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閱讀經典文本,粗略說來,可分為精讀、研讀、細讀、略讀等幾種讀法。以《通鑑》為例,精讀就文本內容作深入分析,提出精闢見解,王夫之的《讀通鑑論》屬之:研讀則蒐集有關資料,就某一記載、材料是否可信等,予以考訂,提出看法,《通鑑考異》應可歸於此類;細讀則是就文本在某一細微之處,閱讀之時,就所思、所感,或發表意見,或略言感受,胡三省的《通鑑》注,解說之外,似可視為此類。略讀則或因時間有限,或因迫於無奈,匆匆讀過,可以不論。
我們讀《通鑑》,若想提升思辨能力,增長聰明智慧,應向船山先生學習;若想明瞭《通鑑》編著過程中資料、書寫等問題的處理,應向司馬溫公或協助編撰的史家學習;若想就文本的細微之處亦不放過,也要有所認知或感受,則須向胡三省學習。當然任何學習都應抱持敬佩之心,若採細讀方式,進行《通鑑》的文本閱讀,也就是向胡三省致敬,並學習。
苻堅稱霸中原,王猛功不可沒;王猛臨終,勸苻堅不可南伐。時為西元375年,七年後,苻堅決意用兵,朝廷展開了一場大辯論。《通鑑》記於卷104,晉紀26,孝武帝太元七年(382)。
冬,十月,秦王會群臣于太極殿,議曰:「自吾承業垂三十載,(胡三省注:堅以升平元年自立,至是凡二十六年。惟年之久長,懼于不終,尚庶幾焉;乃欲疲民以逞,宜其亡也。)四方略定,唯東南一隅,未霑王化。今略計吾士卒,可得九十七萬,吾欲自將以討之,何如?」祕書監朱肜曰:「陛下恭行天罰,必有征無戰,晉主不銜璧軍門,則走死東海,陛下返中國士民,使復其桑梓,(胡注:謂永嘉之末避亂南渡之子孫也。)然後回輿東巡,告成岱宗,(胡注:杜佑曰:岱宗,東岳也。特謂太山為岱宗者,以其處東北,居寅丑之間,萬物終始之地,陰陽交代之所,為眾山之宗,故曰岱宗。)此千載一時也。」堅喜曰:「是吾志也!」
胡三省讀到苻堅所說的第一句話,想到兩個問題,第一:「垂三十年」有點含糊,確切算來,只有二十六年。更為重要的是,苻堅說這句話,心中想到什麼?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統治得好嗎?如果有些成績,可以繼續下去嗎?但苻堅顯然不是這麼想,而是萌生做一番大事的念頭,要動用統治下的平民百姓,要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這樣的意願是不對的,最後未能做到,也是必然的。我們可以推想,胡三省話語中的意思,垂三十載只是二十六年,不過隨手計算一下而已,「疲民以逞」、「宜其亡也」才是他有感而發的心聲。
祕書監朱肜說了幾句附合的話,其中有兩個名詞,似可一談。一是「中國」,另一是「岱宗」。先說「中國」,他又說道「復其桑梓」,意思是明顯的,就是中原之國,是地理上的觀念。傳統典籍中,「中國」一詞有多方面的含義,重點各異。舉例來說,有「中華之國」,從種族上著眼,也就是漢人所建的王朝。有「中央之國」,從統治權勢上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多指這樣的「中國」。還有「中心之國」,如《詩經》、《尚書》上稱商為中國,因為商王國在眾小國中,政治經濟各方面公認為唯一的中心國。至於「岱宗」,胡注中已有所解釋,特別用「萬物終始之地,陰陽交代之所,為眾山之宗」指出它的重要地位,說明何以後人行封禪、告成功一定要登泰山了。至於朱肜,可以看作唯命是從之人,不必視為趨炎附勢之徒。四年之前,《通鑑》記:「秦王堅與群臣欽酒,以祕書監朱肜為正。(胡注:正,酒正也。)人以極醉為限。」後來趙整作〈酒德之歌〉,有云:「紂喪殷邦,桀傾夏國,由此言之,前危後則。」苻堅遂以酒為戒。由此可見,朱肜贊成南征,說了一些頗嫌空洞的話,聽在苻堅耳中,儘管高興,也很有限。
