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日 星期五

歷史是時光旅程(十九)──晉韓起使鄭,子產接待


我們來談春秋時代的一個小故事,主角二人,韓起與子產。我們應該聽說過子產,在《左傳》中,關他的記載,從十六、七歲,預言鄭國打敗蔡國,就是不得安寧的開始,表現出過人的聰慧。到他的死耗傳至魯國,孔子含淚嘆道:「古之遺愛也。」內容非常豐富。張蔭麟於八十年前寫的《中國史綱(上古篇)》,第三章「霸國與霸業」講春秋時代,分為五節:楚的興起、齊的興起、晉楚爭霸、吳越代興與鄭子產。將子產與時代大事並列,可見在《左傳》中有關子產記載之豐與事迹之美。如果您想多知道一點子產,不妨找來今天仍為讀史者喜愛的這本書看看。

韓起呢?《左傳》中又稱韓宣子,在今天的一般史書中,幾乎看不到。但《左傳》中所記並不很少,也頗有一讀的價值。襄公(西元前572年,在位31年)七年,記:

冬十月,晉國韓獻子告老退休,公族穆子患有殘疾,準備立他為卿,穆子辭謝說:「《詩》說:『難道不是早晚都想着前來?無奈路上的露水太多。』又說:『辦事不能親臨,百姓不會信任。』無忌沒有才能,讓給別人,也許可以吧?請立(韓)起吧。起和田蘇來往,田蘇稱他好仁。』《詩》說:『忠誠謹慎地對待你的職位,喜愛這正人和直人。神靈會聽到,賜給你以大福。』體恤百姓是德,糾正直是正,糾正曲是直,把這三者合而為一是仁。像這樣,那麼神靈會聽到,降給大福。立他為卿,不也是可以的嗎?」

按:我們為了便於閱讀,不引原文,採用沈玉成《左傳譯文》的白話文。

韓起被認為「好仁」,兩字應作何解?好仁就是好人嗎?恐怕不是吧。還是神靈降福的人,也不大對;能否說可以稱為「仁」的人,有點像,但也含混;不如說是忠誠正直的人,也就是用穆子的話來說明。

    多年之後,《左傳》昭公(西元前541年,在位32年)二年,記:

      春天,晉侯派韓宣子前來聘問,同時報告他掌握國政,因而前來進見,是合於禮的。韓宣子在太史那裏觀看冊書,看到《易》和《魯春秋》說:「周禮都在魯國了,我現在才知道周公的德行和周朝的所以能成就王業的緣故了。」襄公設享禮招待他,季武子賦〈緜〉的最後一章。韓宣子賦〈角弓〉這首詩。季武子叩頭,說:「謹敢拜謝彌補敝邑,寡君有了希望了。」季武子賦了〈節〉的最後一章。享禮完畢,在季武子家裏宴飲。有一棵好樹,韓宣子讚美它。季武子說:「宿(季武子名)豈敢不培植這棵樹,以不忘〈角弓〉。」就賦了〈甘棠〉這首詩。韓宣子說:「起不敢當,沒有趕得上召公的地方。」

      韓宣子就到齊國奉獻財禮。進見子雅。子雅召見子旗,讓他見拜見韓宣子。韓宣子說:「這不是保住家族的大夫,不像個臣子。」進見子尾。子尾讓彊拜見韓宣子。韓宣子對他的評論像對子旗一樣。大夫大多譏笑他,只有晏子相信他,說:「他老人家是君子。君子有誠心,他的了解是有根據的。」

我們看到了春秋時代的外交場合,雙方的表達方式,委婉而含蓄,明白又曉暢。使者與大臣都具有深厚修養與優雅風采,方能受到敬重,達成任務。至於韓起與季武子所賦之《詩》,意含如何,不妨看看《左傳》著名注家杜預如何解說。〈緜〉,《詩經.大雅》篇名,杜注:「卒章取文王有四臣,故能以緜緜致興盛。以晉侯比文王,以韓子比四臣。」〈角弓〉,《詩經.小雅》篇名,杜注:「取其『兄弟婚姻,無胥遠矣』,言兄弟之國宜相親。」〈節〉指〈節南山〉,《詩經.小雅》篇名,杜注:「卒章取『式訛爾心,以畜萬邦』,以言晉德可以畜萬邦。」〈甘棠〉,《詩經.召南》篇名,杜注:「召伯息于甘棠之下,詩人思之而愛其樹,武子欲封殖嘉樹如甘棠,宣子比召公。」

