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5日 星期一

關於「文本閱讀題」的習作(一)──前言與舉例



2009年的PASA成績公布,引起台灣教育界極大震撼,因為其中「閱讀素養」表現很不好,列名25,遠遠落於上海、日本、新加坡、香港、韓國、芬蘭之後。我想,很多人與我一樣,這是第一次聽到PASA的名字,才知道這是由OECD的國家參加,測試十五歲青少年的三項「素養」,即數學、自然與閱讀。這一年,台灣的數學表現亮眼,自然也不錯,唯獨閱讀可說甚糟。

我個人讀了閱讀素養的題型,有眼睛一亮的感覺,好像看到了非常理想的評量型式,這樣的題型如果用於教學也一定可以得到很好的成效。我並沒有深入了解PASA閱讀素養題型的有關理論,所知十分模糊,只是一知半解。不過,我直覺這樣的題型既可用於測試,必然也應該用於教學;由於測試只是測知教學的成效,當然應該從教學著手。
我從自己的班上,就是清華大學通識教育歷史領域的兩門課程開始,一門是「中國歷史的發展與演變」,另一門是「《通鑑》選讀」,每週擬二至三道的「文本閱讀題」,當作「作業」,課後置於學習平台,同學於下週上課前作答上傳,完成繳交。中國史課程題目取材自《簡明中國歷史》、張蔭麟,《中國史綱》、錢穆,《國史大綱》以及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篇》,尤以范著最多;《通鑑》課程則從未錄於講義的原文中出選取,大多是一些小故事。上課開始,用十分鐘介紹課外書,接著檢討作業,大概也是十分鐘。當然,期中、期末考試,都有這樣的題型,占了幾乎一半的比重。
好幾年下來,成效如何,我不敢說,同學反應似乎不惡。每次期末考,我都會問,這樣的作業你喜歡嗎?為什麼?你用多少時間作答?等等只占十分的題目。絕大多數的同學都說喜歡,理由有的一般,也有寫得較多,看來真有所獲。說不喜歡的,一部分說只是作業就不喜歡,也有說看不大懂,沒有興趣。至於用多少時間,大多是半小時,有的稍多,有的稍少。有一位同學說只需十秒,打開手機,找到,按上傳。這位同學很誠實,也很隨便,應該是不喜歡這門課的反應吧。
我們為什麼希望這樣的題型應該推廣,甚至成為重要考試的主要題型,原因無他,這種文本閱讀的題型,既可以測知學生的閱讀能力,同時也就測知學生的理解、思考與表述的能力。我們不是一再強調學習歷史不能只靠記憶,要培養帶得走的能力嗎?請問,除了這樣的題型,還有什麼題型可以負起這個任務?至少,選擇題是做不到的,而漫無限制的申論題,恐怕也是難以達到這項教學目標。
文本閱讀只是一種題型,如何經由這樣的形式,給予學生閱讀、理解、分析、推證與表述等方面的練習,必須加以思考。淺見以為,我們最好選用具有一定深度的文本,方能給學生一些足以發展其能力的史學練習。也就是說,我們應該選用有層次、有結構、有方法的史家論述作為文本,命題測試,看看學生是否能夠讀懂撰寫這段文本的史家是如何思考、論證與表述。相對而言,不要再檢查他的歷史知識是否足夠,也就是不要再在題目中問學生是否記得一些「史實」,不要再看到,「閱讀以下文字,配合你的歷史知識回答問題」之類,不以理解為主,仍然擺脫不了記憶的題目。
我們當然知道,任何改動,要有成效,必須循序漸進,不可一蹴而幾,一步到位絕無可能。新的題型,學生未經充分練習,就不應該拿它組成評量試卷。況且題型的改變,必須通過教師充分理解,予以認可,再向學生舉例說明,讓學生知悉,學習歷史,不能只憑記誦,思考、分析等理解能力至為重要。改變習以為常的學習方式,非但對學生來說相當困難,就是對教師而言,也非易事。然而,我們今天,所謂既有的「知識」,只要手機在手,即可取得的時代,是否記得已經無關緊要;理解具有深度的文本,寫出表達清晰的文字,才是必須具備的「能力」。歷史課程如何培育這方面的能力,教課之餘,評量的題型,反映教學的重點,必然有其指標作用,如果也設計一些類似的「作業」,平時即可練習。
理解具有深度的文本,不妨從教師做起。我們既然提出這樣的看法,就必須提供一些示範的素材。個人以為應該讀些近代傑出的史家,尤其是史學大師的論述,從他們處理問題的方法與識見中,潛心學習,也不外乎取法其上,攻木先堅的意思。首先想到的是王國維,觀堂先生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我們耳熟能詳,不必細述,但我仍想爰引一段文字,請大家參考。這是鏐鉞寫的:

海寧王靜安先生為近世中國學術史上之奇才。學無專師,自闢戶牗,生平治經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學,兼及文學史、文學批評,均有深詣創獲,而能開新風氣,詩詞駢散文無不精工。其心中如具靈光,各種學術經此靈光所照,即生異彩。論其方面之廣博,識解之瑩澈,方法之謹密,文辭之精潔,一人而兼具數美,求諸近三百年,殆罕其匹。 見〈王靜安與叔本華〉,載《詩詞散論》

這段話對王國維可謂推崇備至,甚至譽為近三百年中國學術界第一人,我個人頗為信服,鏐先生寫得真好,您以為呢?讓我們以文本閱讀的題型,從《觀堂集林》中舉一個例子來看看。