尚書左僕射權翼曰:「昔紂為無道,三仁在朝,武王猶為之旋師。(胡注:《論語》: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史記》:武王即位九年,東觀兵至于盟津,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未可也。」乃還師。居二年,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微子奔周。武王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不伐!」遂滅之。)今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沖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內外同心,以臣觀之,未可圖也!」堅嘿然良久,曰:「諸君各言其志。」
權翼表示反對,發言重點是「興亡在人」,晉朝相對之下,堪稱微弱,但朝中有人,朝政清明,如同殷有三仁,周武王認為此時縱使殷紂暴虐,亦不可討伐。至於「三仁」的歷史典故,胡三省做了頗為詳盡的解說,便於讀者認知,盡到注家職責。我想到的則是苻堅聽了,何以「嘿然良久」,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們各自發表意見吧。」我們可以揣想一下,此時苻堅心中,想到什麼?他想辯駁權翼的話,但權翼的話似乎合於道理;他聽了這個反對意見,必然不悅,但不悅之情,表現出來,不大好吧;如何回覆呢,一時之間,實在想不出什麼足以辯駁的理由:不過,心中怒火難抑,很想說些重話,予以反擊;最後還是覺得多讓臣下發言,或許可得到支持。當然,這是我們的揣想,如果引領同學一起閱讀這段文本,或許可以設計成選擇題,主要在於建立引導的思路,設法進入此時苻堅心中。這是一道多重選擇:(A)細思翼言,難以辯駁(B)不悅之情,必須抑制(C)如何回覆,一時無計(D)想些重話,全力反擊(E)鼓勵發言,尋求支持。其中,只有(D)不妥,因為苻堅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對於權翼的論旨,他其實也不會反對。
太子左衛率石越曰:「今歲鎮守斗,福德在吳,(胡注:歲,木星。鎮,土星。斗、牛、女,吳、越、揚州分。)伐之,必有天殃。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堅曰:「昔武王伐紂,逆歲違卜。(胡注:《荀子》曰:武王之誅紂也,東面而迎太歲。楊諒注曰:迎,謂逆太歲也。《尸子》曰:武王伐紂,魚辛諌曰:「歲在北方,不可北征。」武王不從。《史記.齊世家》:武王將伐紂,卜龜,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遂行。)天道幽遠,未易可知。夫差、孫皓皆保據江湖,不免於亡。今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對曰:「三國之君皆淫虐無道,(胡注:三國之君,謂紂、夫差、孫皓。)故敵國取之,易於拾遺。今晉雖無德,未有大罪,願陛下且按兵積穀,以待其釁。」於是群臣各言其利害,久之不決。堅曰:「此所謂築舍道傍,無時可成。(胡注:《詩》曰:如彼築室于道,是用不潰于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石越在「興亡在人」之外,加上了天道與地險作為反對用兵的觀點,天道,指每年「歲星」的位置,可知上天庇佑地上的區域。苻堅舉出周武王違逆天道,出兵滅紂,表示不能同意石越的論點。文本中有關論述,胡三省作了相當詳盡的注解,讓讀者對於古人的歲星觀念,以及武王逆歲違卜的歷史典故,可以充分了解。地險則指長江在防禦上的巨大作用,苻堅同樣舉出春秋吳王夫差與三國東吳孫皓為例,說明長江號稱天險,皆未能免於亡國。然而,石越再把論點轉回人謀不臧,以紂、夫差、孫皓淫佚暴虐,民眾受苦,天道、地險都無以保佑不亡。今天晉朝不是如此,不宜貿然用兵。我們可以想像朝廷上的討論辯難,必然十分激烈,但似乎勢均力敵,不分高下,以至苻堅說出要「聖心獨斷」的話。
