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4日 星期三

閱讀好書之一

   《巴赫大無伴奏大提琴組曲》The Cello Suites--J.S.Bach, Pable Casals,and the Search a Baroque Masterpiece by Eric Siblin 吳家恆譯,早安財經,2023年11月。

    巴赫就是巴哈,我們都知道他是大音樂家;大提琴我們都見過,坐着拉;組曲是什麼,就不曉得了。如果您想知道與組曲有關的豐富內容與精彩故事,請讀本書。

    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書,因為它不是講複雜而又高深的音樂理論、演奏技巧,非有專業素養不能體會欣賞的書,而是一本稍有閱讀能力即可理解享受的書。

    作者熟悉現代音樂,為報紙寫樂評,也是熟練的吉他手。2000年,是巴赫年,紀念去世二百五十年。作者在加拿大多倫多皇家音樂院,聽了來自波士頓的大提琴家羅倫斯.雷瑟演奏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曲目解說稱此曲是絕世逸品,又提及巴赫的手稿不知流落何方。於是起心動念,既想認識這首樂曲何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又想追究手稿的下落,於是走上尋求的途程。決定寫一本不是給古典樂迷看的書,讓一般大眾都能接觸了解,進而喜歡這首偉大的音樂。

    作者如何着筆呢?聽他道來:「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中,每首都包含六個樂曲,以前奏曲開始,以吉格舞曲結束,首尾之間是古老的宮廷舞曲----阿勒曼舞曲、庫朗舞曲、薩拉邦德舞曲。其後至穿插了比較「現代」的舞曲;可能是小步舞曲、布雷舞曲,或嘉禾舞曲。在接下來的篇章中,每首組曲的前兩、三個舞曲談到的是巴赫,之後的舞曲是關於卡薩爾斯的故事。每首舞曲都以吉格舞曲結束,說的是比較晚近的事,也就是我追尋的過程。」(頁28)

    作者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時間,去走這一趟呢?他說:「因為這部作品中有太多可以聽的東西,儘管音樂類型是屬於巴洛克的,但每首都有不同性格與情緒轉折。我聽到了激昻的農民曲調和後現代極簡主義,靈魂的哀嘆與重金屬的樂段,還有中世紀舞曲及諜報片的配樂。對大部分的聽眾來說,理想的聆聽經驗或許是像我初次聽到那般,沒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然而當音符串連在一起時,一個故事便應運而生了。」(同前頁)

      作者為什麼不按時間前後,先談巴赫的生平與成就,以及這首偉大組曲的出現。再描述十三歲的卡薩爾斯在二手樂譜店發現了它,看出了它的價值,用了十三年時間鑽研,方才公開演出,又過了二十四年,才願意錄音。而是採取平行叙述,各自推進的方式。我想,這種寬鬆的結構,可以容納一些有趣的枝節,增添了叙事的活潑,不失於為高明的安排。

  巴赫生於1685年,日耳曼的小鎮艾森拿,家族源頭為避免對新教徒的迫害,從匈牙利逃到日耳曼。父親是優秀樂師,管理鎮上的樂隊。他在家中排行最小,自幼在音樂中長大,小提琴、中提琴,甚至大提琴,都是父親所教。不滿十歲,父母雙亡,依靠哥哥。1703年,巴赫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威瑪宮庭擔任小提琴手,也是「宮庭僕役」。後來擔任管風琴師,在威瑪工作將近十年。柯騰王子請他擔任小宮庭的樂長,他請求前往,公爵大怒,把他關進城的監獄。有一說,他在獄中創作了《十二平均律》這首巨作。一個月後出獄,就到了柯騰,在喜愛音樂的李奧波王子手下,巴赫受益於柯騰的貴族氣氛,寫出了一些偉大的器樂作品,《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也是其中之一。

  這時,柏林崛起,為普魯士王國奠定基礎,腓特烈.威廉登基,外號軍王,愛好軍武,不喜音樂。宮庭裡的傑出樂手紛紛離去,李奧波王子招至柯騰,本書譯作:「柏林失之東隅,巴赫收之桑榆」。當萊比錫領唱出缺,李奧波王子答應為他推薦,他就離開柯騰。1723年5月,他回首柯騰城堡的三座教堂尖頂,一定百感交集。來到萊比錫,雖然工作繁重,創作力却十分旺盛。前後五年,寫了超過兩百部清唱劇,以及傳世名作《聖約翰受難曲》、《聖馬太受難曲》,有人說是史上最偉大的作品。萊比錫與十八世紀的城市一樣,出現絕對王權與城市階級利益之間的對立。巴赫明顯站在絕對王權這邊。此時牛頓、伏爾泰引起的啟蒙觀點,他顯然不感興趣,跟不上時代的脚步。作者說,他的根是在過去,他的心態還停留在中世紀。

