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末年,六鎮起事,爾朱榮肆虐,殘殺朝士,致使中原大亂,魏分西、東。關中的宇文泰面對太行山以東的高歡,形勢、實力各方面都大為不如。就文化方面言,陳寅恪說:「魏孝文以來之洛陽及洛陽之繼承者鄴都之典章制度,亦豈荒殘僻陋之關隴所可相比。」如果,我們觀看正史〈儒林傳〉,作一對比,或可為陳寅恪的此一論斷,聊添佐證。
《周書.儒林傳》唯記六位儒者,大名是:盧誕、盧光、沈重、樊深、熊安生與樂遜。謹記〈儒林傳〉中傳主關於儒學的文字於下:
盧誕,年幼聰明,讀了很多書,文章也寫得好。長大後,歷任官職,魏帝聘他担任諸子的老師, 也很滿意,拜為國子祭酒。
盧光,性格溫和謹慎,讀書很多,精於《三禮》,善於陰陽,理解音律;又好老莊學說,對佛教可謂至誠信服,撰有《道德經章句》,行於世。
沈重,年幼聰明,領悟力高,與一般小孩不同。長大後,專心研讀儒家典籍,不遠千里從師求學,也就博覽群書。尤其對《詩經》、《三禮》以及《左傳》很有心得。這時南朝的梁武帝尊重學官,崇揚儒教,就任他為《五經》博士。後來,江陵的梁元帝即位,派人把他迎到西梁。江陵被北周征服,立蕭詧為梁主,他就留下侍奉,蕭詧令沈重於合歡殿講《周禮》。周太祖宇文泰知道他經學造詣深厚,品端行正,派人把他接到京師,詔令討論《五經》,校定鐘律。又在紫極殿講三教義理,前來聽講的朝士、儒生、桑門、道士有二千餘人。沈重講得非常好,不論重點、義理、辯難、修辭,都清晰優雅,眾人折服,儒者尤其推崇。多年後,沈重以在關中時日已久,而且年事已高,請准予返回梁朝;周高祖,即周武帝起先不允,他再三懇請,終獲應允,並派人護送。沈重學識淵博,是當世儒宗。他也兼通陰陽圖緯之學,熟悉道家與佛教的經典,而且可以參綜論述。著述行於世的,有:《周禮義》三十一卷、《儀禮義》三十五卷、《禮記義》三十卷、《毛詩義》二十八卷、《喪服經義》五卷、《儀禮音》一卷、《禮記音》一卷、《毛詩音》二卷。
樊深,少有孝行,成年好學,揹著書到外地從師求學,研習《五經》,非常用功。魏分西東,樊、王兩家支持西魏,遭東魏誅殺,他的父親、叔父都遇害,他就改易姓名,在山西汾、晉一帶遊學,學習天文、曆算等等。為人所告,被捕,因略有名氣,有人幫助,得以逃脫。周太祖宇文泰平河東,樊深先在大臣家中教授子弟,後至朝廷任職。宇文泰置東學館,教諸將子弟,以他為博士。樊深講課,多引漢、魏以來各家學說,學生基礎不足,不能領悟,多說聽不懂。但儒者還是稱許他所知廣博,十分推崇。他很用功,至老不懈。樊深既專研經學,又讀諸史及《蒼雅》、篆籀、陰陽、卜筮這類書。學問雖然淵博,口才不好,講不清楚,所以,當時名聲不是很好。他撰有:《孝經》、《喪服問疑》各一卷,《七經異同說》三卷、《義綱略論》并《目錄》三十一卷,並行於世。
熊安生,年少好學,非常用功,最初從師讀《春秋三傳》,《周禮》都能掌握大義。後來跟徐遵明讀書好些年,博通《五經》,并專以《三禮》開課授徒,弟子來自遠方的,有千餘人。他也討論圖書讖緯之學,講述一些儒生不談的奇聞異事,都能講出一些道理。當時北周朝廷倡行《周禮》,公卿都讀《周禮》,但講解不通的就有幾十條。北周與北齊通好,北周派尹公正使齊,與齊人談《周禮》,齊人也不懂,就派熊安生到賓館與尹公正討論。尹公正所疑惑不解的,熊安生一一直探根本,解釋說明,尹公正渙然冰釋,佩服不已。回國後向周武帝報告,周武帝也大為欽佩。周武帝攻進鄴城,熊安生叫家人打掃門戶,家人奇怪,安生說:「周朝皇帝重道尊儒,一定會來見我。」不久,周武帝來了,不讓安生下拜,還親自牽著他的手,一起坐著說話。熊安生是一代儒宗,跟他讀書,有名氣的儒者,有馬榮伯、張黑奴、竇士榮、孔籠、劉焯、劉炫等。安生所撰《周禮義疏》二十卷、《禮記義疏》四十卷、《孝經義疏》一卷,都行於世。