群臣皆出,獨留陽平公融之曰:「自古定大事者,不過一二臣而已。今眾言紛紛,徒亂人意,吾當與汝決之。」對曰:「今伐晉有三難,天道不順,一也;晉國無釁,二也;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三也。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忠臣也,願陛下聽之。」堅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復何望!吾強兵百萬,資仗如山,吾雖未為令主,亦非闍劣。乘累捷之勢,擊垂亡之國,何患不克,豈可復留此殘寇長為國家之憂哉!」(胡注:漢魏相有言:恃國家之大,矜人民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其苻堅之謂歟!)融泣曰:「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今勞師大舉,恐無萬全之功。且臣之所憂,不止於此。陛下寵育鮮卑、羌、羯,布滿畿旬,此屬皆我深仇。太子獨與弱卒數萬留守京師,臣懼有不虞之變生於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常比之諸葛武侯,(胡注:諸葛亮諡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堅不聽。於是朝臣進諫者眾,堅曰:「以吾擊晉,校其強弱之勢,猶疾風之掃秋葉,而朝廷內外皆言不可,誠吾所不解也!」
苻堅對朝議的紛紜感到不耐,就想與一、二大臣商量決定。首先想到的是乃弟苻融,何以是苻融呢?可以想一想,只是因為是弟弟嗎?當然不是;因為苻融學問最好,或戰績最佳嗎?恐怕也未必。那麼何以單獨挑他呢?應該是整體看來,他的表現最好,最值得信賴。西元357年,苻堅殺苻生,稱大秦天王,封弟融為陽平公。《通鑑》卷100,記:「融好文學,明辨過人,耳聞則誦,過目不忘;力敵百夫,善騎射擊刺,少有令譽;堅愛重之,常與議國事。融經綜內外,刑政修明,薦才揚滯,補益弘多。丕(堅子)亦有文武才幹,治民斷獄,皆亞於融。(胡注:史言堅有弟有子如此而無救於敗亡,明天之所棄,非人之所能支也。)」我們看到胡三省肯定苻融的才能,但哀嘆良才未能施展,以致戰敗國亡。我們又看到,苻氏這樣的下場,胡注歸之於天,似乎稍涉虛玄。如果我們要問,何以致此?或許在苻堅、苻融關於向南用兵的爭執中見到端倪。
苻融反對用兵,舉出了四點主要理由,如文本所述,我們不妨思考,何者最為緊要?若擬為選擇題即:(A)天道不利用兵(B)晉政清明無釁(C)民有畏敵之心(D)言不可皆忠臣。我們揣測苻融心中,最關重要,最有力量,應該是(D)吧。前三項已有多人述及,苻融只是再予強調,但最後一項,應是他的觀察所得。此處所說的「忠臣」,指忠於職守,為國為民;也就是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為身計的大臣。這些人的意見,最合道理,最為重要,最不應漠視。苻堅聽了,很不高興,擺起臉孔,大為不滿,而理由只是自身實力之強大無比,對方弱小,不堪一擊。最後說道我們不可以留下這對手,長期成為「國家」的憂患。這裡「國家」二字,應該怎樣理解?我們知道,這個詞彙與大家習知的「土地、人民、政府、主權」這種現代觀念必然不同,但如何解釋為好呢?不妨把兩個字拆開,如同《孟子》所說:「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國是天下之本,家是國之本;國可視為疆域,即統治之地;家則是家族,是統治之人。家族由家庭組成,錢穆認為,家庭倫理奠基於個人內心自然之孝弟,乃是社會倫理的基礎,古代之政治制度,如封建、宗法均建構於此基礎之上。王國維則說:「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亦道德之樞機也。」又說道;「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於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意思相通,也就是言及「國家」,不僅是政治之組織,亦有道德之規範。在《通鑑》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國與家經常分別論述,如西元377年,謝安因為宮室弊壞,欲增修營繕,王彪之反對,理由是:「凡任天下之重者,當保國寧家,緝熙政事,乃以脩室屋為能邪!」