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 起:教學需要改變
世界在變化,這幾年變動得尤其快速,主要由於科技的發展,特別是綱路的運用,似已深入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我不是鄉民,但已感受到它無邊的威力,知道不了解它,不利用它,幾乎什麼事都做不成、做不好了。就以課堂教學來說,從網上找些資料,製成花梢漂亮的投影片,在課堂上照著唸一遍的時代基本上已經落伍了,跟不上時代的脚步了。
如果我們再看看今天大部分的中學歷史課堂是怎樣進行教學活動的,也許我們會發現情況更糟,只是與電腦的有無使用,似乎關係不大。電腦普遍使用之前,老師講得很精彩,儘管被譏為「滿堂灌」,只要學生受益,又有何不可?老師利用資料,帶領學生閱讀、討論,提升學生理解、思考的能力,就是不用電腦,又有何不可?所以,真正問題出於學生上歷史課,喜歡嗎?有收獲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要認真面對,好好想一想因應之道了。
多年前,我曾撰一小文,[1]籲請進行課堂教學的調查,讓我們知道教學的實際情況,只是人微言輕,無人理睬。但更主要的理由是沒人覺得需要,請看各種入學招生考試的考生成績,不就是他的老師上課績效的展示嗎?於是,只要學生考得好,就是王道,就是教學的無上目標。在考試領導下的教學,真正的成效如何?學生喜歡這門課嗎?可以在這門課中受益嗎?
我個人的感覺,問題相當嚴重。我只是從清華和台大修我課的學生中,知道他們上大學前歷史課的感受。這樣的了解是粗糙的,欠缺實證研究的,雖然嚴格說來不足為據,但也不是一無依憑。我們應該怎樣因應呢?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請讀一下最近暢銷的兩本關於教學的書,《芬蘭教育這樣改》、《可汗學院的教育奇蹟》,前者讓我們知道舉世公認教育辦得最好的芬蘭,主要在於他們的「教師優勢」,要學芬蘭,教師不夠水準,一切免談。後者告訴我們,利用網路,就是沒有好教師,學生一樣可以學到最多、最好的知識。我自已讀了這兩本書,尤其是後者,知道我的教學必須有所改變了。我不曉得,讀過這兩本書的中學老師們是否也有像我一樣的強烈感受?
知道了可汗學院的網路課程,就想多了解一點,於是,史丹福大學的coursera,哈佛大學的edX,自然進入了認知範圍之內,甚至MOOC的名字也不再陌生,不管是磨諌也好,慕課也好,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幾乎是同樣的時間裡,PASA一詞突然爆紅,談的人無不憂心忡忡,因為2009年PASA閱讀素養測驗,台灣第25名,真是太丟臉了!非得急起直追不可。儘管2012年,閱讀素養晉升到第9名,但仍落於上海、日本、新加坡、香港、韓國和芬蘭之後,落後於我們的競爭對手,我們還需要努力再努力才行。
我是應台北市教育局丁亞雯局長之邀,參加台北市推動高中學生閱讀素養工作,才知道PASA,也看到了「閱讀素養」的題目。我覺得PASA閱讀素養的題型正是我們帶領學生閱讀歷史資料時最好的設計,我們應該把它用於教學,以提升學生思考與表述的能力。而其實施方法,就要盡量利用網路的功能。
與考試掛鈎:文本閱讀題列入大考的測驗目標
亞里斯多德說:「人是習慣的動物」。我們的老師們,習慣於應付考試,若想改變,最好的方法,大概還得從考試下手。我們當然知道,變革要成功,幅度不可大,難度不可高,只能從小地方開始,着手試探。我們的運氣不錯,正好歷史科要擬定新的課程大綱,大考中心就要修訂新課綱的「考試說明」,而我本人與幾位教授又正好被賦予了此一任務。[2]我們在「101課綱歷史科測驗目標」中加了一條「文本閱讀」,使之與「基礎知識」、「歷史解釋」與「資料證據」並列。玆將此條之說明錄於下:
