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所記人物,清節之士,每為朝野所重;儼然功臣名將之外,反映時政的另一指標。清節二字,表面解釋,清高有志節;李賢注有曰:「清苦立節」,意思相同,境界尤高,又添文采,加以援引。這些官員,既乏功業可述,又無讜論可頌,惟以道德實踐,君主同僚,無不稱美。史家彩筆記載,可以見到朝廷文化之中,增色不少的畫面。只是這些人物,在現代史著之中,極少見到,我們不妨讀點正史,略知一二。
布袍蔬食,處事公正;俸祿所得,賑濟清寒
宣秉字巨公,馮翊人,年少即以志行高潔,享名三輔,即長安一帶。西漢末年,看見王莽削弱宗室,意圖不軌,預感天下將亂,進入深山,州郡徵召,稱病不赴。王莽掌權,聘以高官,更是斷然拒絕。更始即位,劉姓復辟,他應徵入朝,出任侍中。光武帝建武元年,拜為御史中丞,外督地方刺史,內領侍御史,糾察朝廷官員。光武帝特別為御史中丞、司隸校尉、尚書令設有座位,號稱「三獨坐」,以示隆崇。宣秉處事,只問原則大綱,不究瑣碎細節,得到朝中官員的敬愛。
宣秉生儉樸,身著普通布袍,食以蔬菜為主,器皿多用粗陶。光武親臨他家,看到他的生活起居,大為贊嘆。說:「楚國有二龔,不如馮翊宣巨公。」賜以布帛帳幔,及普通日常用品。宣秉所得俸祿,施予親族中的清寒孤寡,甚至將自己田地,也分給有需要者,以至家中儲蓄頗為有限。
這裡提到楚國二龔,指西漢末年龔勝與龔舍。二人都是楚人,也是好友。龔勝任吏職,龔舍不出仕。龔勝居諫官,上書求見,言及百姓貧窮,盜賊多有,吏治不良,風俗澆薄,朝廷應該提倡節約,表率天下。其時朝政已亂,當然不予理會。然而史家重視,加以記載。班固在史論中寫下:春秋以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秩祿,耽寵愛,失去名聲的不少。「是故清節之士,於是為貴。然大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也。」既肯定清高有志節的大臣,受到後人景仰,雖然不能建功於天下,不為無憾,但他們立身嚴謹,仍然有其意義。光武帝說,宣秉勝楚之二龔,感佩之情,溢於言表,也是對志節之士的高度肯定。
作為表現,合於禮法;規諫君主,人臣職責
張湛,扶風人,行事嚴肅,講求禮法,言行舉措,都依規矩。就是獨自一人,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是見到妻子,也有禮數可循,好像見到父母一樣。至於走出家門,步入人群,講話很謹慎,態度很得體。長安附近,三輔一帶,都以他的言行舉止,作為學習榜樣。有人說,張湛作為如同作假,張湛聽說,笑着回答:有人作假,是為了做壞事;我也作假,是為了做好事,難道不可以嗎?
光武初年,任官左馮翊,在地方提倡禮教,制定教程,教導百姓,依禮而行,成效很好。罷官歸里,回到家鄉,見到城門,下車徒步,身傍幕僚就說,大人地位高,名聲好,不必自我矮化,大可驅車直入。張湛說:「依照禮法,我應如此。《禮記》寫着,大夫與士,進入城門,要下車步行,再上車也要手按車上橫木,表達敬意。孔子在地方,都是恭恭敬敬,我回到父母之國,應該恭敬有加,怎麼可以說自我矮化呢?」
建武五年,張湛拜九卿之一的光祿勳。光武帝偶爾也會有些隨便的樣子,他就指出皇帝的疏失。張湛常騎白馬,光武帝每看到他,就說:「那個騎白馬的,又要批評我了。」讀到這裡,我們不妨想一下,光武帝講這句話時,心中感受如何?是既煩且厭,很討厭;是既煩且怒,生氣了;是雖煩但信,就聽他了;還是雖煩但敬,值得尊敬。您想好了嗎?我的想法是,雖然很厭煩,仍值得尊敬。
