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2日 星期一

王祥的憾恨



觀看西晉,見到了王祥,你們認識他嗎?認識,他是怎樣的人?他是二十四孝中的孝子;做了什麼事呢?臥冰求鯉,冬天母親想吃鯉魚,孝子王祥用體溫讓結冰的河面裂開,蹦出了一雙鯉魚,這是中國社會中流傳的著名故事。讓我們來談談位人物吧。

王祥身處魏晉之際,這個時期政治鬥爭十分激烈。高平陵事件,司馬懿擊敗掌權的曹爽,權勢歸於司馬氏手中,此後的權力鬥爭,真是腥風血雨,淒厲無比。錢穆《國史大綱》中提及:「乘隙而起的司馬氏,暗下勾結著當時幾個貴族門第再來篡竊曹氏的天下,更沒有一個光明的理由可說。司馬懿殺曹爽,何晏等名士同時被戮。何晏之後,夏侯玄為司馬氏所忌憚,也遭殺害。何晏、夏侯玄人格自高,所存自正,只是不脫名士清玄之習,不敵司馬氏父子的權譎狠詐。當時朝士雖然敬慕何晏、夏侯玄,但以家門私見,不能擁護他們的主張。至於晉室佐命功臣如賈充、王沈之流,皆代表門第,而私人道德極壞無比。」又說:「司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來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們只能提出一『孝』字,就像司馬氏以『孝治天下』,晉室開國元老如王祥等皆以大孝著名;而不能不捨棄『忠』字,依然只是為私門張目。他們全只是陰謀篡竊。陰謀不足以鎮壓反動,必然繼之以慘毒的淫威。」
高貴鄉公曹髦之死,即可見其時殺奪之慘毒。《通鑑》卷七十七,魏元帝景元元年(260)記有:「皇帝(曹髦)感到毫無威權,很生氣。召王沈、王經、王業來,說:『司馬昭想篡位的心,路上的人都知道。(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我不能等著接受被廢的羞辱,今天要親自和你們一起去討伐。』王經說:『春秋時代,魯昭公不能忍受季氏的專擅,討伐失敗,被天下人所笑。今天大權在司馬氏手中,已經有一段日子。朝廷之中,都是他們的人,都沒有忠於國君的念頭。再說,宮中衛士有限,力量單薄,無人可用。冒然出手,只有把情況弄得更糟,可能大禍臨頭,一定要再想想。』皇帝把已經寫好的討伐詔令,往地下一扔,說:『決定出動!死也不怕,何況不一定死!』於是向太后稟報。王沈、王業立刻跑去通報司馬昭,叫王經一起去,王經不去。皇帝拔劍在手,坐上車子,帶著宮中的侍衛、僕從大吼大叫出發了。司馬昭的弟弟司馬伷在東止車門遇上了,皇帝左右大喊,皇帝來了!司馬伷手下紛紛跑走。賈充從外邊進來,帶著人與皇帝打了起來,皇帝自己揮劍,賈充手下只有退避,這時,太子舍人成濟問賈充,該怎麼辦?賈充說:『司馬公養你們正是為了今天,你應該知道該怎麼辦!』成濟聽了這話,上前抽戈刺向皇帝,把皇帝刺死。(胡三省注:這時只有二十歲。)司馬昭聽到皇帝死了,大吃一驚,摔倒在地。太傅司馬孚(司馬懿之弟)跑了過去,把死了的皇帝抱在腿上,哭著說:『把陛下殺死,是我的罪啊!』」
太后下令,將高貴鄉公(曹髦)廢為庶人,以民禮埋葬。王經及其家屬遭拘捕法辦,王經向母親謝罪,母親面色從容,笑著說:『人都會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今天因為你忠於所事而死,是沒有任何憾恨的!』王經受刑,過去在他手下做過事的向雄大哭,東市的人都感染了哀傷。王沈以功封安平侯,司馬孚上書,請以王禮安葬高貴鄉公,太后同意了。」
朝廷為高貴鄉公舉哀,有一位老臣大哭,說:「我沒臉見人啊(老臣無狀)!」淚涕交流,其他大臣都面有愧色。這位老臣就是王祥,這個鏡頭見於《晉書.王祥傳》,《通鑑》未錄。
