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4日 星期日

歷史是時光的旅程(二十)──馬端臨說丞相職務,述及堯、舜

 

漢初,呂后死,呂氏子弟無力掌控朝政,陳平與周勃聯手,先取得南、北軍權,遂能誅除諸呂以及少帝,繼而迎立代王入承大統,即是文帝。論功行賞,周勃為右丞相,陳平為左丞相。每次朝見結束,周勃走出,大搖大擺,得意得很。文帝對他十分敬重,目送離去。郞中令袁盎看不過去,對文帝說:「誅除諸呂的時候,大臣都曾出力,只是周勃任太尉,握有兵權,功勞最大,任為丞相,今天對陛下態度輕率傲慢,而陛下又過分謙遜客氣,君主與大臣表現都不適當。陛下如此謙讓,是不妥的,不應該如此。後來朝見,文帝態度端莊雍容,周勃有所感受,行為也收斂了一些。

沒多久,文帝對朝廷事務愈益熟悉,有一天上朝,文帝問周勃:「全國一年判罪的犯人有多少?」周勃說對不起,不知道,文帝又問:「一年收入錢穀多少?」周勃又說不知道,真是既惶恐又慚愧,背上冷汗直流。文帝問右丞相陳平同樣問題,陳平說我不知道,但有人知道。文帝問:「哪是誰呢?」陳平答:「一年判多少罪犯,問負責司法的廷尉;有多少錢穀,問負責錢糧的治粟內史。」文帝又說:「既然各有主管的官員,那你做什麼事呢?」陳平說:「陛下不以我愚鈍,讓我擔任宰相,宰相要做的事是:理論上,應該輔佐天子,調理陰陽,順應四時;實際上,安排妥善各種事務,對外掌控四方外族與各地諸侯,對內讓百姓生活安適,全國的官員把自己的事做好。文帝點頭稱贊,說:「講得很好啊!」周勃在旁,更是慚愧極了。退朝出來,周勃責怪陳平:「你怎麼都不教教我,害我答不出來!」陳平笑了,說:「你擔任宰相,怎麼不知道宰相要做什麼呢?如果皇帝問你,長安城中有多少盜賊,難道你也要回答嗎?」周勃知道自己差陳平太多,也就把右丞相讓給陳平了。

陳平說實際政務,明白清楚,但那「理論上」的事務,即「爕理陰陽、順應四時」,在陳平口中,是相對「下者」而言的「上者」,這些宰相職務,可以作怎樣的理解呢?馬端臨《文獻通考》的〈職官考〉第一篇「官制總序」記述遠古官制之後,接著寫下他的「按」語,就是對這些遠古時期官制的意見。為了便於閱讀,摘其要點,簡述於下,原文置於最末。

唐堯以前所設之官,管的是天事;虞舜、夏禹以後所設的官,管的是民事。由於上古法制簡略,我們無法知其詳情。但從《經》、《傳》典籍所載看來,從伏羲氏至堯,所命的官,大概都是制作曆法,明定時令而已。這是由於太古時代,一片荒蕪,不知如何計算,而天文現象玄妙深奧,若不是神聖,無法得知。(蓋太古洪荒,步占之法未立,天道幽遠,非有神聖之德者,不足以知之。)於是,把天地定位,培育萬物,確立四時,得到一年收成,就是國君與丞相所做的大事業。(而位天地,育萬物,定四時,成歲功,乃君相職業一大事。)

《禮記.月令第六》:「其帝太皞,其神勾芒」。鄭玄注:太皞是蒼精之君,勾芒是木官之臣,自古以來,都是有大德立功業的表現。這幾位聖人,在世知道四時的事,死後則成四時的神。然而,太皞、炎帝、少皞、顓頊制定了四時曆法,而勾芒(春官木正)、祝融(夏官火正)、蓐收(秋官金正)、玄㝠(冬官水正)、后土(中官土正),都在顓頊時代,分任這五種官事。到了堯的時代,測出了日夜的長短,明定了四時節令,以及用閏月辦法來確定四季而成了年歲。治曆明時,大功已著,仍然以羲氏和和氏,讓他們敬謹地順應老天,屢次觀測日月星辰,謹慎地把時令傳授給民眾。(至帝堯時,則占中星之法,置聞餘之法,漸已著明。然其命官,猶以羲、和為第一義。)

到了舜攝政的時代,雖然用混天儀中玉橫筩,觀察天象,來定日月星辰運行的法則,(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做為第一件事。然而所任命的九位主要官員,伯禹作司空,掌土地之事;后稷主持農業;契作司徒,負責教化;皐陶作監獄長官,負責刑罰;垂管工務;益照料園囿的草木鳥獸;伯夷做禮官;夔做樂官,教導長子;龍做納言,出納王命;都是與治民有關,不再及於天事。這是由於天文之事,至堯已齊備,世代相傳之官就可以勝任,不需別求賢人輔助。