謝安也就停止營修。王彪之話中的「保國寧家」完全同於今天所說「保衛國家」嗎?似乎不能,完全不同嗎?也不至於;儘管兩者意思略同,差別之處仍甚明顯。再舉一例。苻堅兵敗淝水,諸軍皆潰,惟有慕容垂所率三萬人完整無損,苻堅率千騎將前往投靠,其子慕容寶對慕容垂說:「家國傾覆,天命人心皆歸至尊,……今秦王兵敗,委身於我,是天借之便以復燕祚,此時不可失也。」慕容垂不允。慕容寶話中「家國傾覆」,明白指出二事,慕容暐、慕容評亂政,慕容垂父子不能見容,投奔苻堅之事,此為「家」;慕容燕為苻堅所滅,乃指「國」。再如,前錄文本胡注,引漢魏相之言,「恃國家之大,矜人民之眾」,魏相筆下,「國家」與「人民」對舉,兩者之間關係如何,亦可一思。
我們還要問一個問題:苻融聽了苻堅的批評,何以哭著對苻堅說了一番話?他為什麼要哭?我們也可以設想四種情況,也就是四個選項:(A)忠言遭拒(B)多言致禍(C)堅意已決(D)堅心驕妄。最可能讓這位人們尊敬的人物潸然淚下的,應該是哪一種情況?也許要在(C)與(D)中作一選擇。苻堅驕妄已有時日,苻融早有了解,但此時已知苻堅心意堅決,不顧朝廷忠臣一致反對,其結果應可預料,狂瀾將倒,挽救無力,淚水也就奪眶而出。
太子宏曰:「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此群下所以疑也!」堅曰:「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天道固難知也。秦滅六國,六國之君豈皆暴虐乎!」
冠軍、京兆尹慕容垂(胡注:冠軍,即冠軍將軍也。《晉書載記》所書,書將軍號而不書將軍;《通鑑》因之。)言於堅曰:「弱併於強,小併於大,此理勢自然,非難知也。以陛下神武應期,威加海外,虎旅百萬,韓、白滿朝,(胡注:韓、白,謂韓信、白起。言秦多良將也。)而蕞爾江南,獨違王命,豈可復留之以遺子孫哉!《詩》曰:『謀夫孔多,是用不集。』(胡注:《詩.小旻》之辭。)陛下斷之聖心足矣,何必廣詢朝眾!晉武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大臣而已,若從朝眾之言,豈有混壹之功!」(胡注:謂張華、杜預也。)堅大悅曰:「與吾其定天下者,獨卿而已。」賜帛五百匹。
太子宏的反對,理由又是歲在吳分,晉君無罪。苻堅立刻舉出不能同意的理由,對話也就難以為繼。我們也許可以問一個簡單的問題:苻堅不接受太子宏的意見,主要的理由,應該是什麼?也提供四個選項:(A)道理欠明晰(B)證據欠充足(C)推測欠準確(D)說辭欠有力。我們看到苻宏提出的事例,都被苻堅駁倒,很明顯他提出的史例不能作為證據,也就是(B)。這題固然簡單,却有加強證據觀念的功用。
慕容垂不再走那條走不通的路,他另闢蹊徑,先提出自然界與人世間的普遍律則,弱者為強者所併,小的為大的所併,這個道理無可懷疑,若用於苻秦與東晉,正是若合符節,強大的苻秦,絕非弱小的晉朝所能抵禦。至於何以不能因之定案,則是朝臣意見太多,莫衷一是。所以,必須做出明快的決定,近世的例子,就是晉武平吳,朝廷大臣多反對用兵,幸有張華、杜預的堅持,得到晉武帝的首肯,結果擊敗吳軍,統一天下。這個例子,頗似眼前情況,苻堅聽來,至感振奮。慕容垂固然說了「陛下神武」之類阿諛的話語,但其論述的方式,嚴謹順暢,最具說服力,同時又切符合苻堅心意,讓他至感快慰,只有「大悅」,方足形容。
慕容垂的這番話,當然不是由衷之言。早在五、六年前,西元376年,《通鑑》即載:「陽平國常侍慕容紹私謂其兄楷曰:『秦恃其強大,務勝不休,北戍雲中,南守蜀、漢,轉運萬里,道殣相望,(胡注:《左傳》之言。《詩》云:行有死人,尚或殣之。毛氏曰:墐,路冢也。殣,音覲。《說文》曰:道中死人,人所覆也,又,餓殍為殣。)兵疲於外,民困於內,危亡近矣。冠軍叔仁智度英拔,必能恢復燕祚,(胡注:秦以慕容垂為冠軍將軍,楷、紹之叔父也。「叔仁」,當作「叔父」。)吾屬當愛身以待之耳!』(胡注:史言鮮卑窺秦,有乘釁報復之志。)同年,稍晚,《通鑑》載:「慕容農私言於慕容垂曰:『自王猛之死,秦之法制,日以頹靡,今又重之以奢侈,殃將至矣,圖讖之言,行當有驗。大王宜結納英傑承天意,時不可失!』垂笑曰:『天下事非爾所及!』(胡注:慕容農所見,猶紹、楷也。)」《通鑑》的這兩段記載,非但透露了慕容氏眼中復國時機的到來,也反映了苻融以及眾多反對用兵大臣所憂心的苻秦實際情況。
