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6日 星期三

歷史是時光的旅程(十)──歷史認知的強觀點與弱觀點



批改考卷是苦差事,有時也會眼睛一亮,忘了勞累。1072018)學年度上學期,「中國歷史的發展與演變」期中測驗循例有一道要同學就上了半學期的課,從舊石器時代到西漢初年,覺得最有興趣、最有感覺,或是最為疑惑的史事,舉出一件、二件,最多三件,加以說明。(20分)這道題目基本上是為了瞭解同學的課堂反應,當然也有點送分的意思。只是不少同學不大領情,只寫三、四行,舉出事件,寫點大意,至於何以有趣、感動,或者疑惑,均未說明。當然也有不少同學寫了,而且寫得不錯。我們可以感到,同學們寫一段說明自己想法的習慣,並未普遍養成。20分的題目,就好像5分的簡答題,寫出重點以為就算答對了;也就是說,不少同學「寫」的能力未能達到大學生應有的水準。我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高中階段欠缺充分的練習,如果是的,那麼,這方面的加強,應該刻不容緩。

寫得不錯的同學都是針對題目作答,然而,有一位同學,沒有按題目要求寫,而是對學習歷史作概括性的討論,說明他自己的認知,其實也是大家都應該思考的基本態度與方法。玆將物理系三年級黃翊銘同學的答案錄於下:

     因為自己是物理系的學生,理工科系尤其是我們理學院經常出現兩派,一為世界上有其真理之強觀點,一為知識之價值在於自身之理解與詮釋之弱觀點;而強觀點往往吸引較多學生信仰。但我比起科學,同樣喜愛人文社會的思想論證,許多事件、學說與價值,並不存在絕對之對錯,也不涉及是否為真理;所以,我支持對世界之認識在於自身的理解與詮釋的弱觀點。至今為止,老師列出史學大家的論述中,我的觀點受到許多支持讓我感到欣慰。例如:在一開始何兆武在《歷史與歷史學.自序》中,說到歷史一詞的第二層意思的理解與價值,認為遠超過第一層意思;老師公開為范文瀾的史觀辯護,以及最近老師對劉邦斬白蛇故事所下的結論:「是否事實不重要,意義為何才重要。」更讓我堅定自己的價值觀,所以,此後的課程中,我對歷史一詞的第二層意思的理解與高度就是我學習的主要課題。

黃同學的說明,結合自己的專業學習與歷史課程,加以論述,提升了思考的高度,是一大特點。我想稍作解說的是黃同學提及的幾個例證,也是對黃同學言簡意賅文字的補充說明。
首先,何兆武的說法。何先生在《歷史與歷史學》的「自序」,開頭的第一句話即是:「通常我們使用的『歷史』一詞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指過去發生過的事件,一是指我們對過去事件的理解與叙述。前者是史事,後者是歷史學,有關前者的理論是歷史理論,有關後者的理論是史學理論。歷史理論是歷史的形上學,史學理論是歷史的知識論。」指出第一層意思是歷史事件,第二層意思是歷史詮釋。而何先生的結語則是:「並不是有了活生生的歷史,就會有活生生的歷史學;而是有了活生生的歷史學,然後才會有活生生的歷史。」全文二十幾頁,就是對歷史知識的性質,何以是「詮釋」而不是「事實」,做了深入而又清晰的論述。
關於為范文瀾的史觀辯護。這門課程每週都有作業,文本閱讀題三道,同學下課後從學習平台下載作答,次週上課前傳至平台,我們利用上課的十分鐘解說。文本材料取自我與李孝悌合著的《簡明中國歷史》,張蔭麟的《中國史綱》與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尤以范著為多,主要考慮范著內容最豐,識見亦高,而文字尤其優美。當然,范氏此書出版於中國大陸上世紀六○年代,且以唯物史觀著稱,今天台灣選用這樣的文本材料合適嗎?我個人認為此書在今天的中國史教學中,仍是可以提供最佳材料的現代史書。我曾寫了一篇小文〈中國古代史教學的幾項選擇----略談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在教學上的功用〉,刊於《天人古今:華人社會歷史教育的使命與挑戰》(澳門理工學院出版,201412月,頁181-199。),文中談到在范文瀾在大陸被尊為唯物史家四老之一,但我閱讀范著《簡編》的理解,范老雖然採用不少唯物史觀的詞彙,但這些只是在當時情勢不可免的做法,用途只搭起框架而已,其實質內容,則多取自傳統典籍,也就不可免的傳達了儒家經史之學的觀念。范老出身北京大學國學門,受教於黃侃、劉師培、陳漢章等碩學大儒,畢業後的若干年,著有《諸子略義》、《文心雕龍注》、《正史考略》、《群經概要》等書,涵括經、史、子、集,且以具體詳瞻,考證精核為學界推崇。范老在傳統學術上的深厚功力,與對唯物史觀的表淺認知,兩相比較,何者是其所著《簡編》的基礎,也就不言可喻了。
至於劉邦斬白蛇的事實與意義,請參見本部落格或公眾號〈劉邦是一位怎樣的人物----記課堂中的一次問答〉,就不再贅言了。
試卷最後,問一下同學,你看了講綱上不考的[論述選讀]了嗎?你看了部落格或公眾號了嗎?請舉例寫點讀後的感想。酌予5分以內的分數。黃同學也寫了:

我看了老師一位學生在期末的反省,寫到高中讀歷史方法錯誤,以致期中考挫敗。後來改變方法,得以認識不一樣的歷史。其實,我與這位女同學相同,高中的歷史重背誦,以致枯燥乏味,但是老師現在要我們思考、理解並對史料作出詮釋,帶我們究歷史人性之幽微,並讓我們知道學歷史不只是背誦,而是有其有趣、深刻的一面。這對我而言,是非常可貴的一件事。

學習一門知識,得到成效,必然來自學習方法的正確,而「方法」的正確與否,則在於對於這門知識是否有正確的認識。認為歷史是一門背誦的科目,只需記憶力即可,就是對於「歷史」這門知識的性質欠缺正確的理解。所以,每次第一堂課,首先要談的就是「歷史」是什麼?每次看同學的考卷,都會看到有同學寫道,印象最深,最受撼動的是第一堂課。這個學期也不例外,中文系一年級余紹琦同學這麼寫:

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堂課時有關「歷史是什麼?」的討論。因為以前國、高中的歷史課,我們只要記住「會考的東西」,根本從未思考過最根本的問題----歷史是什麼。接著,我們討論到了「夏代是一個歷史上的朝代嗎?」這個問題很讓我震驚,因為我們從未想過可以質疑這個問題。以前我們只是不斷地吸收一堆知識,卻沒有想過背後的定義、因果脈絡,甚至原來所謂這些知識是有討論空間的,而不是絕對的、客觀的。

學生上課,老師強調要記住「會考的東西」,多少也是為學生著想。只是今天重要考試的歷史科試題,著重思考的題目逐漸增加,只需記誦的題目已漸減少,這個趨勢應予肯定。只是學生應付的方法,是否只需記住即可答對,則需進一步探究。但是,我們從余同學的答卷中可以看出,許多中學的歷史教師並未把「歷史」這門知識的性質,特別是「歷史」一詞的二層意思讓學生有清楚了解,留下明確印象。如果歷史知識是對過去世界的理解與表述,是著重詮釋而非事實,那麼在課程設計上必然提出問題,以及提供這個問題的有關材料,加以討論;而不是拿起教科書,照本宣科,有時還要畫畫重點,歷史老師必須知道,只教課本內容的教學,是無成效可言的。
我再舉一位同學的作答,數學系二年級廖士傑同學寫道:

朱子的歷史課,師生談話,提問與回答,令我相當感興趣。現代上課幾乎是老師向學生單方面傳授知識,但古代他們卻是雙方的來往,而且學生不僅是把老師所授記錄下來,課堂上他們亦在思考。可惜現代有些教師為了趕課而僅單方傳授,不讓學生思考、討論某些問題,我實在期望此種上課方式。
另一感興趣的是歷史的面個層次,一是史實,二是詮釋。其實以往國、高中。我讀歷史讀得很吃力,總認為「背誦」是要點,只要知道史實即可,反正考試也不超出範圍。但是,當我知道歷史有其更深層的層次,且著重思辨,不免覺得過去對歷史認知實在是一片空白。

每次的期中考,這個同樣的問題,總會有同樣的答案一再出現。歷史是什麼之外,就是「太伯為什麼出走?」,因為同學感到八百年前的歷史課,居然比我們今天曾經上過的歷史課進步太多,那是師生之間進行討論,是運用證據進行論證,發揮同理心進行體會,也是可以有不同答案,但都能成立。關於這個問題,請參看部落格或公眾號中的那篇小文:〈太伯為什麼出走?----觀看八百年前的一節歷史課〉。
黃翊銘同學提到了「歷史第二層意思的理解與高度」,這句話的中的「高度」,表示第二層意思不只是理解與表述,其中還有豐富內容。我們可以依據英國歷史教育學者的研究,把歷史知識的概念分成「實質概念」與「第二層次概念」,後者又可以分為時序、變遷、因果、證據、說明、與神入(同理心)等六項。我們歷史教師今天在讀《像史家一般閱讀》(Sam Wineburg著,宋家復譯,臺大出版中心,2016)的時候,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我與多位中學歷史老師在臺北咖啡館讀《學習原理:心智、經驗與學校》(遠流出版公司,2004)的情景。這本書是美國國家研究委員會於1999年出版How People Learn: Brain, Mind, Experience, and School 的中文譯本,書中所舉之例以歷史、數學與物理三科為多,後來又分別各出一冊,我們接著再讀How Students Learn History in the Classroom這本英文書。受到該書的激勵,我們於2006年在新竹清華大學舉辦了以「學生如何學歷史」為主題的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的專家學者來自英國、美國、德國、葡萄牙、加拿大和中國大陸。論文結集為《學生如何學歷史?歷史的理解與學習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2年由臺灣學生書局印行。玆將該論文集的「緒言」中,有關研討會緣起的片段抄錄於下:

學生是學習的中心,我們當然贊同,不過,我們也不要忘了,學生的學習需要引導,這就是老師的職責。而老師的教學也需要引導,這就是對於這門課程的正確認知。老師必須清楚認識,歷史是怎樣的一門知識,才能帶領學生走上學習歷史的正確道路。當我們讀到一本名為How students Learn History in the Classroom 的書,書中對歷史教學的重要概念有十分深刻而又簡要的闡釋,又有教學實例的詳細解說,無疑把英、美歷史教育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與實際操作,作了一次最為精簡的陳述。我們多位關心歷史教學的朋友,有在大學任教的,但大多是中學歷史老師,看了此書的共同想法是,我們能不能辦一次國際研討會,也請國外的專家學者前來臺灣,一起探討學生如何學習歷史的問題。通過蕭憶梅博士,我們請她的指導教授倫敦大學的李彼得(Peter Lee)教授,推薦參加的國外學者,我們也邀請曾在《清華歷史教學》上刊出大作的Bettina Alavi(德國海德堡大學)、葉小兵、張靜三位教授前來參加。

今年11月,承蒙鄭流愛教授之邀,到浙江師範大學與專攻歷史教學的研究生座談,方才知悉How Students Learn History in the Classroom 已有中文譯本,即《學生是如何學習的----課堂中的歷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又承鄭教授惠贈一冊,十分感謝。此書中的〈將原則應用于實踐:理解歷史〉,對上文所提及的歷史知識的實質概念與第二層次概念均有精要的闡釋,很值得我們細讀,在實際教學中加以介紹說明,學生可以學到具有深度的歷史知識。
任何工作有其實務面,也必有其理論面,有關歷史教學理論的重要著作,為數不多,我們歷史教師應該熟讀精思,若能受到啟發,加以運用,必能在課堂教學上取得好成績。

                      201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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