我們讀《通鑑》的這兩段記載,首先讀到了今天仍然在用的一句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以想像年輕皇帝飽受權臣挾制,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當然知道冒然行事最有可能的下場,但豁出去了,不能再忍了。王沈、王業和王經的反應也是早已成竹在胸,絕非臨時起意。王沈、王業投向司馬氏,王經則忠於曹氏。王經當然知道這個決定最有可能的下場,而他心意已定,擇善固執。司馬伷的手下,以及成濟,面對手持寶劍,揮舞不已的皇帝,必然不知所措,但賈充則早有準備,立即下令,儘管有了千古罵名,卻為司馬氏立下大功。問題是司馬昭聽到皇帝死了,何以大吃一驚,摔倒在地?司馬昭想到什麼?是過於血腥殘暴,還是有了弒君惡名,還是需要虛情假意,還是壞了我的大事?如果您想是壞了大事,那麼大事指何而言?當然就是模擬堯舜禪讓的那番儀式了。
《通鑑》的另一段,取材於《世說新語》的〈賢媛第十九〉:「王經少年家貧,入仕為官,做到二千石的高官,母親對他說:『你出身貧寒,已做到二千石,夠了,不要再求升遷。』王經不聽。做到了尚書,忠於曹氏,不忠於司馬氏。因高貴鄉公事被捕,哭著對母親說:『不聽母親言,以致有今天。』母親沒有悲戚,對他說:『做兒子要孝,做臣子要忠,有孝有忠,你沒有對不起我!』」《通鑑》記母親笑著說的一段,取自《世說新語》劉孝標注所引《漢晉春秋》。《通鑑》自《世說新語》取材,主要在於強調忠與孝是一個人立身處世的根本,這個道理,賢明婦孺也是有所知曉。
王祥在《通鑑》的出場,見於卷七十七,高貴鄉公甘露元年(256),記曰:「王祥性至孝,繼母朱氏對他很不好,但王祥更是恭謹。朱氏生了一個兒子王覽,每次見到哥哥被母親打,就抱住母親。每次母親要王祥做不合理的事,王覽就跟著一起去。王祥娶妻,朱氏虐待她做這做那,王覽的妻子也一起做,朱氏就稍為節制。王祥名聲很高,朱氏不高興,偷偷在酒中下毒,王覽知道了,拿起來就要喝,母親只有叫他放下。此後,母親給王祥什麼食物,王覽都先嘗。母親怕害到王覽,就不再下毒手了。漢末大亂,王祥隠居三十年,(錢大昕《二十二史考異》:應是二十年。)不聽州郡的辟召,不入仕為官,直到母親死了,守喪完了,才應徐州刺史呂虔的徵召,出任別駕。王祥把州事做得很好,平定地方盜賊,注重教育風俗,人們歌誦他:『海沂之康,實賴王祥,邦國不空,別駕之功。』」《通鑑》的這段叙述,取自《晉書.王祥傳》,王覽的事附於後。陳寅恪譽為建立「民族得以獨立,文化得以續廷」偉大功業的東晉名臣王導,即王覽之孫。
魏元帝咸熙元年(264),司馬炎由晉公進為晉王。太尉王祥、司徙何曾、司空荀顗一起去見晉王。荀䕱說:「相王地位尊崇,我們應該用王禮去拜見,不要猶豫。」王祥說:「相國地位雖然尊貴,仍是魏國宰相,我們都是魏的三公,三公與宰相,只差一階,那裡有天子三公可以向別人用王禮拜見!這樣做,有損魏國威望,也有虧晉王名德,君子愛人,應依循禮法,我不會這麼做。」到了晉王前面,荀䕱拜見,王詳長揖而已。晉王對王祥說:「今天我知道了為什麼大家都很推崇你啊!」(《通鑑》卷七十八)王祥為什麼不拜晉王?我們不妨想想,什麼事情讓王祥做此決定?我想,王經的作為,王母的笑語,向雄的慟哭,都該留給他極為深刻的印象,無時或忘,常在心中。
