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角落裡的正派人物──記北齊高叡

 

東魏北齊在國史上是一個略嫌暗淡的時代，儘管它的開國君主高歡，出身執役工人，待頭角崢嶸，運籌帷幄，建立大業，殊為不易，也極見精彩。然其後的發展，與它對立的西魏北周相比，則遜色得多。宇文泰與蘇綽的傑出表現，非但聲光響亮，也為其後隋文帝統一天下，打下基礎。

 

養在宮中，深得寵愛；天生至孝，諸子不如

 

高叡是高歡弟高琛的兒子，高琛因穢亂後庭，受到責罰，死於杖下，年二十三歲。其時高叡出生僅滿月，養在宮中，找了一位游姓婦人撫育。童稚之時，聰明乖巧，高歡十分寵愛，把他視作自己的兒子。到了四歲，高叡還不道母親是誰。他的母親頗有來頭，是魏朝華陽公主。有一天，公主的表妹鄭氏，對四歲的高叡開著玩笑說：「你是我阿姨的兒子，怎麼把游娘當媽？」這個四歲小孩就問個清楚，知道之後，鬱鬱不樂，神情異常，高歡以為他病了，要找醫生治療。高叡就對伯父說：「我沒生病，但聽說我的母親還在，希望能見到。」高歡大驚，問：「誰說的？」高叡就把鄭阿姨的話說了一遍。高歡就叫華陽公主與小叡見面，高叡跪拜，抱頭大哭。伯父看在眼裡，也悲傷不已，對族弟平秦王高歸彥說：「這個小孩天生至孝，我的兒子都比不上。」

 

高叡讀到《孝經》的有關章節，就流涕欷歔。十歲喪母，高歡為她發喪，高叡哭到幾乎沒命，有三天連水都不喝。高歡與妻婁氏一再勸慰，這個十歲小孩才漸漸平靜下來。守喪其間，持佛像，守長齋，瘦到只剩一把骨頭，要人扶著才能站起。高歡就叫第六個兒子高演與他一起生活，也勸勸他要注意身體健康，不能只是喝水，高叡還是午後就不再吃東西。高歡就把他叫來，每頓飯都一起吃。高歡過世，高叡感念伯父恩情，哭到吐血。

 

孩子長大了，要談婚姻大事了，他提到此事，就一付哀傷的表情。當時掌權的是高歡長子高澄，對他說：「我幫你訂的親是鄭述祖的女兒，門第很高，眾人羨慕，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高興？」他回答：「我從小是孤兒，一直羨慕有父母的人，今天談到婚姻，想到自已要為人之父，尤其思念雙親，感傷不已。」說著就哭了，哭得停不下來。高澄心中憐憫，但也無話可說。這時，高叡平日努力讀書，讀到半夜才睡。

 

容儀甚偉，閑習吏事；暑不張蓋，士卒感悅

 

高叡身長七尺，體格英挺，容貌端莊。辦事能力很強，也有識人之明。十七歲出任定州刺史，他對一切的事都很關心，尤其不能忍耐作姦犯科的人，必定糾舉出來，加以處罰。對於勤於生產的人，則不吝獎賞。尊敬地方有聲望的賢者，也多所請益。於是，地方治績很好，公認是好地方官。當然，也加官進爵。

 

朝廷要修䅃長城，下詔高叡領山東兵數萬前往監修。那時正值六月酷暑，十分炎熱。高叡在前往的路上，不張蓋扇，與軍人同其勞苦。定州原先設有藏冰的地窖，定州長史就派專人將冰快速送至高叡處。那時，大家都為炎熱所苦，冰送到了，高叡左右都很高興。高叡嘆了一口氣，說：「我帶領的大軍，喝的都是溫水，我有什麼理由，可以飲用冰水？我不是為了向古代名將學習，而是看到大家炎熱難耐，只是我有冰水可喝，真是喝不下去啊！」於是一滴也不喝。兵士們看在眼中，感動莫名，佩服不已。