歷史學養(historical literacy)主要是透過歷史文本來達成;在高中歷史教育階段,學生應學習如何閱讀歷史文本。所謂閱讀,乃是一種憑藉著文本進行思考的動態過程,需要學習者運用已知、發揮想像,才能獲得更多的心得,也從而由歷史文本中增進對歷史的認識。所謂文本,則是內容訊息與媒介形式的綜合體。閱讀既要擷取文本意旨,也要能辨別文本形式(包含論證模式與書寫風格)。閱讀歷史文本,或者歷史性地(相對於語文教育式地)閱讀文本,即是要將文本放置在特定歷史脈絡下,解讀其意涵。
歷史文本的形式多元,而教科書只是其中一種;研讀教科書正是學習精密閱讀歷史文本的基礎工作。研讀教科書的目的,並不是希望學生認知只侷限於由教科書提供的知識,而是要先吸取足夠的背景知識,以及培養歷史閱讀的習慣,這些實質知識與閱讀習慣構成了「帶得走的能力」,打開繼續拓展歷史視野的可能性。因此測驗的目標,不僅要考查研習教科書所獲得的知識,更要進一步評量如何應用高中培養的閱讀能力,去接觸更多樣的歷史文本,例如:當代中外歷史學者比較重要且淺易的作品,以及其他性質文本,如圖像等,以取得更進一層的歷史理解。
1、 能明瞭歷史文本的內容與意旨
2、 能分析歷史文本的形式與論證
3、 能由歷史脈絡解讀歷史文本的意義
我們知道,把「文本閱讀」列入測驗目標,必須經過一定的程序,如設計研發試卷,進行一定規模的測試,同時蒐集測試考生與該校老師的意見,並且在評閱過程中,請閱卷老師發表感想,提出看法,特別希望多提出一些批評改進的意見。這個事關考試的改變,必須讓所有的歷史老師知道,大考中心必須辦理面對全國高中歷史老師的座談會,聽取第一線老師們的高見。於是,一系列的工作在大考中心管美蓉研究員的悉心安排下,逐步進行,我們也設計了一份又一份的問卷,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座談,我們感受到老師們熱烈的迴響,也得到了一項又一項的數據。問卷與座談的結果,證實了我們的想法,學生、老師都支持考試上這樣的調整,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疑慮。簡單來說,學生喜歡著重理解,不需背誦的考試方式;讓學生多用腦筋,多練習書寫,老師也很贊成。疑慮主要集中在簡答題的評分能否公允,標準化試題的模式成為評量的唯一依據,已經根深柢固,改易觀念,需要時日。然而,國文科的作文評分已為師生、家長接受,發展非標準化的歷史科試題,用於重要考試,也不是全不可能。
回到教學目標:從史家論述中選取文本片段
學生到學校學習,只是為了考試嗎?準備考試就是學生學習的目標嗎?當然不是。學校裡的每一門科目,都有其教學上的目標,能否達到目標,需要檢測,考試的功能基本在此。以考試「領導」教學,教學要配合考試來進行,在理論上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學生為什麼要學歷史?個人的淺見以為,無非是要了解歷史是一門怎樣的知識,認識這門知識中最為主要的概念與方法,藉以理解人世間的一些道理,培養自我學習的能力;走出校門,可以成為一位關懷群體福祉,注重個人修為的良好公民。尤其在今天,任何「史事」都可以從網路中查得,知道、記得很多很多過去發生過的事情,已經全無價值,當然不應再是學生學習歷史課的重點所在了。
其實,這兩種不同目標的學習,有其觀念上的重大差異。個人一直覺得「歷史」一詞的兩層意思,是講述或學習這門課程的關鍵所在。不知道這兩層意思,或者在教與學的時候不把它放在心上,這門課程是不可能有其功效的。「歷史」一詞的兩層意思,一指:過去發生過的事件,另一指:我們對過去事件的理解與表述。[3]過去發生過的事件,若未經歷史家搜集資料,爬梳整理,加以表述,怎能為我們所知呢?所以,我們知道的歷史知識屬於「歷史」一詞的第二層的意思。由於有了歷史家的工作,我們才會有對於過去世界的知識。卡爾(E. H. Carr)不是說過,認識歷史之前,要先認識歷史家嗎?他的意思也是如此。請問:我們使用的教科書中,能否清楚看到歷史知識是怎樣建構起來的?我們在教歷史課的時候,是不是幫助學生了解歷史知識的建構過程?我們是不是還在講一件又一件的史事?學生只要記得史事的年代、人物、經過、意義就等於學了歷史這門「知識」?如果老師還在讓學生記一件件的事情,理由是幫助學生應付小考、段考到升學考等各種的考試,但真正的原因,或許在於老師基本上把歷史一詞的第一層意思當作歷史知識來教。