  巴赫在當時有一定的名氣,但不是作曲,而是其他。他的作品極多,在世時只有九部付梓出版,還包括較為次要的作品。他生前無藉藉之名,與他同時代,生前即享大名的貝多芬、莫札特、韓德爾完全不同。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由於有關資料的欠缺,只能說:「除了莎士比亞,在藝術上恐怕找不到像巴赫這樣偉大的人物,我們對他所知是如此之少。」(頁33)直到十九世紀,巴赫受到重視,有所謂「巴赫復興」之說。點燃的是1829年,當時十九歲的孟德爾頌指揮演出《聖馬太受難曲》大受歡迎。然而,復興的過程仍然十分緩慢。到大提琴組曲於1901年卡薩爾斯在西班牙巡迴演出,沉睡了二百年的這首偉大樂曲,終於重現人間。

  卡薩爾斯,1876年生於巴賽隆納的一個小鎮本德雷爾。父親擅長樂器,熱中政治,是教區管風琴師、詩班指揮;熱愛加泰隆尼亞,擁護共和。這些都遺傳卡薩爾斯身上。小時候父親教他鋼琴、小提琴、長笛,等他踩得到踏板時,就教他管風琴。他牙牙學語時,就彈得出旋律。他的音樂才華逐漸顯露,但父親更希望兒子長大當木匠。讓他在音樂上出人頭地的是母親,母親生於波多黎各,相貌尊貴,行事獨立,嫁給了英俊的管風琴師。儘管父親反對,母親還是安排兒子進入巴賽隆納市立音樂學校,他在校成績優異,大提琴技藝進步神速。到了十七歲已卓然成家,公認是西班牙最耀眼的音樂家。他的母親打定主義,要以演奏大提琴為主,而不是皇室的愛國工具,便舉家離開馬德里,再也沒有回來。

  在他之前,大提琴演奏家無法讓音樂廳滿座,那時的卡薩爾斯,穿了鞋最高五呎三吋,頭又漸漸禿了。某樂評寫道:「外表極不起眼,以至他的精湛琴藝,讓聽眾大為吃驚。」樂評聽得如醉如痴,篇篇皆是贊美文字。1900年至1904年,卡薩爾斯在歐洲與南美洲各大城市演奏全本大提琴組曲,本書作者說,十九世紀演奏巴赫的器樂作品,會像縫紉機般的機械,卡薩爾斯却讓大提琴組曲充滿感情。」(頁101)葛利格(Edward Grieg)聽了他拉組曲的第五號,叫了起來,:「這不是在演奏,他讓音樂復活。」他請母親寫信給親戚:「在歐洲各地旅行,而我的心是在琴絃上。」

  作者知道,要了解這首組曲,要進入另外一個時代,也就是要了解巴洛克的藝術與心靈。作者聽了許多巴赫的作品,逛二手樂器行,建立可觀的唱片收藏,研讀相關的資料,從十八世紀的記載到現代的古曲音樂雜志,以及關於大提琴組曲的學術研究。聽古曲音樂演奏會,而且加入美國的巴赫學會,參加該學會兩年舉辦一次的會議,得以與巴赫專家共處一堂。此外,他還有一次「巧遇」。

  作者在加拿大蒙特婁住家附近,常遇見一位老人。一個秋日,都在「儂喜糕餅」吃早餐。他聽到老人談到德國、新加坡、上海、樂團、大提琴,就上前自我介紹,移樽就教。

  華爾特.尤阿興,年近九十,手因巴金森症而顫抖,但記憶力很好。1927年,他十五歲,德國大提琴學生,就從組曲中挑幾首來學,分開來拉,從未一起拉過。那年卡薩爾斯與杜魯道夫交響樂團演出協奏曲,也拉了整本大提琴組曲,他就坐在台下,大感震驚。回家以後就認真練習組曲,練習所聽到的。卡薩爾斯在德國巡演,他就跟着去觀察弓法和概念,他沒做筆記,但記得很楚,都是細節,是想學的細節。此後琴藝大進,參加一個小樂團,在德國巡演,還到過印度演出。後來因為猶太人的身份,必須離開納粹統治下的德國,來到上海,成為上海交響樂團的大提琴首席。華特爾建議作者學大提琴,作者也真的學了。他還曾與顧爾德(Glem Gould)錄過專輯,作者也買來聽。作者說道,為了研究大提琴組曲,到了許多地方,但線索已不存在,碰上華爾德,就與組曲拉近了一大步,就算不是天意,也是一大鼓舞。(頁158)