堅銳意欲取江東,寢不能旦。陽平公融諌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胡注:《老子道德經立戒篇》之語辭。)自古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且國家本戎狄也,正朔會不歸人。(胡注:會,要也,言大要中國正朔相傳,不歸夷狄也。)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天意必不絕之。」堅曰:「帝王曆數,豈有常邪,惟德之所在耳!劉禪豈非漢之苗裔,終為魏所滅。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達變通耳!」
苻堅積極籌備規劃,到了不分晝夜的地步。苻融仍然反對,知道難以阻止,就把心中最深沉的憂慮揭示出來,那就是天命所歸唯中華正統,我們是戎狄,不可能應天承運,頒定曆法,也就是不具有統治的正當性。江東晉朝雖然微弱,仍是天意所屬,不致滅絕。文本之中,苻融所說「國家本戎狄」,是什麼意思?全國都是胡人?統治者是胡人?還是國君是胡人?我們可以推想史家所記苻融之言,應該不是全國人民,也不是國君一人,而是統治的君臣,如同上文對「國家」一詞的描述。至於苻融所說的「正朔」,胡三省特別注明,指「中國正朔」也就是統治中國大地的天命,那是夷狄所無的。苻堅的回答,提到「帝王曆數」,帝與王指統治者,「曆數」指帝、王之興起,乃應天承運,也就是天道。天命及世運何以為新興帝王所膺任,在於有德者居之,五帝(黃帝、帝嚳、顓頊、堯、舜),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皆是有德之典範,後世帝王效法之榜樣。讀到這裡,我們不妨從文本中選出苻融說的四句話:(A)知足不辱,知止不殆(B)窮兵極武,未有不亡(C)中華正統,天意不絕(D)帝王曆數,唯德所在;問問同學,其中哪一句令苻堅不滿,認為其弟不達變通,大不如己?我想大家必能選出正確的選項。
堅素信重沙門道安,(胡注:道安在襄陽,堅破襄陽,輿而致之。)群臣使道安乘間進言。十一月,堅與道安同遊東苑,堅曰:「朕將與公南遊吳、越,泛長江,臨滄海,不亦樂乎!」安曰:「陛下應天御世,居中土而制四海,自足比隆堯、舜;何必櫛風沐雨,經略遐方乎!且東南卑濕,沴氣易構,(胡注:沴,音戾。五行之氣相克勝則為沴氣。)虞舜遊而不歸,大禹往而不復,(胡注:虞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何足以上勞大駕也!」堅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使司牧之,朕豈敢憚勞,使一方獨不被澤乎!必如公言,是古之帝王皆無征伐也!」道安曰:「必不得已,陛下宜駐蹕洛陽,遣使者奉尺書於前,諸將總六師於後,彼必稽首入臣,不必親涉江、淮也。」堅不聽。
道安非常重要,我們應該有所了解,湯用彤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的描述最為精要;錄於下:「梁慧皎《高僧傳序錄》曰:『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實之賓也。若實行潛光,則高而不名。寡德適時,則名而不高。』蓋名僧者,和同風氣,依時代以步趨,往往只使佛法燦爛於當時。高僧者特立獨行,䆁迦精神之所寄,每每能使教澤繼被於來世。至若高僧之特出者,則其德行,其學識,獨步一世,而又能為釋教開闢一新世紀。然佛教史上不數見也。東晉之初,能使佛教有獨立之建設,堅苦卓絕,能真發揮佛陀之精神,而不全藉清談之浮華者,在彌天釋道安法師。道安之在僧史,蓋幾可與特出高僧之數矣。」湯用彤又云:「蓋安法師於傳教譯經,於發明教理,於釐定佛規,於保存經典,均有甚大之功績。而其譯經之規模,及人材之培養,為後來羅什預作準備,則事猶為重要。是則晉時佛教之興盛,奠定基礎,實由道安。」