再說,把「能力」當作學生的學習目標,已經有了相當長的時間,培養學生「帶得走的能力」也成了耳熟能詳的口頭禪。就歷史科而言,我們似乎沒看到明顯的成果,如果學生只是記誦教科書中細節,有何能力可言呢?歷史課培養學生這門科目的能力,主要途徑是什麼呢?似乎也沒有取得共識,老師們只有各顯神通,學生們有的頗有受益,但絲毫無感的恐怕不少。關鍵仍然在於,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對於這門科目的概念、方法從未接觸,怎能理解這門知識提供的「能力」究竟是什麼呢?不過,我們是在教高中學生的歷史課,不是教大學生的史學方法課,所以,這裡所謂的概念與方法,都是最淺顯、最基本的,都是十六、七歲的青年能夠輕易理解的,問題只是在於這樣的內容,進入了高中的歷史課了嗎?老師帶著學生接觸、討論過了嗎?
我的想法很簡單,老師在選擇教材的時候,要花點心思,想想這段教材的「結構」。如果這段資料其中包含了論證的過程,那麼這個過程就是教學重點;如果資料的表述很精彩,那麼何以精彩就值得介紹給學生,帶領他們欣賞。一段資料,只能增添一點事件的細節,意義何在?要想一想,實在看不出來,最好捨棄另覓。可以運用的資料在哪裡?其實是有跡可尋的,就是在第一流歷史學者的著作裡。我讀到大陸兩位歷史老師討論一道2007年高考的題目,我也撰文參與,我的結語是:我感到這道題目很好,開頭的六個字尤其重要,那就是「史學家陳寅恪說」,我在文中也提到:「老師讀陳寅恪等史家的著作,可以知道今天歷史學是什麼,可以掌握歷史知識的性質、結構和方法,稍加轉換,就成為歷史科的學科能力。」[4]今天,我的意見,依然如此。我希望歷史老師們多讀點像是王國維、陳寅恪、陳垣、錢穆、張蔭麟和湯用彤等史家的論著,看看他們怎麼寫歷史,怎樣理解與表述。
歷史老師多讀名家論著,應無異議。學生也要讀嗎?適合嗎?爭議恐怕難免。個人意見以為,老師們當然需要顧及學生的程度,不應該讓學生閱讀傑出史家對於艱深問題的精細論證,但如果覺得整篇之中,一段文字深入淺出,十分精彩,學生也具有理解的能力,何妨讓他們一讀?學生的閱讀能力,是需要培養的,為他們選取最好的資料,引導他們閱讀,應該是時間運用上的最佳策略。再說,大史家也有適合高中學生閱讀的論著,張蔭麟的《中國史綱》,就是一例。張著《史綱》原先就是為了中學生寫的,也許內容過於豐富,超過今天學生的負荷,但摘取其中若干片段,讓學生讀讀,體會一下優秀的歷史書寫呈現出怎樣的論述與文采,仍然有其意義。如果,我們深信,學生學習歷史的主要目標,在於了解歷史這門知識;那麼,帶領學生接觸傑出史家的論著,就是關鍵的起點。相對而言,選取第一手材料,讓學生像歷史家一樣發表意見,儘管也是訓練學生思考與表述的方法,但我總覺得似乎稍快了一點,先看看令我們欽佩的史家如何工作,讓學生有其學習、仿效,甚至欣賞的典範,應該也很重要。
試驗一:取材自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作為文本題目
台北市教育局主導的高中學生閱讀素養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說,既然認定這項工作深具意義,就應該繼續推行。我不是中學教師,我不知道教育局方面推動的「共同學習」與「翻轉教室」與閱讀素養的關係為何,從表面上了解,不論是共同學習,抑或翻轉教室,做為學生學習的「材料」總是不可少的,只用教科書來進行,成效必將有限。