  作者也比較了組曲的不同錄音。亦抄錄於下:「老實說,好的大提琴家很多,好的版本也很多。最近我把第三號組曲前奏曲不同版本的錄音拿來比較,我發現伊瑟利斯的聲音非常平滑;畢爾斯馬的聲音乾澀而古怪;傅尼葉雍容優雅,威斯帕維輝煌神奇,麥斯基宏偉誇張(有樂評說是生氣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海默維玆抒情歡快,把樂句當鬆緊帶一樣展開。每個版本都各有偏好(伊瑟利斯最受我青睞),但是這些大提琴名家一開始拉巴赫,我都不想按「停止」鍵。(頁150)

  作者認為大提琴組曲是進入巴赫音樂世界最好的敲門磚,但再往前走幾步,才知道聲樂才是人們心中音樂的極致。巴赫在這方面的作品,十分豐富,評價很高。當作者知道蒙特婁音樂中心要辦「巴赫週末」,看了節目單,報名參加合唱團,排練演出巴赫的聲樂作品《把你的糧給飢餓的人》。他先買唱片,一聽再聽,再到教室請老師教導。老師是一專業歌手,教學經驗豐富,很快就把作者帶入了這齣清唱劇所要呈現的境界。她說:「美在這裡,讓音樂變得合理,它讓你驚訝,又覺得美妙,巴赫音樂是有史以來最複雜的作品,它吸引人之處,在於它的趣味盎然。」作者總結說:「過去三百年來,有多少人做了我們正在做的事,試圖掌握某個純然美感的東西,試圖破解密碼,把我們和某個更偉大、更完整、更完美的東西連接在一起。我不知道某個東西是什麼,這會讓我們變得更好的人嗎?當

『巴赫週末』結束時,我很想說:『是的。』但是我們很清楚,納粹演奏的巴赫跟其他人一樣的好。巴赫變化無窮,你怎麼處理他,他就是什麼樣。」(頁210)

  我們再談談卡薩爾斯。1931年,西班牙第二共和政體,允諾加泰隆尼亞自治,卡薩爾斯大感振奮。這位五十四歲的大提琴家獲頒加泰隆尼亞「國家獎章」。此時的西班牙已是各派勢力尖銳對立,法西斯主義磨刀霍霍,共產黨人等待莫斯科的指示,無政府主義者從來沒有那麼有組織。最後得勝者是希特勒、墨索里尼支持下的佛朗哥。卡薩爾斯極為痛苦,誓言佛朗哥在西班牙的一天,他就不回去。二次戰後,美、英拉攏佛朗哥,抵抗蘇聯。卡薩爾斯就不去支持佛朗哥的國家演出。但是,卡薩爾斯還是到了紐約,因為他是在聯合國演奏,不是在佛朗哥的盟友美國。他的演出上了《紐約時報》頭版,在「擠爆聯合國 卡薩爾斯演奏博得滿堂彩」的題下,有一張大提琴照片。傳記作者鮑道克說他在聯合國的演出「幾乎立刻把他變成全球公認的和平象徵。以及一個聽來不舒服但却準確的說法----『老年超級巨星』,」(頁256)再看他的婚姻。

  卡薩爾斯二十一歲時,見到十三歲的葡萄牙大提琴家蘇吉雅,對她的才華大感意外,其實蘇吉雅在十二歲時,已是奧菲翁管弦樂團的大提琴首席。十年後,蘇吉雅結束萊比錫的學業,在歐洲巡迴演出,二人恢復聯繫。蘇吉雅嬌小,橄欖色皮膚,有一雙大棕眼。在剛烈的脾氣和飾以繁花的長袍下,對職業道德極度講究。在節目單上,他們是夫妻,也以夫妻互稱。但是,卡薩爾斯和蘇吉雅的關係,可以用狂暴來形容。一本近年出版的傳記上說:「兩個懷有雄心壯志的大提琴家,同在一個屋檐下,空間就是不夠。」兩人終於分手。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卡薩爾斯來到紐約。不到一個月,他結婚了。新娘名蘇珊.梅特卡芙,時年三十五歲,美國聲樂家,社交名媛。梅特卡芙舉止優雅,略嫌拘謹,身材嬌小,五官精緻,風采迷人。但她與卡薩爾斯講巴賽隆尼語的大家族格格不入,很難相處。兩人感情迅速破裂,他被說是:「愛吃醋,自我中心,又專橫霸道。」結束了十四年名存實亡的婚姻。