 

過去，任務結束，大軍回營，身強體壯的，總是走在前面，老弱之輩，往往落後很多，加上糧食不足，醫藥不夠，甚至沿路死亡。高叡於是親率所部，奠後押陣，再配合地方州縣，調整部隊，將青壯與老邁混合編組，派將領負責統帥。到了水草豐美的地方，多停留一下，補充物質，稍事整頓。於是，出征任務的折損，就可以降至最低。

 

高叡被召至鄴都，仍兼北朔州刺史，都督北燕、北蔚、北恒三州，以及庫推以西黃河以東長城諸鎮軍事。高叡妥善安撫新到的將士，又在阨要之處，修築堡壘，設置烽火台。對於部隊的配置，防禦的安排，都有所規劃。不論地方百姓，或駐防官兵，都感到安全無虞。至於無水之地，則開鑿水井，出水困難，則向天禱告，泉水湧出，後人稱為趙郡王泉。

 

高叡在朝廷，也受到高洋的重用，高洋得意地對高演說：「你看我用高叡任長史，比起過去怎麼樣？」高演說：「陛下留心政事，禮敬賢士，任用能人；高叡身受榮寵，出任要職，昔日從未有過。」高洋也說：「任用他，我也認為十分適宜。」按，高洋是高歡次子，高澄遇害，事出倉猝，朝中一片混亂。高洋神色不變，指揮若定，穩住大局，進而篡魏，建立齊朝。初期留心政事，治績甚佳，後期酗酒肆欲，行事猖狂，患有今日所謂思覺失調的精神疾病，既昏瞶又殘忍，是史上少有的暴君。於是，歷史的黑幕緩緩落下。

 

齊顯祖高洋死，長子正道即位，體弱不堪任事，軍國大政，皆由大丞相高演規劃。未幾，太皇太后令，廢帝為濟南王，以高演入承大統，是為孝昭帝。孝昭表現頗佳，史書以當代之明主稱美，可惜二十七歲因病而死。遺令九弟高湛入即大統，當時就派趙郡王高叡前往迎迓，高湛即位為世祖武成帝。

 

世祖追贈高叡父琛假黃鉞，母元氏趙郡王妃，華陽公主如故。依照禮儀，就墓拜授，時值隆冬，高叡跣足徒步號哭，臉面都凍裂了，還嘔血數升。世祖在位，災異屢見，於是傳位皇太子高緯，是為後主，以元統為年號。元統四年，太上皇高湛死，葬後數日，高叡與馮翊王高潤、安德王高延宗及元文遙，上奏後主，「和士開不宜居於內任。」於是，展開一場宮闈內鬥的大戲。

 

政事敗壞，黑幕重重；社稷為重，死亦無恨

 

和士開，先人是西域胡商，父親和安在朝中任中書舍人，也出任過儀州刺史。世祖高湛為長廣王時，和士開就在其手下，士開很聰明，善彈胡琵琶，口才又好，什麼吹捧話都敢講。和士開對高湛說：「殿下不只是天人，可說是天帝。」高湛說：「你不只是世人，而是世神。」兩人關係之親蜜狎邪，可以想見。高洋知道和士開輕薄，要高湛遠離小人。

 

高湛當了皇帝，立即任命和士開為侍中，隨侍左右。高湛患氣疾，飲酒必發作，和士開勸其戒酒，不聽。士開見帝氣疾已發，又欲飲酒，淚下歔唏不能言，世祖說：「你這是不說出的諌言。」就不飲了。平時，和士開在世祖面前的言談舉止，奉承諂媚，吹捧阿諛，不避鄙䙝，以夜繼晝，世祖樂之不疲，無復君臣之禮。世祖病重，士開入侍醫藥，帝以以士開有伊尹、霍光之才，屬以後事。

 