《通鑑》卷四十二,光武帝建武十二年,記有:司隸校尉鮑永,西行出使。至覇陵,經更始墓,下拜哀悼,流下眼淚。上苟諫冢,殺牛祭拜,報答昔日保護之恩。光武帝聽到了,很不高興,問公卿大臣,出使可以這樣麼?張湛說:「仁是行事的本心,忠是應該的道理。心中存有舊君,當前不忘天子,這就是臣子作為的最高表現。(仁者,行之宗,忠者,義之主。仁不遺舊,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光武帝同意,就不再追究了。鮑永推薦鮑恢,兩人都很正直,不畏強禦。光武帝告誡皇親國戚,你們要收歛一點,不要惹到二鮑。這段記載不見於《後漢書》,是《通鑑》編者從袁宏的《後漢紀》卷六輯入。
富家出身,不喜豪俠;不交權貴,不忘舊人
王丹,京兆人,西漢末年,仕於州郡;王莽時,不應徵召。家素富有,不求俸祿。鄉里親族,若有匱乏,大力救助。他又樂善好施,每到收成時刻,載酒肉菜肴,來到田問,置於大樹下,慰勉辛勞。平素懶惰,無有收成者,皆以為耻。因而互相激勵,努力生產,地方更加富裕。有人遊手好閒,不事生產,他就找其父兄,多所勸勉。父兄責其子弟,子弟也就致力南畝。鄉鄰有人過世,王丹幫助處理其後事,人們習以為常。十餘年間,教化大行,風俗淳厚。
王丹個性方正,不喜豪強俠客,河南太守陳遵,是他的同鄉,更是名聲顯赫的關西大俠。他們有位共同朋友喪親,陳遵幫助辦後事,出了不少錢。王丹只拿縑一匹,送到朋友面前,說:「這匹縑,我親手織成。」陳遵聽到,頗有慚色。想要與王丹結交為友,王丹拒絕。看到這一幕,不妨想一想。大俠陳遵,何以感到慚愧?是出錢尚嫌不足;是心意重於錢財;是態度有欠謙和;還是此人名不虛傳?我的想法,親手織縑,雖然只有一匹,已是心意感人。附帶一言:陳遵此人,長頭大鼻,容貌甚偉,贍於文辭,長於書法,嗜酒好客,能力極強,是一位奇士。事跡見於《漢書.游俠傳》。
前將軍鄧禹征關中,軍中乏糧,王丹率宗族,捐輸麥二千斛。鄧禹推薦任官,王丹不赴。後徵為太子太傅,要當太子老師。大司徒侯覇想與他交友,派兒子侯昱於城外等候。見到了,侯昱迎拜於車下,王丹下車答禮。侯昱說:「家父想前來拜見,不知何時方便?」王丹回答:「我接到侯司徒的信,但我沒答應。」
王丹手下有位「客」推薦一個人,王丹讓他任職,後來此人有罪,王丹受到牽連免官。這位客很慚愧,不敢再見王丹。王丹任太子少傅,派人把這人找來,對他說:「你不來見我,怕我責備你,你把我的氣度看得太小了!不請你吃飯,就是處罰你。」此後恢復了原有的情誼 。從這個傳中最後的故事,我們看到王丹對這位客的態度應是:生氣、失望、欣賞、喜歡。您讀來的感覺,會選哪一個?我想應該是欣賞,如果說喜歡,似乎有點超過。
大臣家屬,至勤至儉;立朝無功,不無微言
王良,東海人,年少好學,精熟夏侯建《尚書》。王莽時,稱病不仕,教授經學,生徒多達千人。光武帝建武二年,大司馬吳漢徵召,不應未赴。次年,徵為諫議大夫,多次進言,有所諫正,朝廷官員都很敬佩。派任沛郡太守,辭去未赴。建武六年,再徵入朝,代宣秉為大司徒司直,態度謙恭,生活檢樸,妻子都不住官邸。一次,他的下屬司徒使鮑恢,因事經東海,到了王良家,見一婦人,赤着脚,拖着柴,從田裡回來。鮑恢上前問:「是王夫人嗎?」婦人答:「我是的(妾是也)。」鮑恢說:「我將回朝廷,可以帶書信給司直大人。」婦人說:「謝謝,您辛苦了。我們沒有書信來住。」鮑恢行禮下拜。史書記:「嘆息而還,聞者莫不嘉之。」
我們要問:鮑恢為何嘆息?眼前情景,讓他感到的是:欽佩?震驚?欣賞?還是不解?請您想一想。我認為,鮑恢大為震驚。因為他看到的是,朝中大臣之妻,居然勤儉至此;應對寥寥數語,守禮而且得體。他講給別人聽,聽者無不贊美。
王良生病了,辭官歸里,一年之後, 又應徵召,再赴朝廷。路經滎陽,身體不適,暫且休息,想去拜訪一位友人。那位友人拒絕了,並且說道:「你在朝廷,沒說過忠言讜論,沒提過奇謀佳策,只是作高官,又換來換去,你不覺得煩嗎?」王良很是慚愧。此後稱病,不受徵召,不再作官。此事,《通鑑》記於卷四十一,光武建武五年。
小結:處位優重,行過乎儉:當世咨其清,人君高其節