王祥死於晉武帝泰始四年(268),享年八十有五。《通鑑》記:「他的族孫王戎說:『玄風大暢的正始之時,他不算是擅長言說的人,然而聽他言談,道理清晰,意境悠遠,相當不錯,只是他這方面的表現被德行的卓越掩蓋了啊!(太保當正始之世,不在能言之流,及間與之言,理致清遠,豈非以德掩言乎!)』」胡三省寫了一條較長的注:「正始年間,最能玄談的,就是何晏這些人。魏衰晉興,對於治道,有什麼幫助嗎?王祥之所以值得推崇,是對後母盡孝,見了晉王不拜,但史家還是說他擔當柱石重任,却不能保住棟樑,不使傾圯。道理清晰,意境悠遠,這是言談呢?還是德行呢?清談造成的災禍,直到西晉末年,還流傳到東晉,沒有止息。(正始所謂能言者,何平叔數人也。魏轉而為晉,何益於世哉!王祥所以可尚者,孝於後母與不拜晉王耳,君子猶謂其任人柱石而傾人棟樑也。理致清遠,言乎?德乎?清談之禍,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未已也。)」
胡三省的話,有幾個重點,首先,他對清談的批判態度,在他眼中,清談誤國,致使西晉動亂不已,流風所至,東晉亦遭波及,不能止息。這是他基於儒學,批評老莊的一貫立場。其次,他指出王祥是對後母盡孝,非但不是本於生育之恩,甚且即使毫無親情可言,只要名分上的母親,即應竭盡孝順的人子之道,這是把「孝」的概念與精神,施展到了極致。那麼,「忠」呢?只是不拜晉王,只是皮毛的表現,只是一個不會損及自身利益的姿態而已。接着,胡三省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你是魏的三公高官,你是魏的朝廷柱石,眼睜睜看着魏朝的傾塌,你一無所為,你於心何忍?這時胡三省或許想到,高平陵事件之後,司馬氏掌控朝政,對於有心護衛曹氏的大臣,如:夏侯玄、李豐、毋丘儉等,處以夷三族的極刑,這時的你,只是明哲保身,就忠於所事的觀點來說,你是大節有虧啊!
《晉書.王祥傳》最後記了王祥臨終訓令子孫的遺言,《通鑑》未錄。摘其大意於下:「我生在盛世末年,做了一些官,沒什麼功勳,死無以報。我死後,一切從簡,不須沐浴,穿著平時舊衣入殮,所賜玉珮王玦等,都不可入棺,也不要起墳;墓穴大小只需容棺,不要任何擺設飾品,家裡只要菜一盤,酒一杯,早晚奠祭,大家不要送喪。切記!喪事進行,飲食規定,依循禮制,簡單即可。說了什麼,必須做到,這是信;不受別人誇獎,接受別人批評,這是德;名聲很好,雙親有光彩,這是孝;兄弟和睦相處,宗族很興旺,這是悌;面對錢財,最好是捨讓,這是謙。這五項是立身的根本。(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過,德之至也;揚名顯親,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然乎讓,;此五者,立身之本。)」
王祥是朝廷最高層的官員,當時又是門閥貴族興盛的時代,王祥官崇壽嵩,大可以享有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但他却囑咐一切從簡,而且是不近人情的簡樸,他立此遺訓,心中想到什麼?我們不妨略加揣測。他臨終之時,反省一生所作所為,他是了無憾恨,還是略有憾恨,還是憾恨以終?我們從他的遺言中,處處感到他內心的慚愧與不安,必然是深感憾恨。憾恨什麼?應該是大節有虧,也就是他在訓令子孫的立身之本,未曾提及的「忠」,這是封建時代的首要德目,王祥是著名的孝子,以大孝名揚天下,忠於朝廷,忠為所事,顯然不足,致使對子孫訓令的立身之本,亦無顏提及此一「忠」字。其內心之悔恨,可以想見。

                                        2019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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