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8日 星期一

歷史是時光的旅程(十五)──匹夫、大丈夫、君子:記劉弘談陶侃



西晉末年,天下動蕩,中原地區,宗室內鬥熾烈,加上胡人起事,必然狼烟處處,災難重重,就是荊襄、江東也不得安寧。地方勢力,盜賊小寇,藉機蠢動,儘管不能成事,平民百姓飽受威脅騷擾,惶恐終日。
劉弘任荊州刺史,政績卓著,《晉書》的「史臣曰」說道,劉弘治理下的荊州,就像沸騰大海之中,這是平靜安詳的一州;就像滿天病毒之時,這是健康安全的百城。(一州清晏,恬波於沸海中;百城安堵,靜祲於稽天之際。)我們還可以看到,《晉書》卷六十六,劉弘與陶侃合傳,史臣曰之後的「贊曰」,只贊劉弘一人,褒美有加;對於陶侃則過於吝惜,未贊一辭。

我們都知道陶侃,他在廣州搬磚,每天上午一百塊搬出屋外,黃昏搬回來。別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我想致力於恢復中原的大業,每天過得太安逸,恐怕將來辦不了事。這個鼓勵大家平時多煅練,用時身體好的故事,過去台灣學生無人不知;當然,陶侃還有了不起的功業,如平定蘇峻之亂等等。陶侃過世,尚書梅陶對友人曹識說:「陶侃的識見高明,判斷精確如同曹操;忠於職守,勤奮努力,很像諸葛亮(陶公神機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把陶侃比作曹操、諸葛亮,意思是陶侃也可視為第一流人物。劉弘呢?一般歷史書大概都提不到他,即使讀《通鑑》,也只是驚鴻一瞥,如果能留下鮮明印象,也許他是陶侃的長官,因為我們都認識陶公,也就看到了這位賞識陶侃的人物。其實,劉弘很值得我們認識,讓我們翻到《通鑑》中劉弘與陶侃來往的幾段記載吧。
晉惠帝太安元年,西元303年。義陽蠻張昌起事,控有荊州的新野王司馬歆應付無方,為張昌所殺。詔令劉弘代司馬歆為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劉弘派陶侃進據襄陽,張昌一連串勝利之後,進攻襄陽,不克。但已佔有荊州、江州等五州之地,張昌更換地方長官,用的都是些土匪頭目,只會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皆桀盜小人,專以劫掠為務)。」
劉弘派陶侃討伐張昌,數次鏊戰,陶侃大破張昌,斬首數萬,張昌逃走,餘眾投降。平定張昌,陶侃不只立有大功,而且名聲鵲起。劉弘就對陶侃說:「過去我擔任羊祜的參軍,羊祜很賞識我,對我說,他的這個位置,將來我可以做到。今天我看你的表現,我的這個位置,你一定可以做到。」我們知道,晉初的羊祜,是一位才德兼備,受人敬重的人物。唐人詩句:「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讀罷淚下沾襟,感動之處,非其功業,更非學識,而是其人之才與德。羊祜賞識劉弘,相信羊祜眼中劉弘,必也才德兼備。
晉惠帝永興二年,西元305年。這時天下已大亂,劉弘負責都督江、漢一帶,他以服事朝廷天子為職責,南方地區,都聽命於他。事情做得好,他就說:「這是某人的功勞」,事情做得不好,甚至失敗,則說:「這是老夫的罪過。」每次勞師動眾,調發財賦,他寫給地方長官的指令,密密麻麻,叮嚀再三。接到指令的人很感動,無不盡力去做,大家都說:「得到劉公手寫的指令,勝過升到更高的官(得劉公一紙書,賢於十部從事)。」在羅尚手下做過廣漢太守的辛冉,勸劉弘可以割據一方(說弘以縱橫之事),他很生氣,把辛冉處死。胡三省讀到這裡,寫下:「辛冉以事羅尚者事弘,猶將不免於誅,況以縱橫說之邪!史言劉弘忠純。」胡三省以「忠純」兩字表達對劉弘的認識,不只態度,還有作為,也就是德行與能力的兼俱。
這時陳敏控有江東,他知道,非找江東名士來幫忙不可,但除了顧榮等少數,大都不理這個出身不高,能力一般,只是機緣湊合,控有一方的小人物。陳敏的弟弟勸他殺盡這些瞧不起人的名士,顧榮對陳敏說了一番違心之論,奉承他是孫權、劉備之流的英雄人物,足可掌控一方,但必須得到「君子」的輔佐,方能成功。所以,應該捐棄嫌隙,寬宏對待;於是,陳敏就不殺這些瞧不起他的名士。但他自嗨了起來,自稱都督江東諸軍事,大司馬、楚公、加九錫等等,於是朝廷決意討伐。太宰司馬顒以張光為順陽太守,帥步騎五千討伐,劉弘派陶侃為江夏太守,武陵太守苗光屯夏口,又派應詹帥水軍支援。
陶侃與陳敏都是廬江人,有同鄉關係,又同時辟舉入京任職,有同年關係。有人就對劉弘說:「讓陶侃居於大郡,統有強兵,如果陶侃投向陳敏,荊州就東門大開了。」劉弘說:「陶侃性格忠順與才幹能力,我已有很深的了解,你的顧慮完全不會發生(侃之忠能,吾得之已久,必無是也)。」這個話傳到陶侃耳中,他派兒子陶洪與侄子陶臻向劉弘報到,以表達他對劉弘的忠心。劉弘一方面將這兩位青年任命為參軍,另一方面却送給他們兩人一些實用的東西,並要他們回去。劉弘說:「你們的父叔在打仗,祖母年紀大了,你們應該回去侍奉老人家。一個人交朋友,必講誠信,不會負心,何況是大丈夫呢(匹夫之交,尚不負心,況大丈夫乎)!」。陶侃果然把陳敏手下打敗,又與皮初、張光、苗光共同打了大勝仗。按:陳敏於永嘉元年(307)年敗亡,臨死前歎氣說:「這些人誤了我,以至今天失敗(諸人誤我,以至今日)!」那些人呢?其中應該也包括他很尊敬的顧榮吧!他不了解,他與顧榮之間,存在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這是後話。