韓起到了齊國,見到了齊國新進的公卿,從他豐富的閱歷中,看到了這些新生代的不足。他的評斷引來不少齊大夫的訕笑,但晏嬰卻肯定他,而且對他非常尊重,稱他是君子,認為他的評論發自真心誠意,深刻又高明。

十四年後的昭公十六年,三月,韓起到鄭國聘問,鄭伯設享禮招待他。韓起到鄭國,有一件私事想請鄭國幫忙。他有一付玉環,其中一個在鄭國商人手中,韓起向鄭伯請求,子產不答應,說:「這不是公家府庫中保管的器物,寡君不知道。」其他大臣覺得子產太固執了,何妨通融一下。子大叔和子羽就對子產說:「韓子也沒有太多的要求,只是商人的一個玉環,找來給他就是了。我們要想到晉國強大,得罪不起;再說韓起既提出要求,也不宜輕慢不理。為了一個玉環,惹惱大國,值得嗎?還是找來給他吧。」子產說:「僑(子產名僑)不是敢於輕慢晉國,非但不敢瞧不起,還要始終事奉他們,所以才不給他,這是為了忠實和信守的緣故。僑聽說君子不是怕沒有財物,而是怕沒有美好的名聲。僑又聽說,治理國家不是怕不能事奉大國,安撫小國,而是怕沒有用禮儀來對待他們。如果大國的人下命令,要求都要得到,小國將用什麼源源不斷供給他們?一次給了,一次不給,得罪就更大了。大國的要求果不駁斥,他們哪裏會有什麼滿足?我們要是成為他們邊境裏的城市,那就失去了作為一個國家的地位了。如果韓子奉命出使,而要求玉環,他的貪婪邪惡就太過分了,難道不是罪過嗎?拿出一只玉環而引起兩種罪過,我們又失去了國家的地位,韓子成為貪婪的人,哪裏用得著這樣?而且我們因為玉環而換來罪過,不也是太犯不上嗎?」

子大叔和子羽主張幫韓起找回這只玉環,理由很楚明白,子產不同癔,說了一大篇,理由更為深刻,可見子產思考的縝密,超過同僚大臣。我們問:子產不同意把另一只玉環找來給韓起,理由有那些?如果是一道多重選擇題,不妨這樣設想:(A)鄭伯不同意(B)子產找不到(C)不合於禮儀(D)小國有尊嚴(E)韓起能諒解。我們很清楚看到,鄭伯沒有不同意,子產也不是找不到。前兩個選項是不對的。韓起出使,提出這樣的要求合於禮嗎?子產看來顯然是不合的。小國有尊嚴,不能任大國予取予求,淪為邊境城市,也是很明白的。韓起能諒解嗎?似乎欠缺直接證據。子產話語中雖然提到君子只怕沒有好名聲,並沒說韓起是君子,重視好名聲,但子產的口氣中,韓起不應該是一個貪婪邪惡的人,他應該可以諒解。齊國的晏嬰說過,韓起他老人家是君子,但不在這段文本中,也不宜引用取證。

韓起找到了那位商人,成交了。商人說:「一定要告訴君大夫!」韓起就向子產請求說:「前些時候起請求得到這只玉環,執政認為不合於道義,所以不敢再次請求。現在在商人那裏購買,商人說:『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報告』,謹敢以此作為請求。」子產回答:「從前我們先君桓公和商人們都是從周朝遷居出來的,並肩協作來除這塊土地,砍去野草雜木,一起居住在這裏,世世代代都有盟誓,用以互相信賴。誓辭說:『你不要背叛我,我不要強買你的東西,不要乞求、不要掠奪。你有賺錢的買賣和寶貴的貨物,我也不加過問。』仗著這個有信守的盟誓,所以能互相支持直到今天。現在您帶著友好的情誼光臨敝邑,而告訴我們去強奪商人的東西,這是教導敝邑背棄盟誓,未免不可以吧!如果得到玉環而失去諸侯,那您一定是不幹的。如果大國有命令,要我們沒完沒了的供應,那就是把鄭國當成了邊境裏的城市,我們也是不幹的。僑如果獻上玉環,真不知有什麼好處。謹敢私下向您布達。」韓起就把玉環退了回去,說:「起雖然不聰明,豈敢求取玉環以求得兩項罪過?謹請把它退回去。」

