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篡周,建立隋朝,年號開皇,天下稱治;雖不足以媲美其後之貞觀、開元,亦以「開皇之治」光耀史冊,為後世所稱羨。所謂治世,並非文治武功,輝煌一時,而是物阜年豐,民樂其生。能夠做到,並非易事,唯有地方官員,一心為民,盡己之力,移風易俗,更重要的,朝廷十分重視,君主予以獎賞,循良者眾,民有所繫,史書稱美,然不多見也。
隋文帝楊堅的個性剛強,能夠締造這樣的治世,尤為不易。《通鑑》隋紀一,文帝開皇十年(西元590年),記:這個皇帝,猜忌成性,不重學問,他以智謀取得天下,因此特別注重刑律,依法治理;又以精明不受蒙蔽自豪,經常下令身旁親信,監督朝廷內外官員,有過則加以重罰。(上性猜忌,不悅學,既任智以獲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日察臨下,恆令左右覘視內外,有過失則加以重罪。)開皇十七年,《通鑑》又記:文帝以僚屬不敬畏長官,事情就做不好,下詔:「官員下屬有罪,律令罰輕,情節重大,可以於律外加以處罰。」於是,官員都施用重刑,鞭捶交加,殘暴的被認為能幹,守法的則歸於懦弱。(帝以所在屬官不敬憚其上,事難克舉。詔『諸司論屬官罪,有律輕情重者,聽於律外斟酌決杖。』於是上下相驅,迭行捶楚,以殘暴為幹能,以守法為懦弱。)在這樣的朝廷氣氛下,何以地方出現諸多良吏呢?我們先看《通鑑》有關的記載。
西元581年,文帝即位初期,岐州刺史梁彥光,表現很好,考績連年天下第一,調任相州刺史。北齊滅亡之後,鄴都衣冠士人多遷往關中,工商樂戶移入甚多,相州風氣大異,爭執甚多,好打官司;梁彥光仍用岐州治法,相州人把他看作「戴帽子的麻薯(著帽餳)」,意思是軟弱無能。文帝得知,免了他的官。一年後,派任趙州刺史。梁彥光請再赴相州,文帝同意。他到了之後,把宵小奸徒加以懲治,幫派角頭也就相繼離開,躲到其他地方。於是,境內清靜,入民安居。他在每鄉建立學校,招請名儒前來講學,成績優異的學生加以獎賞。於是教化大行,風俗淳良,鮮少爭訟之事。
相州刺史樊叔略,治績很好,文帝特加褒美,且以璽書頒行,令天下皆知。
新豐縣令房恭懿,治績關中最佳,朔日朝謁,文帝召他到座前,垂詢治理的方法。遷德州司馬,為政也是天下最好,文帝對各地來朝廷的官員說:「房恭懿一心為國,對我的百姓很好,這是上天祖宗的庇祐,我若不賞,上天祖宗必會責備我,你們應該好好學學。(房恭懿志存體國,愛養我民,此乃上天宗廟之所祐。朕若置而不賞,上天宗廟當責我,卿等宜師範之。)」按:《隋書.循吏.房恭懿》記:房恭懿治績很好,文帝賜四百段,恭懿都分給了窮苦百姓,沒多久,文帝再賜米三百石,恭懿又要賑濟貧民,文帝聽說,予以制止。此事《通鑑》未載,附於此。
胡三省寫道:「樊叔略、房恭懿之被褒擢,非必皆是年事。《通鑑》因梁彥光事,悉書於上,以見開皇之治,以賞良吏而成。」
《通鑑》開皇九年(589),記:以辛公義為岷州刺史。岷州百姓很怕瘟疫,一人染疫,全家躲避,病人就死了。辛公義就把病人接到官衙,夏天時,多到幾百人,連走廊都擠滿了。辛公義自己也住在裡面,用官俸備置醫藥,經常詢問病情。病人痊癒了,就把親人找來,對他們說:「生死有命,這個病不會傳染,如果會傳染。我已死了好幾次。」這些人既慚愧又感謝。其後,有人染病,就說要去官府,家人就勸他留下;風氣有了改變,家人之間也相親相愛了。後來他調任并州刺史,既到,就去監獄,親自問案。十幾天的時間,把積案都了結,才開始處理新案。而且立刻判決,如果審訊不完,辛公義就不回住處,繼續工作。旁人勸他,「公事有步驟,不要如此辛苦啊!」他回答:「刺史不好,不能讓百姓不打官司,怎麼可以把人關在牢裡,自己回去睡覺?」這些犯罪的人聽說了,心中都很敬佩。後來有人要打官司,鄉中長者就說:「這種小事,私下解決即可,不要勞動長官!」要打官司的人大多互相讓步,私下解決了。
