大學四年,課程安排由淺至深,學生學習循序漸進,這是基本形態。如果課程難以細分,也可以粗略分為「基礎」與「進階」兩類,供低、高年級學生修習。原則理應 如此,實際的情形則並非如此。高年級生修基礎課者有之,低年級生修進階課也不少,特別在通識課程中,原本沒有清楚的劃分,學生的修習多屬自由放任,高、低 年級學生坐在同一教室,回答相同考卷的情況也就所在多有。
許多年前,我總覺得像「《通鑑》選讀」這種進階課程,大一學生不宜修習,課程說明中也列入供大二以上同學選修;少數大一學生個別要求,我也加以通融。幾年下來,發現某些大一學生的表現,較高年級生不遑多讓,也就逐漸放寛限制,不再有此規定了。
大一學生的表現,與他們在高中所受的歷史教育,最有關係。
首先,唯有在高中喜歡歷史,大一才會選修這門從名稱看就曉得難度不低的課,希望繼續讀些歷史。其次,他們的能力,特別是閱讀、思考、表述能力,大多是從中學 培育的,我們可以看到優秀中學歷史老師的「成就」。第三、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中學的歷史教學有所不足的地方,大一學生能夠學到的,高二、高三的學生應該也 可以學到,一些訊息,謹供中學歷史老師參考。
首先,唯有在高中喜歡歷史,大一才會選修這門從名稱看就曉得難度不低的課,希望繼續讀些歷史。其次,他們的能力,特別是閱讀、思考、表述能力,大多是從中學 培育的,我們可以看到優秀中學歷史老師的「成就」。第三、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中學的歷史教學有所不足的地方,大一學生能夠學到的,高二、高三的學生應該也 可以學到,一些訊息,謹供中學歷史老師參考。
一○二學年度第二學期,我在台大歷史系與通識中心合開一門「《資治通鑑》選讀:隋唐」,約有十幾位大一學生修習。期末測驗中有一道題目,主要請同學說說讀一個學期《通鑑》的所感所得。題目如下:
六、喬治.史坦納在《勘誤表—審視後的生命》(行人出版)一書中提及我們讀經典時:「經典會問我們:『你了解了嗎?』『你負責任地重新想像了嗎?』『就我提出的種種問題,和蛻變後更豐富的種種潛力,你準備好以此採取行動了嗎?』」(頁22)請問:你讀了一點《通鑑》,你會因此而採取怎樣的行動?也就是它對你產生怎樣的影響或轉化?(15分)
題目中喬治.史坦納的話,同學並不陌生,在「課程說明」中已經提及,只是學生選修課程之前,未必細讀「課程說明」。題目看起來有點嚇人,但實際只是要同學寫寫自己一個學期的上課心得感想而已。
國企系一年級B02704066廖杰聲寫道:
在經歷這學期《通鑑》的探索,我已經可以從以前視文言文為天書到現在讀起來平順而可以抓住重點。而且,搭配老師上課,我對歷史資料的檢視,也有所改觀。從前
只認為閱讀史書就是反應當時事件而已,然而我現在道歷史資料是幫助我們重建當時的情境,就是加入「神入」的層次,讓歷史更加立體。現在我閱讀史書都會問自 己,他在想什麼?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就是它對我的轉化及影響。
「視文言文為天書」不只是大一學生,不少高年級生也有此感嘆,久已不讀文言文,覺得比英文還難。廖同學讀的是國企系,高中應該屬於社會類組,進大學未久,即視
讀文言文為畏途,可知我們的高中學生讀文言文的能力已大幅下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們應該怎麼看待呢?文言文已是死去的文字,今天社會生活中不再需 要,我們不必浪費時間、精力去維持這種「能力」,這是一種看法。儘管文言文已不再具有實用功能,但它仍是我們書寫明暢優美白話文的基礎,更是我們人文素養
應該具備的「能力」,我們不可坐視它的流失,這是另一種看法。我個人當然偏於後者,不然,這門課程可以用白話譯本來導讀,而這正是我認為既做不到,也做不 好的事。喬治.史坦納的話,多少也是我想法的依據。文言文不難,廖同學用一個學期兩個學分的課,就可收到成效,即為一證。
喬治.史坦納提到的「影響與轉化」,應指讀書有得,在觀念與行為上有所提昇。廖同學只說到到他在學習方法上的收獲,對於大一學生來說,有此認識,已經很不錯了。
物理系一年級B02202007吳智強是這樣回答:
我認為最大的收獲是學到了一種新的讀書及思考問題的模式。常人只看表面的意涵加以解釋,聰明一點的人或許會思考到其背後深層次的意涵,但真正的高手不只思考
深層次,他反而能從「表面」解讀出深意來,而這樣的觀點經常能別出心裁,從已被過度解讀的歷史中掘出新東西,自成一家之言!這是我在這門課及通鑑中感到最 大之震撼,其賦予我一種新的高度,我也相信這種模式絕不只能套用於歷史中。
吳同學雖然讀物理系,對歷史的興趣甚濃,課餘時間,經常問我問題,或表達一些他的看法,我覺得他讀的歷史書很不少,似乎多屬通俗類。期中測驗有一道關於我的