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就從我自己開始,仿照閱讀素養的題型,設計文本閱讀的題目,完成一定數目之後,既可以供老師們選用,更希望引起老師們一起動手的興趣。我從自己最喜歡的「文本」開始,仔細閱讀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摘取其中一段的文字,跟著設計了一道選擇題,以及二、三道的簡答題,「初稿」約有兩百題。「初稿」表示未經討論,盲點必多,只可測試,不宜推廣。
范文瀾是唯物史觀的大師級史家,這部曾風行一時的書,久已乏人問津。[5]台灣學界固然視唯物史觀如獬豸,大陸學界也棄唯物史觀如敝屣;我從這部書開始,真可說是「不識時務」;不過,真金不怕火煉,好的著作一定可以留傳,我對范著此書,深具信心。為了釋疑,藉2013年9月參加澳門理工學院主辦兩岸四地歷史教學研討會的機會,我寫了一篇文章,主題是「略談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在古代史教學上的功效」,說明范文瀾書中,農民起義、階級鬥爭等詞彙時時出現;但在他心中,儒家觀念却是非常厚實,述及評人論事,不時流露;介紹儒家經史之學,尤其精闢。個人以為,將范氏歸於「唯物史家」,過於簡單,此書含有的觀念、思想、感情以及論證方式、書寫筆法等,豐富複雜,精義紛呈,應有學者作深入的研究。我的這篇小文,只是我選用范著《簡編》設計文本閱讀題目的「理論依據」。
102學年度第一學期開學後數週,我決定在清華的「中國歷史的發展與演變」這門課進行文本閱讀的試驗。方法是每週三題,做為「作業」,置於課程的學習平台,修課同學下載作答,於次週上課前,將做好的功課上傳至平台。上課開始,介紹完一本書後,即討論作業。那個學期一共安排了九次,均從范著《簡編》中擬題。成效如何?期末考試中有一題:
七、我們利用「作業」的方式,閱讀了不少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的內容,請你談談:這樣的作業,多做了一些,有收獲嗎?范文瀾寫歷史的特點是什麼?你喜歡嗎?為什麼?(10分)
學生作答的情況,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我一面改卷子,一面想,范著《簡編》的文本閱讀題目做為「作業」,既然班上同學大多正面肯定,不以為然的也有,只是很少,說明是可以全面推行的。以下就題目的第一部分,摘取若干同學的回答,看看他們的理由為何。
有的同學認為可以幫助歷史的理解。如:
「從范文瀾的文章中,我能往近距離地感受歷史,有時候是人口的角度,有時候是從經濟的角度,他帶著我去感受時代的氛圍,且他筆下的歷史人物是有生命力的。整體而言,我很喜歡這樣去感受歷史,而不是記誦歷史,因為感受到了,所以自己民族的歷史真正進了自己的血液。生命因此不是只有我活過的短短二十年,而是有千年的養分,過去那些英雄的形象很真切地跟我一起活著。」[6]
「范文瀾從唯物史觀的角度出發,客觀公正,且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且合情合理的精采推論。另外,他收集的資料與證據之完善,也令人十分敬佩,每次讀都有新的體悟。很多時候他以神入的角度分析歷史,並作出精闢的見解。」[7]
「收獲在於我不再是個標準答案的俘虜,而是會靠自己的成長經驗思維去分析,從不同角度去揣摩歷史事件的原因、背景、影響,也學會用同理心去神入每個歷史洪流中角色的所言所思。」[8]
同學寫的理由之中,談及最多的,是得到某些好處,舉三位同學的回答為例,錄於下:
「在做業時,看到范文瀾在針對不同議題用不同方式論證,極為佩服,想必是參考很多資料。做作業時,學到不僅是歷史,更明白了寫論文、報告的技巧。另外在做了多次這種閱讀文本後,愈來愈能夠快速找到文章重點,使閱讀更為迅速。」[11]