樂遜,年幼表現不凡,年長聽說徐遵明的名氣,前往學習《孝經》、《論語》、《詩》、《書》、《禮》、《易》、《左氏春秋》等各經大義。當時中原動亂,樂遜仍然苦讀不已。周太祖(宇文泰)盛選賢良,樂遜得到多人保薦,至朝廷任官,宇文泰又召他教授諸子。樂遜講《孝經》、《論語》、《毛詩》及服虔注《左傳》。後來也頻頻講述經學,訓導有方,成效佳良。武成六年,以霖雨不止,詔百官上書言事。樂遜陳時宜一十四條,其中五條切於政事,〈儒林傳〉略作記載,舉其名目為:其一,崇治方;其二,少造作;其三,明選舉;其四、重戰伐;其五,禁奢侈。樂遜性格溫柔謹慎,不事交游,立身以忠信為本,不矜持,不做作,不誇耀,名聲很好。著作有:《孝經》、《論語》、《毛詩》、《左傳》十餘篇。又有《春秋序義》,義理、文辭都好。
這是《周書.儒林傳》記載的主要內容。我們可以看到北周儒學的一般情況,或可約略一談。
首先,我們注意到,這六位儒者,沒有一位是關中人士,也就是關中本地的儒學基礎有欠深厚,甚至可說相當薄弱。
其次,六位學者之中,最重要的無疑應是沈重與熊安生。一位來自南方梁朝,另一位來自山東北齊。皮錫瑞《經學歷史》引《北史.儒林傳》:「周文(即宇文泰)受命,雅重經典;……明皇(即宇文毓,泰之長子)纂歷,敦尚學藝。內有崇文之觀,外重成均之職。……徵沈重於荊南,…待熊安生以殊禮。是以天下慕嚮,文教遠覃。」可知《周書.儒林傳》之光彩,端賴外來學者之表現,北周舉國上下,可謂都在學習階段。
第三,沈、熊兩位皆為一代儒宗,固應名列儒林傳;樊深專研儒學,又兼習史學與陰陽卜筮,學問淵博,儘管口才不好,學生聽不㯵,名聲欠佳,仍可列名; 樂遜著作雖然不多,但立身忠信,關心時政,名聲很好,亦可列名。至於盧誕,未見教學成效,亦無著作;盧光,喜好老莊、佛道,看來儒學並非真心敬服的學問。二盧列名儒林,不無充數之嫌。
最後,我們在北方儒者身上可以見到一個巨大的身影,那就是徐遵明的學問與教學。六位儒者之中,一位身處南方,一位身處亂世,兩位學問較弱,餘下兩位,熊安生與樂遜,均為徐遵明弟子。徐遵明何以會有若大的影響,當與他的為學之方有關。《魏書.儒林傳》記徐遵明求學之時與田猛略的談話,可以見到端倪。「猛略謂遵明:『君年少從師,每不終業,千里負帙,何去就之甚。如此用意,恐終無成。』遵明曰:『吾今始知真師所在。』猛略曰:『何在?』遵明乃指心曰:『正在於此。』」我們可以試問:為什麼「心」是真師所在?為什麼徐遵明此後只去找藏有典籍的老師求學,自己苦讀,不再聽講?我們試圖進入當時情景,似乎看到呈現的畫面,感到人物內心的悸動,應可知悉典籍上的義理,若能參照先賢注解,只要專心一致,苦思㝠索,必能有所體悟。唯有索得義理,方能安定此心;理得而後心安,心安方是習得。
北齊情況如何呢?讓我們打開《北齊書.儒林傳》,內容較《周書》充實得多,列名的即有十五位。非但無法如同描述北周那樣各別簡介,即舉出幾位代表人物,亦有困難。我想只需把傳首序言所述經學傳承抄錄於下,即可知儒學興盛情況,這樣的文字,難免枯燥無趣,讀者諸君,不妨瞄上一眼,感知盛況即可。
凡是經學諸生,多出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河北講鄭康成所注《周易》,遵明以傳盧景裕及清河崔瑾,景裕傳權會,權會傳郭茂。權會早入京都,郭茂恒在門下教授。其後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門。河南及青、齊之間,儒生多講王輔嗣所注《周易》,師訓蓋寡。齊時儒士,罕傳《尚書》之學,徐遵明兼通之。遵明受業於屯留王總,傳授浮陽李周仁及渤海張文敬及李鉉、權會,並鄭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諸生,略不見孔氏注解。武平末,河間劉光伯、信都劉士元始得費甝《義疏》,乃留意焉。其《詩》、《禮》、《春秋》尤為當時所尚,諸生多兼通之。《三禮》並出遵明之門。徐傳業於李鉉、沮㑺、田元鳳、馮偉、紀顯敬、呂黃龍、夏懷敬。