  此後陪伴他的是佛拉絲琪達,她的前夫是樂團的管賬,臨終請卡薩爾斯照顧。佛拉絲琪達有點年紀,但風韻猶存,家裡的事都由她操持。後來得了帕金森症,多年臥病在牀。他們請來一位神父,主持婚禮。「這是一個近於中世紀騎士精神的義舉,也是對一個忠心的女士表達感激之情。」她於1955年去世,要求死後葬於卡薩爾斯出生地本德雷爾的墓園。這是他1939年以來,第一次回到西班牙,下葬當天,就返回法國。

  一個波多黎各的女學生,瑪爾塔.蒙塔湼,讓他擺脫沮喪,得到鼓舞,這時她十八歲,聰明風趣,而且美麗,卡薩爾斯想到母親這個年紀就是這模樣。她在高齡七十八的大師身旁,辦事很有效率,還替他打字開車。1957年兩人結為夫婦。新郎年高八十,新娘只有二十一。儀式近乎秘密,只有二人作證。新娘的父母十分震驚,無法接受,並未出席。結婚多年後,瑪爾塔在一分訪談中表示,決定嫁給卡薩爾斯,要放棄許多東西,但已下定決心作他的伴侶,「我非常清楚,我要貢獻給他的人生,這就是我所作的。」

    巴赫呢,他的婚姻生活,不是結婚兩次,生了二十個孩子可以交代。他先娶了大他五個月的遠房表姐瑪利亞.芭芭拉。接着提到她的,就是「瑪利亞.芭芭拉過世了。」前後十三年,生了九個孩子,四名存活。他的悲傷,透過音樂表現出來了嗎?喀爾文教派氣氛下的宮殿,可以發洩的地方,其實不多。

    1721年,巴赫娶了柯騰宮庭歌手安娜.瑪德蓮娜。她是宮庭號手的小女兒,歌喉細緻,體態優美,芳齡二十。三十六歲的鰥夫很需要這次婚姻帶來的幫助。她是四個孩子,最大十一歲,最小六歲的繼母。操持家務之外,繼續擔任宮庭歌手,也有一筆收入。歌手之外,她是熟練的抄譜人,也是巴赫靈感的來源。作者說,從史料看來,巴赫非常愛這位有着清澈嗓音的年輕妻子。巴赫死後,依法律,她分得三分之二的財產,當時有五個孩子住在家裡。她晚年如何,無人知曉。巴赫前妻的兒子,雖然在音樂上不無表現,生活應該不錯,並未出手幫助繼母。1760年去世,得年59歲,下葬名錄登記為慈善機構所救濟的「貧民」。

    作者在布魯賽爾一家名為「前奏曲」的樂譜店,看到一本《杜波特練習曲及巴赫組曲》,翻了幾頁,如受雷擊。這就是安娜.瑪德蓮娜手抄,葛魯玆馬赫編輯出版,1890年卡薩爾斯在巴塞隆納發現的同樣版本。結帳,六歐元。作者寫道:「我總是在心裡想像,這是卡薩爾斯初逢大提琴的場景,而我就這麼一頭撞入這部作品。」(頁310)

作者在最後寫道:「隨着許多有關巴赫的祕密逐漸揭開,隨着處理音樂的新手法被開發出來,從大提琴組曲所提煉出來的故事,面貌也將大不相同。就音樂而言,大提琴組曲未來的成功取決於生存技巧。如果過去的經驗可以參考的話,這部作品有很大的優勢;經得起考驗。歷久彌新的特質已經深入音樂的肌理。」(頁316)

    這是作者所寫的第一本書,得到《經濟學人》年度好書等大獎的書。內容豐富,叙事精彩之外,也是一本很札實的書。述及十八世紀歐洲,二十世紀西班牙的情勢都很到位。至於許許多多的事情,儘量尋找蒐集有關訊息,也都能得到可謂滿意的成果。再說二十頁的小「註」,更是言必有據,把訊息來源說得清楚楚。若問何以做到,答案應是:大學主修歷史。

                     本書校對呂佳真女士推薦 2024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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