范著的文字,特別優美,我想應與范氏精研《文心雕龍》,並為之作注有關,直到今天,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仍為學界推崇不已。少數學生注意到范氏的文字特色。
「范文瀾文筆非常流暢,一點都不沈悶,叙述也相當中肯,卻又不失個人的觀點,非常引人入勝。」[12]
「他的文字除了優美,也很精準,不作冗句,針針見血,令人讀得相當痛快。」[13]
也有少數學生覺得上課前的作業討論很有收獲。如:
「我覺得簡答題能促使我去思考,有更多過去沒有的想法,在上課時聽老師講解又能激蕩出更多東西,不論原先答案對錯都有所得,我認為是修這門課得到最多的東西。」[14]
「我認為最棒的是老師的講解,有些我們想不到或不懂的眉眉角角,都在經過解說之後豁然開朗。范文瀾不會把話說得太明白,需要仔細看過才會領悟。(我個人喜歡范文瀾的文字,但讀起來很花腦筯。)」[15]
記得學期結束時的最後一節課,一位男同學向我說,作業的最後一題,老師解說與自己原先想到的不同,聽了老師講的,才覺得自己想得不夠仔細。[16]我聽了同學這麼說,我的感覺不是最後一題特別具有思考性,而是同學的平素練習不多,如果經常有這樣的練習,就不難想到比較好的答案了。
有一位一年級的同學,寫了作業就跑去圖書館借范著《簡編》來讀,我們看看這位同學怎麼說的:
「其實從十月中,我就陸續在總圖書館和人文社會學院分館借了《中國通史簡編》前三編來看,覺得文字如老師所說,好!叙事簡暢而時有新見,惟作者以唯物史觀看歷史,常有偏頗不正之處,但又可能看到我們沒看到的地方!我很喜歡這部書,雖然我常罵:共產黨愚劣之思想!我還是心存敬意,而這位唯物史家所寫之史,與我們相較,說不定某些地方愚劣的是我們呢!」[17]
試驗二:課堂教學中的討論
102學年度第二學期開始,非但課後的「作業」全面推行,而且不限於范著《簡編》,課堂教學上也利用文本進行閱讀與討論。實施情況如何,玆舉二例,略作說明。我把這一道「文本閱讀」的題目放在講綱上,開學未久(下學期從東晉始)即在課堂上閱讀討論。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伍拾晉書王導傳多溢美條云:「王導傳一篇凡六千餘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實乃無一事,徒有門閥顯榮,子孫官秩而已。所謂翼載中興稱『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寅恪案,王氏為清代史學名家,此書復為世所習知,而此條所言乖謬特甚,故本文考辨史實,證明茂弘實為民族之功臣。……本文僅據當日情勢,闡明王導在東晉初期之功業一點,或可供讀史者之參考也。……總而言之,西晉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孫吳舊壤,當時胡羯強盛,而江東之實力掌握於孫吳舊統治階級之手,一般庶族勢力微薄,觀陳敏之敗亡可以為證。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內部,結合南北人之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延,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也。(陳寅恪,〈述東晉王導之功業〉)
(一)
陳寅恪對王導的評價可以說是:
(A)
有褒有貶(B)褒大於貶(C)有褒無貶(D)無褒無貶
(二)
陳寅恪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
(三)
王鳴盛與陳寅恪何以對王導的看法大為不同?