開皇二十年(600),《通鑑》記:齊州參軍王伽,送囚犯李參等七十多人去京師,走了一段,對李參等囚說,你們犯了國法,捆綁送京,罪有應得,但押送的人就十分辛苦,你們不感到愧疚嗎?李參等都表示悔意。於是,王伽解開了枷鎖,與他們約定,「某日必須到達京師,如果不如期抵達,我就因為你們而死。」這些流犯十分感動,到了期限,所有人都到了,一個沒少。文帝聽了很驚訝,召見王伽,稱許不已。還把這些流犯與他們的妻子都召來,當面赦罪。還下了一道詔令,其中大意:人有靈性,知善惡,識是非,如以至誠勸導,都能改過遷善。以往地方動亂,由於吏無慈愛之心,民也奸詐難治。我想以德化民,王伽深明我意,誠心宣導,有此表現,說明所有的人,並非不能教誨。官如王伽,民似李參,刑具就可以措置不用。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把它簡約為「只要官有慈愛之心,民並非難教。」可謂極其精要。
我們再看看正史《隋書》中的有關記載,當然也是《通鑑》的主要出處。《隋書.循吏傳》中,未見於《通鑑》,舉其要者如下:
趙軌,任齊州別駕,在州四年,考績最佳,徵召入朝,父老相送,揮淚說道:您在任上,一點百姓的東西都不收,所以我們不敢帶酒來送別,您一清如水,奉上清水一杯,為您餞行。趙軌一飲而盡。
公孫景茂,少好學,博涉經史,有書庫之譽。任息州刺史,法令清靜,德化大行。年老請辭官,不許,轉道州刺史。用自己的奉祿買了牛、犢、雞、猪,分給孤苦貧弱,生活困難者。經常單騎探訪,見到家業整齊的,給予褒揚,犯有過錯的,當面訓斥開導,但不外揚。於是,人們都努力行善,有無相通,男子互助耕種,女子一起紡績。數百人的大村,宛如一家。
柳儉,任職地方,表現優異。遷邛州刺史,在職十年,民夷悅服。因蜀王秀事得罪,免職,還歸鄉里,乘敝車羸馬,妻子衣食不贍,見者無不歎服。
劉曠,為平鄉令,所得奉祿,賑濟窮苦。百姓深受感動,都說:「有這樣的好官,我們怎能做壞事!」在職七年,教化大行,獄中空虛,庭生青草。去官之時,吏人揮淚送別,數里不絕。
《隋書.循吏傳》序言寫道:古代好的地方官,對待民眾以愛心,引導民眾做好事,教育民眾重禮制。做民眾高興的事情,給民眾想要的東西,順民眾期盼的意願。如同父母之愛子女,兄長之愛弟妹。知道他們飢寒而難過,見到他們的勞苦而擔憂。所以,人們對於這樣的長官,尊敬又喜歡,疼愛而親近。(古之善牧人者,養之以仁,使之以義,教之以禮,隨其所便而處之,因其所欲而與之,從其所好而勸之。如父母之愛子,如兄之愛弟,聞其飢寒為之哀,見其勞苦為之悲,故人敬而悅之,愛而親之。)可知所謂循吏、良吏,能力不弱,治績優異固不能少,更重要的則是地方長官與民眾之間,親密如家人,也就是官吏具有慈愛之心,所作所為,如同父母之庇佑子女,眷顧不已,情深意濃。百姓的回饋,亦無絲毫吝惜,涌泉以報。
我們可以說,隋文帝不悅學,性格剛直,對待官員,固然嚴苛,但心中有百姓,時以百姓哀苦為念,聽聞某位地方官深受百姓愛戴,就感到欣慰,也不無欽佩,就要召見,問詢治理之方,加以褒獎賞賜。若說治世是由賞良吏而成,也可以說,治世之出現,官員的慈愛之心,君主的感佩之情,更是根源所在了。
隋文帝時代,循吏作為,讓人印象深刻的,應是治身之廉潔,所得俸祿,賑濟貧窮,房恭懿、公孫景茂、柳儉、 劉曠都是如此。柳儉回鄉,敝車羸馬,妻子衣食不贍。當然不是俸祿有限,節儉維生,而是賑濟貧窮,所餘無幾。趙軌不收民眾任何餽贈,在官清澈如水,父老揮淚以杯水餞行。《隋書.循吏傳》史臣曰的最後一句:「柳儉去官,妻子不贍,趙軌䄮滿,酌水餞離,清矣!」可見官員清廉表現,史家每多感動,「清矣」二字,意含深長。或許,史家挑選趙軌此一小故事時,縈繞腦際的,正是北周蘇綽〈六條詔書〉要求地方官員「心如清水身如白玉」的那幅畫面。
我們做為歷史教師,帶領學生遨遊中國古代世界,就「政治史」或與政治有關的歷史,觀看什麼最好呢?政治事件?典章制度?偉人故事?就我看來,看看史家為之感動的人物故事,應是不錯的選擇,正史循吏傳中的材料,或可一用。最後,我們可以想一下,隋文帝賞良吏以成治世的這個故事中,最為重要的觀念,應該是哪一個?君主賢明;官員廉潔;民樂其生;還是慈愛之心?您一定做了最好的選擇!
2020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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