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楚漢相爭,給人的印象,一邊是叱吒風雲,勇武善戰的項羽,另一邊是有謀士張良,大將韓信的劉邦。於是,匹夫之勇的項羽,不敵群策群力的劉邦,敗下陣來。然而,這個畫面終嫌簡略,項羽手下還有一位厲害的將領,讓劉邦吃了不少苦頭,他的名字叫季布。
朝廷緝捕,季布命危;朱家滕公,聯手相救
季布是楚人,在鄉里地方,以打抱不平,伸張正義,受人矚目。項羽失敗,劉邦登基,以重金懸賞,緝捕季布;若有人膽敢藏匿,處以重刑,罪及三族。季布躱到一位姓周的友人家,這位周氏對他說,朝廷追捕你的風聲,已傳到這裡。你若相信我,我給你建議,你照着去做;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只有請你自我了斷。季布說,好,我聽你的。周氏就把他的頭髮剃了,戴上枷鎖,穿了破衣,坐上送喪的車,以及家僮數十人,來到大俠朱家的住所,賣給朱家。朱家心裡明白,此人必是季布,買了下來,安排田地住宅,妥予安置。
朱家隻身來到洛陽,拜見滕公夏侯嬰,為季布求情,說:「季布犯了什麼罪?臣子為主上効力,是他的本份,是應該做的事。為項羽効力的人很多,殺得完嗎?今天皇上剛得天下,怎麼斤斤計較,一點氣度都沒有。再說,季布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不容於中原,不管投向北方胡族,或南方蠻族,將來都會給中原添麻煩,其結果就如同伍子胥為父報仇,鞭打平王的墓!您不妨找個可以說話的機會,跟皇上說說,赦了季布吧!。」夏侯嬰一聽就知道季布一定在他家中,就答應了他,等到獨自伺候皇上,對劉邦說了,劉邦點頭答應,赦了季布。
季布獲赦,有三位關鍵人物,友人周氏、朱家與夏侯嬰;朱家與夏侯嬰都是漢初的大人物。朱家雖是魯人,却是人們心目中的大俠,他總是竭盡一切去幫助應該幫助的人,受益於他的人很多。他也是默默助人,從不誇耀;他盡力救助季布,待季布顯貴,就終身不見。朱家自奉儉約,衣不兼采,食無重味,周濟窮困,家無餘財。想到清華大學前校長羅家倫所著《新人生觀》中的名篇:〈俠出於偉大的同情〉。朱家是《漢書.遊俠傳》第一位出場者,也是真正的大俠。
夏侯嬰與劉邦關係起於任職縣吏之時,兩人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未嘗不移日也」,一直講到太陽偏西。這種親密的關係,不是張良、蕭何可以比擬。朱家求助夏侯嬰,是辦好事情的不二人選。
事情能夠辦成,季布得到赦免,雖說周氏找對了人,但關鍵還是在朱家說的那句話:「臣下為主上做事,是他的本份,是應該去做的。」這是做任何事的基本原則:忠於職守。再說,朱家猜到季布在周家,但他不拆穿,既是保護周氏,也是嘉勉他的助人義行。夏侯嬰知道季布在朱家處,不明白講出來,也是同樣心意。我們在這個小小的故事,看到做事情要講求原則,也不能忽略技巧。
冒頓單于,侮慢高后;季布獻策,締約和親
高祖之後,是惠帝,高后主政。匈奴冒頓單于勢力頗盛,遺使致書太后。表示遊牧之君,屢至邊境,希望能到中原之國一遊。甚至提及,你孤獨一人,我也是獨居,「願以所有,易其所無。」高后大怒,召丞相陳平、樊噲、季布,共商對策。高后在盛怒之下,主張斬其使者,發兵討伐。樊噲說,「我願率十萬大軍,橫行匈奴境中。」季布說:「樊噲說這話,可以拉出去砍頭。過去陳豨在代地造反,漢出兵三十二萬,那時,樊噲是上將軍。匈奴圍高帝於平城,你樊噲一籌莫展,毫無作為。於是有歌謠:「平城之下好艱苦,七天沒吃的,弓也挽不動。」到今天還能聽到有人在唱。創傷剛剛減輕,樊噲又要出兵,這是當主上的面說謊,欺瞞主上,應處極刑。再說,夷狄如禽獸,他們說好話,不要高興;他們講壞話,不必生氣。高后聽了,說,你說得對,命令對外交涉的官員張澤回報說:「單于不忘我們,遣使來信,深感不安。我年事已高,髮落齒搖,行走不便,不能接受你的建議。謹奉上好車二輛,好馬二匹,以供驅馳。」冒頓看到來信,遣使回報:「我不懂中原之國的禮義,得罪之處,尚祈原諒。」也獻上好馬,商議和親。從冒頓的回信,我們似乎看到他身旁應有熟悉中原文化的漢人。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高后盛怒,陳平何以不言?他必然知道,發兵討伐,絕非善策,但高后正在氣頭,少惹為妙;講些不中聽的話,無益事情的處理,不妨且緩一下,待氣氛寬鬆下來再說。樊噲仗着是高后妹夫,身分獨特,看到高后生氣,不管所說是否適宜,只想一味逢迎,既可打破嚴肅沉悶的氛圍,還可顯示奮發勇猛的武將本色。季布聽了,一肚子的氣,先氣陳平智狡,必有善策,膽怯不敢言。而樊噲居然大言不慚,講了一些混話,實在按耐不住,就針對昔日樊噲的不堪表現,戳破他的空言大話,進而提出應付局面的可行之策。這時高后見陳平不言,又聽到樊噲的誑言,已經不悅,再聽到季布的分析,感到考慮周詳,十分高明,於是拍板定案,決定走和平路線,避免輕啟戰端。讀雙方來往的書信,可以感到大家都認為這是最好處理方式。