這段文本主要取自陳寅恪〈述東晉王導之功業〉一文的起始與終結的文字,我讀了一遍,對文義稍作解釋。即問第一題,並要同學舉手表示自己的選擇。選(A)有褒有貶的,不少;選(C)有褒無貶的也不少,選(B)、(D)的就很少了。問:你們選有褒有貶的,理由是什麼嗎?有一位同學舉手回答:王鳴盛是清代名史家,他的這部書許多人讀過,應該有些是對的,不會全部都錯。那麼,選有褒無貶的,又有什麼理由呢?一位同學說:就這段文字看來,作者用的詞語,如「此條所言乖謬特甚」,是全然反對王鳴盛的說法;結尾處又說王導「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也」則是全然肯定王導,這樣看來,應該是有褒無貶。我問:還有其他意見嗎.沒有。我說,我的想法也是有褒無貶,這位同學講的很好,我沒用麼補充了。我再問那位選有褒有貶的同學,你還要堅持自己的看法嗎?需要再講一點理由嗎?他搖搖頭,表示放棄原先的說法。我們討論到第三題時,同學對題意不是很清楚,不大明白問什麼,我再加以說明,指出在談王導表現時,王鳴盛與陳寅恪兩位大史家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王鳴盛是從什麼地方來看王導的表現?經過幾位同學的試探,有一位同學說出,他是從史書的記載文字中來看。那麼,陳寅恪呢?一位女同學說:他是從當時的情勢中來看,也就是用神入的方法。我說:講得很好,我要用一個學期教你們的方法,一節課你們就掌握了,[18]大家都笑了。
再舉一個在課堂中討論文本閱讀題目的例子,是這個學期「作業」中的一題。
二、《道德經》五千言撰者老子的年代,取材自《中國史綱》
老聃傳說是楚人,姓李名耳,做過周室的守藏史。傳說孔子在中年曾往周都向他問禮,又現存的《老子》五千言相傳就是他的遺著。不過老聃既然是這樣一個名人,《老子》書又真是他所作,那麼書中最露骨的主張,像"絕聖棄知","絕仁棄久"之類,和孔、墨的學說都根本不相容的,不應在孔、墨時代的一個半世紀中,絕無人稱引或批評的,而且書中所洩露的社會背景,「萬乘之國」、「取天下」等話,決非孔子時代所有。因此好些史家都不相信《老子》書是孔子同時的老聃所作。但在戰國晚期,這書中所具的學說已成為顯學,而書中的話屢為《莊子》所引,那麼這學說當有一部分產生于莊周著書之前,也許有一部分是承襲孔子同時的老聃的。我們不能起古人于地下,只好以這樣不確定的結論自足了。
(一)
這段文字屬於歷史知識第二層次中的哪一概念?
(A)時序
(B)因果 (C)證據 (D)神入
(二)撰者說:「像『萬乘之國』『取天下』等話,決非孔子時代所有。」為什麼這樣的話,「決不是」孔子時代所有?
(三)撰者認為《道德經》(即《老子》)五千言的著者,應該是什麼時代的人?
我問:選擇題你們選什麼?沒人應聲,我走到同學面前,你選什麼?「時序」,再走到另一位同學問選什麼,「神入」;我說讀不大懂就說「神入」是不是?於是沒人再說神入了,接下來問了將近十位同學,都說「時序」,幾乎眾口一聲。問到一位男生,他說:「證據」。我說:應該是證據才對。張蔭麟討論的雖然是年代的問題,但應該與時序沒什麼關係,他用事例來說明某一種說法何以不能成立,再用事例來推斷可能的時間。所以,「證據」顯然比「時序」恰當得多。同學聽了沒有異議。過了幾天,我去高雄,在中學歷史老師讀書會談教學模式與文本閱讀,也舉了這個例子。當場的老師們一開始就說「證據」,沒人想到時序或其他。您說,這就是老師與學生的區別吧;我當然同意,只是清大學生不可謂不聰明,何以思考如此不到位呢?主要是欠缺訓練,如果他們在高中的歷史課做過這類的練習,他們一定立即選出正確的答案。
這個例子有其一般性的意義,這是我多次聽同學們回答時的感覺。怎麼會想選這個選項?怎麼會從這個地方回答?起初覺得同學的思考真是多種多樣,讓我難以掌握,時日稍久,就會想到,他們只是欠缺練習,只要多做幾題,閱讀時多用些心思,仔細想想,就能找到解答線索,得出適當甚至精彩的答案。只是,進到大學才開始這樣的練習是不是晚了一點,如果在高中時期就開始,每週做幾題,甚至每月做幾題,進到大學,閱讀思考的能力就應該相當不錯了吧。相對於大陸的交換生,台灣學生這方面的能力,顯然較為薄弱。
上個學年,我的班上一共有五位大陸交換生,[19]其中四位成績表現非常出色。