小結標題,取自范曄史論;范曄專為四人,寫了一篇評論。第一句最為精彩:「夫利仁者或借仁以從利,體義者不期體以合義。」應是范蔚宗得意之筆。但是,我們讀者不易明白其深義,注者李賢,掌握要點,詳予闡釋,亦錄於下:「此言履行仁義,其事雖同,原其本心,真偽各異。利仁者謂心非好仁,但以行仁則為己有利,故假借仁道以求利耳。若天性自然,體合仁義,舉措云為,不期於體,而冥然自合。《禮記》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強仁。』與人同功,其仁未可知,與人同過,其仁則可知。」蔚宗史論,典故之外,又謂:「語云:『同言而信,則信在言前;同令而行,則誠在令外。』不其然乎!」李賢注:「真偽之迹既殊,人之信否亦異。同言而信,謂體仁與利仁,二人同出於言,而人信服其真者,不信其偽者,知信不由言,故言信在言前也。同令而行,意亦同也。此皆《子思子子累德篇》之言,故稱「語曰」。
王夫之有評論嗎?有的,只有一句話:「王良應詔而受祿,雖無殊猷,而恭儉以居大位,於君子之道,尚不遠矣。」雖然只舉王良,可以概乎其他三位。我們甚至進而可以宣、張、二王,四位人物表現事迹,可以概見其時同一類的人物,此類人物,在正史之中,並不少見,必有其意義,我們讀史,應該知悉。
附帶一談。范曄史論,今人不易了解,我們可讀李賢注。如果李賢注也嫌稍難懂,這裡提供白話大意,供您參考。如果您讀李賢注已明瞭其意,則大可不看。上引李賢注第一段大意為:
這裡說道,實踐仁與義,好像同樣事,但從人的本心看,真的與假的,有所不同。以為行仁可得好處,他的本心不是好的,只是以為作仁的事,可得好處。其實就是假借作好心的事,得到自己的好處。如果天性合於自然,體會仁的心意與義的行為,做事與言論,雖然不是有意合乎本體,自然而然冥合為一。《禮記》說:「好仁者無所求,就是愛仁道;聰明的人,可以從仁道得好處;無所畏懼的人,就能反對邪惡的人。(按:見於《禮記》卷十七,「表記」。)」與其他人同樣有功,是否同為仁,不一定。但都是有過,是否合於仁,則可以判定。
蔚宗史論:「常言道:說同樣可信的話,可以相信,是因為此話可信。接受同樣命令去作事,能否作好,在於作事的人。」李賢注:真的與假的,明顯不同,人們是否相信,也有不同,說同樣的話可以相信,有體會仁與得到仁的好處,二人各別說了,人們信服真實的,就是體會仁的;不相信虛假的,也就是可以得好處的。就知道是否可信,不在說什麼,而是相信更為重要。所以說可信在前,同樣道理,同令而行,也是如此。
附帶一談。范曄史論,今人不易了解,我們可讀李賢注。如果李賢注也嫌稍難懂,這裡提供白話大意,供您參考。如果您讀李賢注已明瞭其意,則大可不看。上引李賢注第一段大意為:
這裡說道,實踐仁與義,好像同樣事,但從人的本心看,真的與假的,有所不同。以為行仁可得好處,他的本心不是好的,只是以為作仁的事,可得好處。其實就是假借作好心的事,得到自己的好處。如果天性合於自然,體會仁的心意與義的行為,做事與言論,雖然不是有意合乎本體,自然而然合而為一。《禮記》說:「好仁者無所求,就是愛仁道;聰明的人,可以從仁道得好處;無所畏懼的人,就能反對邪惡的人。(按:見於《禮記》卷十七,「表記」。)」與其他人同樣有功,是否同為仁,不一定。但都是有過,是否合於仁,則可以判定。
蔚宗史論:「常言道:說同樣可信的話,可以相信,是因為此話可信。接受同樣命令去作事,能否作好,在於作事的人。」李賢注:真的與假的,明顯不同,人們是否相信,也有不同,說同樣的話可以相信,有體會仁與得到仁的好處,二人各別說了,人們信服真實的,就是體會仁的;不相信虛假的,也就是可以得好處的。就知道是否可信,不在說什麼,而是相信更為重要。所以說可信在前,同樣道理,同令而行,也是如此。
謹供參考。
2024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