我們要問:高后何以被季布說服?也許他舉出了歌謠作為反對用兵的主要理據,使人難以反駁。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高后與冒頓單于都很傑出,放收之間,恰到好處,都是厲害角色。如果把會議上的三位大臣略加比較,陳平深藏不露,可說有謀無勇。樊噲莽撞粗暴,勉強可說無謀有勇。至於季布,在此一事件思考處理上,不可謂不是智勇兼俱。
一言召來,一言遣回;人主深淺,識者知之
漢文帝時,季布在河東任太守,朝中有人推薦他出任御史大夫;也有人說,季布酗酒,又勇於任事,不適合擔任天子身旁的要職。文帝還是召季布前來,他在京城一個月,並未派任,就叫他回河東。季布向文帝辭行,說:「我在河東,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召我來京師,必有某人引薦;到了一個月,無事可做,必是有人阻攔。如果陛下因為一人推薦就召我前來,又因為一人反對就遣我回去,我怕天下有識之士聽說了,就能知道陛下的好惡,非但能夠應付,進而或可操弄。」文帝默然無語,帶有歉意,低聲說道:河東是很重要的地方,特別請你回來,讓我多了解一下。
明末大儒王夫之,在其所著《讀通鑑論》中,對於此事有所議論。以一人稱讚就召來季布,以一人詆毀就遣回季布;這樣,天子的好惡,就為臣下所知,那又怎麼樣呢?難道臣下不可以知道天子的好惡嗎?季布辭行,很不高興,好像在詰問天子,以圖一時口舌之快,就憑他這輕浮的言辭,就知道他不適合出任御史大夫。若因酗酒而誤事,更是不宜任此要職。文帝也犯了錯誤,那是不應該召他來京師,而不是遣他回河東。任用大臣,必須慎重,有人推薦,召來京師,觀察一個月,確實不適合,只有遣回。文帝面對季布的詰問,低頭不語,帶有慚意的回答,是讓季布好好反省一下,而不是對季布感到慚愧。文帝不應召來季布,以及對季布的認識不足,才是他需要慚愧之處。船山先生的這番議論,指出了季布的缺點。但人非聖賢,必有缺失,船山先生却從一段像是稱贊的文字中,窺見更為深刻的意涵,不得不令人佩服他思慮之精細,見解之高卓。
明知辯士,應非善類;名滿天下,賴其宣揚
然而,《漢書》本傳最後一段,也是不無貶意,那是與辯士曹丘有關。曹丘口才極好,伺候宫中大宦官趙談,結交景帝舅父竇長君;周旋其間,為人圍事,收取金錢。季布知道了,就寫信給竇長君,指出曹丘不是好人,不應交往。曹丘聽說了,就對竇長君說,想去拜訪季布,竇長君說季布不喜歡你,講你壞話,不要去招惹他。曹丘堅持要去,而且要求竇長君寫信介紹。季布看到來信,大為生氣,曹丘來了,季布愛理不理。曹丘說:你是楚人,我也是楚人,你知道我們楚人之間流傳着一句話:得到黃金一百,不如季布一個允諾。你知道你為什麼能在梁、楚之地,得到如此美名嗎?請聽我道來。曹丘最後說道:我可以讓你的名氣傳遍天下,不只限於梁、楚而已。你為什麼說我壞話,排斥我呢?季布聽了,大為高興,奉曹丘為上賓,好好款待了幾個月,曹丘辭別,季布還送了厚禮。這段記載,把季布好虛名,不務實的嚴重缺點,清楚呈現出來。季布固然有不凡的表現,但飭身不夠嚴謹,涵養有欠深厚,最多只能躋身二流人物之列。
受辱不羞,欲有所用;班固史論,譽為名將
《漢書.季布傳》班固對他的總評是:「季布在項羽手下,作戰勇猛,頗有功績,名氣很高,可以稱得上壯士。遭逢大難,放低身段,髠鉗為奴,也能忍受,這是因為覺得自己頗有才能,還想做些事情。所以,可以說是漢代的一位名將。(以項羽之氣,而季布以勇顯名楚,身履軍搴旗者數矣,可謂壯士。及至困厄奴僇,苟活而不變,何也?彼自負其材,受辱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
我們可以說,班固的史論,指出人物的特點,給予適當的評價,季布就是一個例子。但是,還是只說了些好話,這也是傳統史論揚善隱惡的一般慣例。傳主缺失之處,請讀本傳,即可知悉。
2014年4月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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