三代的官制,到周時已頗詳備,像是三公、三孤,也會提到「夑理陰陽、寅亮天地」的話語,涉及天事,只是承襲上古的餘意,其他都是與民事有關。所謂六官,像是天官掌治、地官掌教、春官掌禮、夏官掌兵、秋官掌刑、冬官掌土,都已不涉及天地四時有關的制定了。演變至此,治天事的官,事情越來越少,也越簡易,其地位也就越來越低了。

以上,括號內是馬端臨的原文,白話解釋引自屈萬里:《尚書今註今譯》。

馬端臨這篇按語,值得重視。他溯源官制的出現,太古時代,《經》、《傳》所記有限,只能加以推測;但在虞舜以後,可以經由《尚書.堯典》等舉出實例,加以論證。得出唐堯以前所設之官,管的是天事;虞舜、夏禹以後所設的官,管的是民事,這樣的觀點。而推測之詞尤其重要,即:「天道幽遠,非有神聖之德者,不足以知之。」讓我們看到堯與舜之間,有著不小的距離,也就是「神」與「聖」的差異;神秉有天德,聖只齊備人德。堯既有天德,又俱人德,(《尚書.堯典》:「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不是太皞、炎帝、少皞、顓頊等所能望其項背,在馬端臨心中,地位無上崇高。若從進步史觀看堯、舜,總覺得到了舜,古代的政治結構已漸趨完備,較堯時大有進展。但在馬端臨看來,堯與舜有其本質上的不同,堯的神聖之德,不是舜所具有。至於堯之時,何以能夠「占中星之法,置閏餘之法」,到達開啟文明的關鍵時刻,只能用「神聖之德」來回應,無需加以深究。依馬端臨的思路,到了堯的時代,制曆明時大功告成,文明曙光遂告萌現,揭開了文明歷程的序幕。歷史上的貢獻與重要性,不是政治結構的完備所能比擬。

至於宰相「上者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的解讀,馬端臨以為應屬官制痕跡的遺留,並無實質內容;實在不必從天人之際的觀點,強作解人。漢代歷史上,另一著名的事例,則在宣帝之時,丙吉問牛的故事。丙吉出行,遇到清道,見人群毆鬥,似有死傷,丙吉不問,僚屬感到不解。再往前走,見牛喘氣吐舌,丙吉叫停車,派人去問,這頭牛走了多少路,何以喘氣吐舌。僚屬更是奇怪,人有死傷,不加聞問,老牛喘氣,少見多怪。丙吉解釋:「百姓打鬥死傷,地方長官應該處理,處理得宜與否,每年歲終,丞相查核,予以獎懲。現場打鬥,這類小事,不關丞相,也就不需查問。當今正是春風拂面,天氣不熱,牛怎麼喘氣吐舌呢?恐怕時氣失調,會有所傷害吧。宰相、三公掌管調和陰陽,也就是我的職責,所以要問一下。」僚屬都很敬佩,了解丙吉任事,能識大體。這個故事,也沒有說明「理陰陽,順四時」有那些事情可做。丙吉說這番話,如果用馬端臨的解讀,不過是上古官制的遺跡,也是可以的。

 

玆將馬端臨所寫按語原文附於下,謹供查核。

按:陶唐氏以前之官所治者,天事也。虞、夏以後之官所治者,民事也。太古法制簡略,不可得而詳知。然以《經》、《傳》所載考之,則自伏羲以至帝堯,所命之官,大率為治曆明時而已。蓋太古洪荒,步占之法未立,天道幽遠,非有神聖之德者,不足以知之。而位天地、育萬物、定四時、成歲功乃君相職業一大事。《月令》「其帝太皞,其神勾芒」。鄭氏注以為此蒼精之君,木官之臣,自古以來著德立功是也。蓋此數聖人者,生則知四時之事,歿為四時之神。然太皞、炎帝、少皞、顓頊所曆者四時,而勾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則顓頊之時始有此五人者並世而生,能任此五官之事。至帝堯之時,則占中星之法,置閏餘之法,漸已著明,然其命官,猶以羲、和為第一義。自是四子之後,世守其法,居其官。至舜攝政之時,雖以「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為首事,然分命九官,則以治民,而未嘗及天事,蓋累聖相承,法至堯而益備,世官自足以掌之,不求賢哲之輔,以專其任也。三代官制,至周而尤詳。然觀成王所以命官,若三公、三孤,則僅有夑理陰陽、寅亮天地二語為天事,而冢宰以下俱民事也,然尚承襲上古之官名。而所謂六官,則天官掌治,地官掌教,春官掌禮,夏官掌兵,秋官掌刑,冬官掌土,略不及天地四時之事。至於馮相氏、保章氏、挈壼氏,則不過三百六十屬吏之一。蓋至是,而治天事之官事冞易而秩冞卑矣。 

                                          202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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