文章〈略談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在古代史教學上的功效〉的題目,歷史同學必答,外系同學選答。這道題目答得最好的就是吳同學,發卷子時,我特別提到,這 道題目寫得最好的是一位物理系一年級的同學,我是講給歷史系同學聽的。
吳同學的答案提及讀書及思考的「模式」,顯然是學習上的關鍵,他對模式也稍作解釋,就是「從表面讀出深意」,而其功效則在提昇了自己的「高度」。這種模式非
但對於歷史有了深入的認知,亦可用於歷史以外的學習。吳同學的答題文字,十分簡潔,沒有舉出任何一個例子,但條理清晰,概念清楚,應該受過很好的中學教 育。
歷史系一年級B02103036蕭瑋萱,寫得較長一些。
大學一年級便來修習通鑑選讀,選課前曾遭許多「好心」的學長姊攔阻,認為《資治通鑑》太深,不易懂,且此堂考試艱難分數求得苦,皆勸我等大三大四再修,我笑笑地婉拒,只因為我認為讀歷史從不嫌早,也許年輕時對許多事件還無法深刻體會,但總會在心頭起些波瀾。
讀了一點《通鑑》,真的是一點,越讀越覺得自身渺小,學識淺薄的可笑,曾經感到挫折,但從未想過放棄。讀《通鑑》後,發現若能「神入」,將憐憫、理解、感性
帶入其中,內心會有所觸動,有時靈魂甚至會特別有所共鳴,與書中人物同喜同悲,這是之前從未有過之事;或說之前在讀「小說」時常有,但這樣的「共鳴」從未 發生在讀史的時候。
現在說要有什麼「行動」,對我來說可能過早了些,接下來我想做得只是再看一些,再讀一些《通鑑》,或許在某句某行中,我又能有所領悟和感動。
我很喜歡這樣的答案。把自己的真正所思所感寫出來,尤其加上一點個別的經驗,特別動人。吳智強把他的思考寫得很好,蕭同學則添上了心靈的感受,同樣精彩。
高年級生的「攔阻」,主要在於這樣的進階課程,對於一年級生,並不適合,這是實情。但我覺得蕭同學提及「讀歷史從不嫌早」,說得真好。大學的歷史課程,特別
是中國史方面,沒有語文的要求,早一點讀,讀深一點,只有好處。我相信,蕭同學執意選修,並不是為了「在心裡起些波瀾」,而是覺得面對一門較難的中國史課 程,已有足夠的知識背景與心理準備,或許這是中學歷史老師給她的信心吧。
蕭同學說「讀了一點」,覺得自身渺小,面對經典的謙遜,表示她踏進了閱讀史著之門,只要繼續用功,必有所得。讀了一點歷史,覺得古人不過爾爾,那有今天的我
們聰明、能幹,就是被今人莫名其妙的自大、傲慢遮住了觀看的眼睛,是無法進入過去的世界的,更難以從過去的人類經驗中得到智慧。
蕭同學談到「與書中的人同喜同悲」,只有讀小說時有之,讀歷史是從未有過的,這是非常重要的對比。何以如此?有一種看法,把歷史當成一門「科學」,一門可以
探知真相的學問,強調的是客觀理性,那就沒有容納感情的餘地;也就是說,訴諸感情,那是文學、詩歌、藝術、宗教的事,與歷史無涉。但是我要說,這種觀念已 經落伍了,特別是本世紀以來,腦神經科學快速發展,對於理性與感性在認知方面的作用,有了嶄新的了解;感性在人們的認知上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是不可忽視
的。我想再強調一點,中國傳統史書之中,感性的因素非常豐富,若不能體會歷史人物的憂憤惆悵,人民群眾的悲喜哀樂,是未能讀懂史家著述的心意。舉例來說, 熊十力不同意當時人們視王夫之為種族的民族主義者,其理由即在於,若將船山先生民族主義的議論與全書融會起來,「便見他字字是淚痕」。[i]熊十力用「字字是淚痕」表達讀船山史論的心得,所見者即船山先生感情之濃烈。王船山的史論著作,可以視為傳統史學的巔峰之作,感情的因素自是不可少的重要成份。
最後,蕭同學說她沒有什麼「行動」可言,這也是很真切的話。喬治.史坦納所說準備好了以採取行動,應該指對經典下了一番工夫,深得其中三昧者而言,至於初讀者,有點驚訝,有點欣喜,已經是朝向轉化與提昇,邁出的第一步了。
讀書需趁早,上了大學,立即進入大學生應有的狀況,追求深刻的知識,選修稍難的課程,是應該得到鼓勵的。如果,高中時代已經「準備好了」,更是駕輕就熟,學得更快更多。這麼說來,主要的推手,應該是高中老師了。
2014年8月1日
[i] 熊 十力說:「清季學人,都提倡王船山民族主義。革命之成也,船山先生影響極大。然船山的民族思想,確不是狹隘的種界觀念,他却純從文化上著眼,以為中夏文化 是最高尚的,是人道之所以別於禽獸的,故痛心於五胡遼金元清底暴力摧殘。他這個意思,要把他底全書融會得來,便見他字字是淚痕。然而近人表章他底民族主義 者,似都看做是狹隘的種界觀念,未免妄猜了他也。 他實不是這般小民族的鄙見。須知,中夏民族元來沒有狹隘的種界觀念,這個觀念,是不合人道,而違背真理,且阻礙進化的思想、正是船山先生所痛恨的。」見《十力語要》(台北:廣文書局,1962年6月),頁4,頁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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