李鉉又傳授刁柔、張買奴、鮑季詳、邢峙、劉晝、熊安生。安生又傳孫靈暉、郭仲堅、丁恃德。其後生能通《禮經》者多是安生門人。諸生盡通《小戴禮》,於《周、儀禮》兼通者十二三焉。通《毛詩》者多出於魏朝博陵劉獻之。獻之傳李周仁,周仁傳董令度、程歸則,歸則傳劉敬和、張思伯、劉軌思。其後能言《詩》者多出二劉之門。河北儒能通《春秋》者,並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門。張買奴、馬敬德、張雕、劉晝、鮑長暄、王元則並得服氏之精微。又有衛覬、陳達、潘叔度雖不傳徐氏之門,亦為通解。又有姚文安、秦道靜初亦學服氏,後更兼講杜元凱所注。其河外儒生具伏杜氏。其《公羊》、《榖梁》二傳,儒者多不措懷。《論語》、《孝經》,諸學徒莫不通講。諸儒如權會、李鉉、刁柔、熊安生、劉軌思、馬敬德之徒多竹出義疏。雖曰專門,亦皆精習也。
我們非但看到北齊儒學盛況,也清楚感到徐遵明聲光影響之巨大。我們在今人歷史著作中也能見到這位儒學的一代宗師嗎?王仲犖的《魏晉南北朝史》,學界稱譽有加,該書第十一章,「魏晉南北朝的經學、史學與學藝術」中,「經學的繼續發展」一節,長有八頁,沈重名字出現三次,「梁世有沈重七家為《毛詩箋》」、「後梁有沈重撰《周官義疏》四十卷」以及「後梁有沈重撰《禮記義疏》四十卷」。熊安生的名字出現兩次,「北齊有熊安生,亦以禮學名家」、「北朝周齊間有熊安生撰《禮記義疏》」。然未見徐遵明。但是,我們還是可以見到他的名字以及重大成就。請讀: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二編,第六章第三節「北朝的文化」的第一小節「經學」,僅一頁。作者是這樣描述的:「北朝少見名儒,自魏孝文帝時起,始有徐遵明最稱通博,講學二十餘年,學徒前後多至萬人。《周易》、《尚書》、《三禮》、《左氏春秋》都是徐遵明所傳。徐遵明尤長於《左氏春秋》,得西晉舊本服氏《春秋》(服虔注《左氏春秋》)研讀數年,撰《春秋義章》三十卷。」不過,范文瀾認為北朝經學成就有限,他說:「大抵北朝經學,學風保守,撰述較少,都缺乏開展氣象。唐朝修《五經正義》,重南輕北,重魏晉新注,輕漢儒舊說,就是因為北朝經學比不上南朝經學。」但是,這樣的經學在北朝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見於這一小節范文瀾的結語:「高歡得盧景裕(徐遵明弟子),使教諸子經學,齊諸帝都是暴君,却照例要選名儒教自己的兒子。宇文泰尤重儒學,以至實行《周禮》。周武帝定三教先後,儒為第一。鮮卑人逐漸革去落後習俗,儒學所起的作用是不小的。」我們還可以看看,皮錫瑞如何總結北朝經學:「案北朝諸君,惟魏孝文、周武帝能一變舊俗,尊崇儒術。考其實效,亦未必優於蕭梁。而北學反勝於南者,由於北人俗尚樸純,未染清言之風,浮華之習,故能專宗鄭、服,不為偽孔、王、杜所惑。此北學所以純正勝南也。」當然,皮氏只是從「純正」的角度立論,究其成績,未必為優。
我們若將《周書》與《北齊書》的〈儒林傳〉略作比較,兩方學術文化的表現,距離甚大,清楚明白,勿需再言。但《周書.儒林傳》中有一句話,却不能視而不見,必須有所交代。〈序言〉最後一句:「其儒者自有別傳及終於隋之中年者,則不兼錄。自餘撰於此篇云。」意謂儒者之傑出表現或在他傳,不能只依此卷所記為限。
如果我們把《周書》瀏覽一遍,學識淵博,著述等身,能夠列名〈儒林傳〉的人物,甚為有限。但傳主成長過程中,記有「涉獵經史」之類文字者,為數頗多,粗略估計,當在三十人以上。反映北周儘管文化不高,學者不多,但貴遊子弟篤志好學,兼善騎射,已形成風氣,也是朝廷積極倡導,舉國學習,得以展現的精神面貌。