我總會約大陸交換生一起吃個飯談談,我問了其中四位文科學生,你們覺得范著《簡編》這樣的題目給大陸的高中生作答,適合嗎?她們說:完全沒問題,我們高三的時候,幾乎每天做兩道這類材料解析題,一年下來,少說也做了四、五百題,這樣的「文本」我們太熟悉了,只是考過就忘了。另一位來自北航的男生,選修通鑑選讀課程,他說讀古文一點問題也沒有,今天他還能背誦〈過秦論〉、〈滕王閣序〉等古文名篇。我看過大陸高考試題,知道所謂的「材料解析」題大概的情形,我相信高三學生為了應付,著實下了一番功夫。我說,你們讀了這麼多的材料,不會忘掉的,功夫不會白費的,你們閱讀的速度較快,寫書的能力較強,都是多讀多想的報酬。這些題目怎麼取得?我打電話問北京首都師大的葉小兵教授,他聽了我對文本閱讀題的解釋,說可以理解,也可以知道與材料解析題之間的些微差異。至於學生平日所做練習題目的來源,葉教授說,應該從各校模擬考的題目中搜集,加上教師自己命製,每年四、五百題,不是難事。今年暑假我去大陸,再問了上海華東師大的聶幼犁教授與揚州中學的特級教師王雄,他們的說法與葉教授相同。
我們的高中生在歷史課上,讀的資料太少了,是不是應該檢討一下?如果說,學生課業太忙,沒時間讀,大陸學生的課業就比較輕鬆嗎?當非如此。我們想要加強學生的閱讀速度與書寫能力,大陸的作法可以借鏡。總而言之,我們似乎從未考慮歷史課程,學生應該讀多少教科書之外的資料,可以從哪裡選取,也就是閱讀資料的「數量」與「質量」問題,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想一想,做一點規劃,也做一些試驗?
小結:利用網路推動「文本閱讀」
我們現在開始討論作業,學生拿出手機,從手機上看作業的題目與自己的答案。對我來說,這真是驚人的一幕,不久之前才說過上課不可以看手機,怎麼今天上課已離不開手機了呢?我想他們在任何時候,打開手機就能上網閱讀題目,甚至做好作業。
我做了一些文閱讀題目,班上學生說,這些作業還算有趣,做了很有收獲,給我推廣的信心。我在期末考試卷上問同學,范著《簡編》適合推向高中生嗎?大多數學生說適合,說不適合的主要理由是今天的考試仍需背誦功夫,多做這類練習無益得分,他們完全知道,歷史學習不應該只是背誦,他們認為不適合,其實也很無奈。[20]
我做了二、三百道文本閱讀題目,主要取材自范著《簡編》、張蔭麟《中國史綱》、錢穆《國史大綱》等,基本上都是初成品,未經精煉,總覺得不宜推出。換個角度來看,題目是否適合,決定權握於使用者之手,老師可以挑選認為合格的題目,也可以作一些修改調整,命製人不必過度謹慎。再說,早一點釋放出來,可以爭取時間。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我們讀歷史的,知道時間稍縱即逝啊!
我最近請研究生幫助,為我設立了「部落格」(網址見本文附註),可以把我做的題目放在網上,[21]目前,我只放了張蔭麟《中國史綱》的四十題,我考慮把范著《簡編》第三編第一冊的題目,先放上去。
利用網路,改革教學,已是不容遲緩,必須劍及履及。文本閱讀題目置於網上,只是非常微小的一步。如何利用網路,把文本閱讀的觀念與題目讓廣大的高中師生了解與使用,尚待大家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希望不久將來,可見成效。
本文已在2014年11月8日,北一女中主辦「歷史素養研討會」上宣讀
[17] 人文社道學院學士班一年級,102048235。林百尉。林同學說到「唯物史觀」,許智超也說:「范文瀾寫歷史的特點是唯物史觀,我很喜歡,因為喜歡客觀事實的分析與雜揉多重因素,探討各種事物的因果關係。」同註8。然而,班上的一位大陸交換生,來自人民大學財財政系二年級的上官靜,卻寫道:「范文瀾是一個唯心史觀者,其文章中也多有唯心史觀的傾向,對於唯心史觀,這是第一次接觸,談不上喜歡,畢竟思想已被唯物史觀占了先機,但覺得各種史觀的了解是很重要的,這樣看待一個問題才能更加全面。」我感到訝異的是這位同學成績很好,為什麼把范文瀾當成唯心史觀的學者?大概我所選的文本中,她感到很不熟悉,就視之為唯心史觀的意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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