又有人對劉弘說:「張光是河間王司馬顒的心腹愛將,而您與東海王越的關係密切,兩王之間的矛盾盡人皆知,最好把張光處死,藉以表達對東海王的忠誠。」劉弘說:「朝廷上大官們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關張光什麼事?更不是他的罪!危害別人,得到自己的好處,君子是不屑做的(宰輔得失,豈張光之罪!危人自安,君子弗為也)。」還特別表揚張光的功績,祈請朝廷獎賞遷升。
這裡提到皮初,《通鑑》於太安二年(303)述及,劉弘以荊州守宰多缺,求朝廷允許補選,朝廷同意。他就提名皮初為襄陽太守,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職務。朝廷以皮初雖有戰功,但襄陽是名郡,必須慎重,皮初資望甚淺,不能同意,而以劉弘的女婿夏侯陟任之。劉弘特別下了手令:「治一國,應該以一國為心,如果只有親戚可以任用,荊州有十郡,難道要有十個女婿可任,然後方能做事嗎?」再上表朝廷:「夏侯陟是姻親,在過去,制度上不可以相監督,皮初的功勳,應該給予酬報。」朝廷同意了。《晉書.劉弘傳》則在求補守宰的表上,提及:「蓋崇化莫若貴德,則所以濟屯,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也。」展現劉弘重德行重於功業的觀念。
我們從劉弘的話語中,看到三個與人物品格有關的詞彙,即:匹夫、大丈夫與君子。我們知道,這三個詞彙都有經典的論述,例如:「匹夫」一詞,《論語.子罕》:「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再如「大丈夫」一詞,《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謂之大丈夫。」按:現代著名學者張岱年說:「大丈夫便是有極深的道德修養,而達到生活之最高境界的人,也是最偉大的人格之稱。」見氏著《中國哲學問題史》頁279
至於「君子」一詞,則更多了。《論語.為政》:「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孟子.盡心》:「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易經.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易經.繫辭傳》:「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等等。匹夫、大丈夫、君子三詞,經典所述,可說意境高遠,勝義紛呈,但都是追求的目標。
人們口語中說到這些詞彙,又是怎樣情況?不妨看看史書記載。講到「匹夫」,立刻想到韓信描述項羽,提及的「匹夫之勇」。漢武帝時,徐樂講土崩與瓦解,舉七國為例,說:「非權輕於匹夫,而兵弱於陳涉也,當是之時,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侯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不論是韓信口中的項羽,或徐樂說及的「匹夫」,都是一個人的意思。大丈夫一詞,我們會想到漂母對韓信講的那句話:「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必然也會想到匈奴人劉淵那句豪氣干雲的話:「大丈夫當為漢高、魏武,呼韓邪何足效哉!」漂母眼中,落魄的韓信是一位公子,不只是一個人而已;而劉淵的話,十分自負,絕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至於「君子」,就經常見到,不再舉例說明了。
回到劉弘的話語,他說的「匹夫」,是一個講誠信,重然諾的人,已賦予了品格上的意義。「大丈夫」一詞,未加任何解說,我們可以讀出宛如劉淵話語中的意含,不只誠信,還有擔當,呈現出非凡氣概。而「君子」就成為對陶侃進一步期許的目標。劉弘說:「危人自安,君子弗為」,雖是自況之詞,也是致身君子之人,德行修為的必然態度。這三個詞彙,劉弘隨口說出,史家隨手記下,雖然未能呈現經典中的精義,但也讓人感到這三種類型已蘊涵了一定的義理,其思想淵源必有脈絡可循。經典中的觀念,逐漸進入人們生活之中,當然是從讀書人開始,影響所及,必也逐漸擴及整個社會。
古人讀史,讀到許多昔日的故事,其中人物展現的能力格調,是史家描述的重點。善可為法,惡足為誡,人們視史書為人生教育的課本,從中學習待人處世之道。史書內容豐富多彩,值得思考體會之處,所在多有。我們讀到劉弘與陶侃之間的一些記載,特別舉出匹夫、大丈夫與君子的三個詞彙略作說明,或可視為古人讀史,目標在於進德修業的一個例子。今天我們想要深入認識傳統文化,多讀這類故事,想像當時情景,感受其中意境,相信可以得到更多的收獲與啟發。

                             2020510   時新冠病毒仍肆虐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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