關於道安之出身,《高僧傳》云:「釋道安,姓衛氏,常山扶柳人也。家世英儒,早失覆蔭,為外兄孔氏所養。年七歲讀書,再覽能誦,鄉鄰嗟異。至年十二出家,神智聰敏,而形貌甚陋,不為師之所重。驅役田舍,至于三年,執勤就勞,曾無怨色,篤性精進,齋戒無闕。數歲之後,方啟師求經,師與《辯意經》一卷,可五千言。安齎經入田,因息就覽,暮歸,以經遺師,更求餘者,師曰:『昨經未讀,今復求耶。』答曰:『即已闇誦。』師雖異之,而未信也。復與《成具光明經》一卷,減一萬言,齎之如初,暮復還師。師執經覆之,不差一字,師大驚嗟而異之。」我們讀了這段文字,可以問一個問題,道安讀近萬字的《成具光明經》,何以一日即能成誦?四個選項:(A)記憶天分(B)領悟通徹(C)極其勤奮(D)表述誇張。道安只是有記憶的天分嗎?有記憶天分者往往欠缺理解領悟能力,道安顯然不是如此。道安必然勤奮,但能有此表現,不是唯有勤奮所能達致。僧傳已記道安幼年讀書再覽能誦,可知史書所記,必有所本,並非誇張。所以,唯有領悟通徹方能解釋。
大臣們見苻堅心意已定,任何勸諫皆無法挽回,只有請出苻堅素所敬重的道安,作最後的努力。但我們讀這段文本,感到道安當然反對用兵,但語氣溫和,並未直言極諫,何以故?若有四種情況:(A)方外不宜涉政(B)只是回答而已(C)緩言或許有效(D)已明苻堅心意。最有可能應屬何者?道安明白,任何勸諫既無法挽回苻堅決心,也只有輕描淡寫,略作規勸了。另外,我們讀到道安對苻堅的推崇,用語甚為恭敬,幾有阿諛之嫌。如說:「陛下應天御世,自足比隆堯、舜」,但是,我們也可以想想道安是否意有所指,「應天御世」與「比隆堯舜」有密切關連,則顯然不贊成苻融唯中華正統方能應天承運的觀點,而是贊成苻堅「惟德所在」的主張。再者,如果苻堅真的因德所在而承曆數、統天下,則應依循堯舜典範,以德服人,而不應該如同秦皇、漢武的以力制人。或許,道安委婉表示苻堅的認知與行為已經嚴重背反;然而,道安知道,任何勸諫都為時已晚,都徒費口舌,他既執意孤行,自己也只能點到為止。道安眼中,或許苻堅欠缺內在修為,是其敗亡的主要因素。
堅所幸張夫人諫曰:「妾聞天地之生萬物,聖王之治天下,皆因自然而順之,故功無不成。是以黃帝服牛乘馬,因其性也;(胡注:言因牛馬之性,故可引重而致遠。)禹濬九川,障九澤,因其勢也;(胡注:言因高下之勢,故可滌源而陂澤。)后稷播殖五穀,因其時也;(胡注:因天時而播殖,則百榖成。)湯、武率天下而攻桀、紂,因其心也;(胡注:因人心而用兵,則天下服。)皆有因則成,無因則敗。今朝野之人皆言晉不可伐,陛下獨決意行之,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胡注:《書.皋陶謨》之辭。)天猶因民,而況人乎!妾又聞王者出師,必上觀天道,下順人心。今人心既不然矣,請驗之天道。諺云:『雞夜鳴者不利行師,犬群嘷者宮室將空,兵動馬驚,軍敗不歸。』自秋、冬以來,眾雞夜鳴,群犬哀嘷,厩馬多驚,武庫兵器自動有聲,此皆非出師之祥也。堅曰:「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也!」
張夫人非常反對用兵,她沒有據理直言,而是問苻堅一個最為關鍵也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要出兵,原因究竟是什麼?我們看看她是怎麼問的。她先說,做成任何關係重大的事,都有它的原因;而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合乎自然與人世的理則,也舉了四件聖王的偉大功業,作為例證。她的結論,朝野之人都反對用兵,表示不得民心,已失去用兵的正當性,既不可能成功,就不可以發動。我們可以看到,她的論旨,同於前人,但她的論述,從道理說起,舉聖王為證,明晰有力,很難辯駁。再者,張夫人說明前人常言的「天道」,她是從自然界的不寧靜立論,與前文所見歲星在分等,苻堅可以輕易反駁的說法大異。論述中提及雞夜鳴、犬群嘷、厩馬多驚、武庫有聲等異象,或許也是人們心神不寧,以致過於敏感的反映。苻堅如何回應呢?只說了一句:「打仗的事,女人不懂!」