子產把鄭國與商人之間的合作互助關係講得很清楚,從一起協作開墾,到訂立盟誓,互相尊重,形成傳統,這是政府不能從商人手中強購玉環的主要理由。子產說了,韓起一聽就懂,認識到自己的無知與冒失,給人不知禮儀的負面印象;對於有君子之譽的韓起來說,顯然犯了非常嚴重的過失。我們還可以問一個小問題,商人為什麼一定要告訴君大夫?這類交易必須報告嗎?顯然不是。有助外交,功勞一件嗎?商人似乎並無喜悅之情。還是雖然成交,心有不甘?是的,商人一定要子產知道,想必認為子產會為他做主,或許可以拿回這件被迫賣出的物品。

夏四月,韓起要離去,鄭國六卿為他在郊外餞行。韓起說:「請諸位大臣都賦詩一首,起也可以了解鄭國的意圖。」子齹賦〈野有蔓草〉,韓起說:「孺子好啊!我有希望了。」子產賦鄭國的〈羔裘〉。韓起說:「起是不敢當的。」子太叔賦〈褰裳〉。韓起說:「有起在這裏,難道敢勞動您去事奉別人嗎?」子太叔拜謝。韓起說:「好啊!您說起了這個!要不是有這回事,恐怕不能善始善終地友好下去吧!」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蘀兮〉。韓起很高興,說:「鄭國差不多要強盛了吧!幾位大臣用國君的名義賞賜起,所賦的詩不出鄭國之外,都是表示友好的。幾位大臣都是傳到幾世的大夫,可以因此而不再有所畏懼了。」 韓起對他們都奉獻馬匹,而且賦了〈我將〉。子產拜謝,又讓其他五個卿也都拜謝,說:「您安定動亂,豈敢不拜謝恩德。」

我們仍然打開《左傳》的杜預注,看看餞別之宴所賦之詩,應作何解。〈野有蔓草〉,《詩經.鄭風》篇名,杜注:「取其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羔裘〉,《詩經.鄭風》篇名,杜注:「取其彼己之子,舍命不渝,邦之彥兮,以美韓子。」〈褰裳〉,《詩經.鄭風》篇名,杜注;「褰裳詩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言宣子思己,將有褰裳之志。如不我思,亦豈無他人。」〈風雨〉,《詩經.鄭風》篇名,杜注:「取其既見君子,云胡不夷。(云,語助詞。胡,為什麼。夷,平。指心境由憂思而平靜。)」〈有女同車〉,《詩經.鄭風》篇名,杜注:「取其洵美且都(亦美也),愛樂宣子之志。」〈蘀兮〉,《詩經.鄭風》篇名,杜注:「取其倡予和女,言宣子倡已將和從之。」〈我將〉,《詩經.周頌》篇名,杜注:「「取其日靖四方,我其夙夜,長天之威。言志在靖亂,畏懼天威。」

子產賦詩,稱美韓起,韓起說,「我是不敢當的。」子太叔所賦〈褰裳〉就有試探晉國態度的意味,韓起回答晉國不會拋棄鄭國,所以杜預注:「言己今在此,不復令子適他人。」子太叔拜謝。杜注:「謝宣子之有鄭。」這些問答都是借詩發揮,寄託自己的心意,運用於外交場合。韓起使鄭,看來晉、鄭兩國已經達成友好交往,互相支援的默契。

韓起對鄭國公卿贈送了馬匹,還私下送了玉和馬感謝子產,他說了一段話,其中說到「免我一死」,有這麼嚴重嗎?我們想像韓起心中,似乎已步上歧途,走向死亡,是子產點醒了他,讓他有所警覺,回頭是岸,免於一死。那麼,這個「歧途」應該是什麼呢?仗勢凌人嗎?沒有,他是謙和優雅的君子。聰慧過人嗎?不對,他言談中肯,行為端正,不是高傲孤僻的才智之士。子產曾說「韓起的貪婪邪惡太過分了」,這是因為子產看來,他藉出使之便求取玉環,不無「貪婪欲念」與「邪惡行為」之嫌。兩者都可說是引人誤入,愈陷愈深的歧途,用在韓起身上,應是何者?當然是貪婪之心。人有貪欲,雖非大惡,若不知扼止,貪得無厭,終至走向死路。子產明白道理,阻絕惡念於萌起之時,略加暗示,韓起驚醒,幡然憬悟,感激之心,也就溢於言表。位高權重,不可假借權勢謀取財貨,應知貪婪之心,任其滋漫,必致敗亡。

春秋時期,晉臣使鄭,子產識見,韓起受教,一則動人的故事。

 

                                            2021925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