後主高緯即位，高叡即與馮翊王高潤、安德王高延宗，元文遙上奏，「和士開不宜仍居內任。」高叡入奏太后，面陳和士開罪失，以士開先帝弄臣，奸邪小人，受貨納賄，穢亂宮庭，請予逐出。太后以為先帝在時，你們不言，今天就要欺侮我們孤兒寡母嗎？高叡說：不把和士開趕出去，朝野不安。太后也不讓步，不歡而散。後主與太后召見和士開，士開說：先帝對我最好，大臣都有覬覦之心，如果我離開朝廷，正如把陛下的羽翼剪掉。目前不如放出消息，要把我派任兗州刺史，待先帝山陵事畢即遣上路。高叡他們聽說要把我外放，一定高興。於是發布和士開為兗州刺史。

 

和士開準備厚禮，有美女、珠寶去見婁定遠，說朝中人要殺他，蒙他保護，得以外放，向他致謝。並表示今天外放，不想再回朝廷，請他同意讓他再見二宮告辭。定遠不疑，就同意了。和士開見到後主與太后，就擬定詔書，出婁定遠為青州刺史，高叡以不臣之罪，召入殺之。

 

高叡與太后尖銳對立，宮中宦官就對高叡說：「太后意旨已定，你就別違背她吧。」高叡說：「國家的事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如果苟且偷生，而國家擾攘，我是不幹的。況且我受到先皇託孤，我的責任不輕。今天嗣主年幼，我決不能讓邪臣在側。」當夜夢見一人長丈五，壓在身上，醒來，歎了口氣，說：「我的命運居然如此！」妻子勸他不要上朝，高叡說：「自古忠臣，都以社稷為重，不顧自已的生命。我也應當以死効法，怎麼可以讓一個婦人敗壞國家呢？況且和士開是什麼東西！我寧願以死事奉先帝，不忍見朝廷混亂顛沛。」高叡到了殿門，又有人提醒，請不要入內。高叡心裡明白，我「上不負天，死亦無恨」。入見太后，再談此事，高叡堅持不已。步出永巷，為劉桃枝所殺，時年三十六。

 

黑幕已籠罩北齊，亡國時刻，指日可待。幽暗角落裡的正人君子，留下的只是史家的稱許與感嘆。《北齊書．趙郡王叡傳》的贊曰：「趙郡英偉，風範凝正，天道無親，斯人期命。」既肯定高叡足為典範，又嘆息這樣的好人，命運何其乖舛。

 

餘論：多餘的話

 

高叡事迹，見於《北齊書．趙郡王叡傳》，撰者李百藥，父親是大文豪李德林，曾撰寫紀傳體《齊書》，也是李百藥的底本。李百藥所撰《北齊書》，唐中葉已殘缺，至宋時，只留下十七卷，其他均由後人從《北史》或《高氏小史》之類史鈔補入。但〈趙郡王叡傳〉則在所存十七篇中，《北史．高叡傳》則依《北齊書》本傳節錄寫成。

高演、高湛入繼大統的原委經過，《通鑑》所記，人物的謀略策劃，鬥爭之緊張刺激，讀來驚心動魄。偶而提及高叡，只是陪襯人物而已。至於高叡一生的最後一幕，效法先賢，義重於生的演出，則幾乎全都取自《北齊書》本傳。

高叡雖然出身王族，但身世坎坷。他的孝行表現，出於天性。任職朝廷，出撫地方，鎮守邊陲，都是盡心盡力，忠於所事；最後受遺命，輔幼主，力抗權奸，至死不渝，可說是忠孝兩全的典範人物。但在今人所寫的史書中，可謂已無容身之頁；若不閱讀最為傳統的正史，很難見到。相信樣表現卓越，令人動容的歷史人物，必然所在多有，我們應該有所認識才好。

附帶一言，高叡幼時受到高歡的照顧寵愛，也可以看到高歡的識人睿智與動人情感，兼而有之。可知高歡其人，應非只是「機權之際，變化若神」之類的話，可以完全概括。

 

                                           2023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