苻堅何以這樣說,可以想一想,也給四個選項:(A)兵者危事,非關女子(B)出發在即,不需再談(C)論述嚴謹,無以反駁(D)決勝戰場,多談無益。我們揣測苻堅心中,最有可能的是哪一個?苻堅不是一個只知打仗的粗人,他有心思細密的一面,我們應可判定何者最宜。最後,我們還可以再問一個可以說是多餘的問題,《通鑑》編者,為什麼把這段討論放在幾乎是最後的地方?也給四個選項,請您想一想:(A)女子之言(B)字數最多(C)論證最繁(D)苻堅必敗。您也許已經想到,這個異想天開的問題,答案必然是(D),為什麼?因為苻堅沒有出兵的正當理由,不符合可以成事的條件,也就是他沒有回答張夫人的問題。我們看到這位張夫人,才華橫溢,不讓鬚眉,她是怎樣的女子呢?《晉書.列女.苻堅妾張氏》所載,主要即這段諫言。此外僅有二事:「苻堅妾張氏,不知何許人也,明辯有才識。」以及「(苻堅興兵)張氏請從,堅果大敗於壽春,張氏乃自殺。」張氏反對用兵,何以請從?苻堅兵敗,如她所料,何以自殺?都可想一想。
堅幼子中山公詵最有寵,亦諌曰:「臣聞國之興亡,繫賢人之用捨。今陽平公,國之謀主,而陛下違之,晉有謝安、桓沖,而陛下伐之,臣竊惑之!」堅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是歲,秦大熟,上田畝收七十石,下者三十石,蝗不出幽州之境,不食麻豆,上田畝收百石,下者五十石。(胡注:物反常為妖。蝗之為災尚矣,蝗生而不食五榖,妖之大者也。農人服田力穡,至於有秋,自古以來,未有畝收百石、七十石之理,而畝收五十石、三十石,亦未之聞也。使其誠有之,又豈非反妖之大者乎!使其無之,則州縣相與誣飾以罔上,亦不詳之大者也!秦亡宜矣!)
苻詵的諫言,已屬老生常談,苻堅懶得理會,隨意打發,可以不論。這年,秦大豐收,有關記載,如何解讀?胡三省寫一長注表達意見,值得細讀。胡氏認為天地自然有其常理,天生萬物必不違逆。畝產有定量,蝗必食麻豆,即自然之理則,若畝產超過甚多,蝗蟲不食農作,不合此理則,應無可能,若真有其事,則不祥之甚,災禍敗亡,必隨之而至。如果,實無其事,或地方謊報,或記載誇張,亦有違人事之理,民無信不立。因之而有所舉動,必然措置失當,亦將導至災禍,難逃敗亡。胡氏此注,或可視為朝廷用兵討論之小結,料定苻堅必敗,非但屢見端倪,而且已成定局。
這篇小文,既可視為「解讀」,亦可聊作「教案」,簡略言之,要點有三:
一、 歷史人物的作為,有其心意,後人讀史,對其心意的認知,雖屬揣測,難知確否,都應努力一試。
二、 閱讀需要引導,教學更應引導,選擇的設計,目的只在建構思路,便於引導而已。只要邊讀邊想,細加檢擇,即達目的,正確與否,勿需重視。
三、 前人論述,見於史冊者,十分精簡,但其論述之方式,各有不同。閱讀之時,記取論旨之外,細思其方式,鑑別其高下,高明論述,亦可模仿學習。
附帶一言,文中對於今日習見的詞彙,如:中國、國家、帝王,略加討論,試作解說。是否得宜,也請指教。
2020年8月15日
從朝臣到家人,從朝廷到家庭,由外而內,通鑑的作者層層推衍,想讓讀者知道當時的苻堅心裡執著要伐晉的真意到底是甚麼,如果有不便跟朝臣獎的心裡話,那你崇敬的人(道安)總能討論吧,如果也不太能說,那跟自己老婆能說得吧?若還不太可以,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總可以流露一些真心吧。
回覆刪除我覺得驚訝的是,感覺苻堅還是沒有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連老婆孩子都用一句話來敷衍掉。跟朝臣講話,有時就是「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如果連最親近的家人都不能流露的想法,可見苻堅心中必有不安。
對外征戰連年,內政無以為繼,東晉一時政洽人和,師出無名,想必苻堅也不是不知道,主帥心有未安,恐怕對這件大事是沒有想清楚的,貪功的成分或許很大,才連至親都不好明說。主帥之心生意動,戰事成敗之幾,身為領導人者,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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