《周書》列傳之中,儒學上有所貢獻,或依儒學而在政事上有所建樹,可以列入儒林傳者,或有三人:蘇綽、盧辯和斛斯徵。先談盧辯與斛斯徵。盧辯,是盧光之兄,年少好學,博通經籍。因為《大戴禮》未有注解,他就為它做注。宇文泰入關,對盧辯十分禮敬,朝廷大事,召他討論。西魏的太子諸王,也拜他為師。宇文泰依《周禮》施政,命蘇綽負責,未久蘇綽死,令盧辯繼續推動,朝儀、官制多依古禮,對於漢魏以來制度,有所改革。斛斯徵,博涉群書,尤精《三禮》,又通曉音律。西魏朝廷初建,雅樂廢缺,他參考文獻資料,詢訪資深樂手,改舊創新,予以重建,並撰有《樂典》十卷。我們可以說,盧辯擬定禮制,斛斯徵補充雅樂,應可入列儒林,記其貢獻。
蘇綽,事功最著,名氣最大,小文〈宇文泰蘇綽與西魏政權的穩定〉已有所述及,此處不再贅叙。我只想介紹一篇關於蘇綽的文章:戴君仁,〈一個理學家的先驅----蘇綽〉,原載《書目季刊》十一卷二期,民國六十六年九月;又見於《戴靜山先生全集(三)》頁1429-1432。謹將戴文所述緊要處,抄錄於下:
我們若把蘇綽一生的歷史看一看,立刻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而且是一個理學家。理學這個名稱,在他那個時代還沒有,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理學家的先導。在這方面知道的人,恐不太多,有介紹一下的必要。
《周書》中說蘇綽:「少好學博覽,尤善算術。……太祖召綽,問以治道,綽於是指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又為六條詔書,奏施行之。」這六條詔書,其一是先治心,其二敦教化,其三盡地利,其四擢賢良,其五䘏獄訟,其六均賦役。在這六條之中,理學色彩最濃者,當然是第一條治心。我們現在把這一條抄錄下來:「凡治民之體,先當治心。心者一身之主,百行之本。心不清靜,則思慮妄生;思慮妄生,則見理不明;見理不明,則是非謬亂,則一身不能自治,安能治民也?是以治民之要在清心而已。而所謂清心者,非不貪財之謂也,乃欲使心氣清和,志意端靜。心和志靜,則邪僻不作,則凡所思念無不皆得至公之理;率至公之理以臨民,則彼下民孰不從化?是以稱治民之本,先在治心。」
治民之本,先當治心」,這完全是後世理學家的口氣。且蘇綽所謂治心,不僅窒絕貪慾,而重視心的修養,要使心氣清和,志端意靜,此即是後世理學家所謂涵養,由治心更說到治身,他說:「其次又在治身,凡人君之身者乃百姓之表,一國之的也。表不正,不可求直影;的不明,不可責射中也。故為人君者,必心如清水,形如白玉,躬行仁義,躬行孝悌,躬行忠信,身行禮讓,躬行廉平,躬行儉約。然後繼之以無倦,加之以明察。」這是大學脩身之義,治心則是正心誠意之旨。蘇綽本大學為說,而大學正是宋代理學家的寶典。其餘五條,亦均是儒家的政策,並無申韓的意味。大約他是懂申韓,而不屑採用。
他因盡瘁國事,四十九歲便去世了。所著的書,有《佛性論》、《七經論》。七經當然是儒家的七經,而佛性可能衍道生之意。宋代理家受釋氏的影響,無庸諱言。蘇綽主張治心,想亦兼承佛學,總之,他和宋代理學之儒是遙遙相契的。
戴先生學問淵博,中文系的必修課程都能教授。文學方面,文學史、唐詩、宋詞;小學方面,文字、聲韻、訓詁;經學方面,詩經、易經、尚書,等等。淵博之外,亦有卓識,舉出蘇綽為理學家的先驅,即是一例。
我在讀台大博士班時,修習戴老師講授的「經學史」,學生四人,中文系博士班兩位男同學,歷史系大學部四年級一位李姓女同學。戴老師以皮錫瑞的《經學歷史》為課本,講述經學發展,循循善誘,每有深義,我們都認真聽講,從不缺課。老師講的一句題外話,印象至深,永不能忘:「你們文史研究生,五經『白文』至少要背一遍。我們讀書時,『注』都要背,內人(師母)連『疏』都背過。」老一輩學者,為學勤奮,讓人肅然起敬。
2021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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