〈商三句兵跋〉──見《觀堂集林》第三冊
商句兵三,出直隸易州,今歸上虞羅叔言(按:即羅振玉)參事。其一詺曰大祖日己祖日丁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己。其二曰祖日乙大父日癸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己。其三曰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兄日丙。凡紀祖名八,父名六,兄名六。三器之文蟬嫣相承,蓋一時所鑄。曩見吳縣吳愙齋(按:吳大澂)中丞所藏一戈,有乙癸丁三字,不得其解,以此三器例之,蓋亦祖父之名矣。所云大祖大父大兄,皆謂祖父兄行之最長者,大父即《禮.喪服》經文及《爾雅.釋親》之世父。古世大同字,如世子稱大子,世室稱大室,則世父當稱大父,非後世所謂王父也。其器出易州,當時為殷時北方侯國之器,而其先君以日為名,又三世兄弟之名先後駢列,皆用殷制,蓋商之文化,時已沾溉北土矣。嘗讀《山海經》,紀王亥有易事恆,以為無稽之說,及讀殷人卜辭,見有王亥王恆諸名,乃知《楚辭.天問》中該秉季德一節,實紀殷之先祖王亥王恆及上甲微三世之事,與《山海經》《竹書》相表裡。二書言王亥託於有易,《天問》作有狄,古者易狄同字,有狄即有易。蓋商自侯冥治河,已徙居河北,遠至易水左右,逮盤庚遷殷,又從先王故居,則今易州有殷人遺器,固不足怪。往者嘉興沈乙庵(按:沈曾植)先生語余,箕子之封朝鮮事,絕非無淵源,頗疑商人於古營州之域,夙有根據,故周人因而封之,及示以此器拓本。先生又謂,《北史》《隋書》〈高麗傳〉之大兄,或猶殷之遺語乎。此說雖未能證實,然讀史者不可無此達識也。因附記之。
(一)     這篇文本,主旨應在於:
A)解讀銅器銘文字義(B)考訂殷人活動地域
C)陳述殷王祖先活動(D)運用金文印證古籍
(二)金文中有「大祖」、「大父」、「大兄」,王國維如何解釋?理由為何?
(三)沈曾植說:「箕子封朝鮮之事,絕非無淵源。」何以可知?王國維同意嗎?
(四)王先生說:「讀史者不可無此達識」,所指為何?請略言之。

先談文本內容,此文本可以為三個主要段落,首先是商句兵上的文字怎樣解讀;其次是這三件文物出土的地域,及其歷史意義,再者是就考究所得,有所推論。
商句兵指商代的句兵,句兵又是什麼?「句」可能是一個姓,再者,字典「句」有「彀」的意思,或許是像弓一像的兵器,這三件青銅兵器上,刻有文字,其一是大祖日已、祖日丁、祖日庚、祖日丁、祖日已:其二是祖日乙、大父日癸、中父日癸、父日癸、父日辛、父日已;其三是大兄日乙、兄日戊、兄日壬、兄日癸、中日丙。三件器物寫法一致,應是同時之物。它明白顯示,所記天干即祖或父或兄的名,王國維說,過去看到吳大澂的一件戈上有三個天干的字,不知其意,從這三件銘文來看,就可推知是祖或父的名。至於「大祖」、「大父」、「大兄」又是什麼呢?可以從《儀禮.喪服》以及《爾雅.釋親》知道「大」就是「世」的意思,大父就是世父,是同輩之中最長者。
三件器物出自易州,是商代北方的侯國,但已見到明顯的商文化。撰者說,過去讀《山海經》,「紀王亥有易事恆,以為無稽之說」,這是《觀堂集林》的原來句讀,由於此處「恆」字,不是人名,就是地名,怎麼讀都不能通解。特別是若指王恆,年世應在王亥之後,更是不對。我讀王先生的另一篇名文〈卜辭中所見先公先公王考〉,對「王亥有易事」有所說明,玆錄於下:「《大荒東經》曰:有困民國,句姓而食,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託於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取僕牛。郭璞注引《竹書》曰:殷王子亥,賓於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緜臣殺而放之,是故殷主甲微假師於河伯以伐有易,克之,殺其君緜臣也。(自注:此《竹書紀年》舊本,郭氏隠括之如此。)」其事頗欠雅馴,撰者以其為無稽,據之可知,《集林》句讀應有不妥,「恆」字應與下句相連,即「恆以為無稽之說」。這一段主要藉古籍所記,可知盤庚以前之先公先王,已遠至易水左右。
商人早已在中國北方活動,意義何在?王先生依沈曾植對這三件器物的解讀,所提出的看法,舉出兩點,一是由於商人早已經營北方,武王克商之後,封箕子於朝鮮也是有其根據。二是《北史》《隋書》中有大兄的稱呼,或許是商人留下的用語。也就是從器物上銘文的解讀,對於上古歷史提出了新的見解。
我們看看問題。
第一道是選擇題,由於銘文字義、活動地域、殷王祖先,都只是文本中提及的部分,正確的是(D)運用金文印證古籍。我曾與幾位優秀的高中老師談過此題,建國中學戴志清老師說,這個選項,改為「金文古籍相互印證」是否更好?我當時同意戴老師的意見。其實,這個選項很重要,因為它的依據就是著名的「二重證據法」。王國維提出的這個方法,應該不是見於古書記載,亦見於地下材料,即可成立,這麼簡單。「二重證據法」重點有四:
    一、紙上材料指一切古書上的記載,地下材料指所有考古發掘的內容。
    二、地下材料主要用來證明紙上材料之可信。就是一些被認為荒誕不經,不足憑信的書,如《山海經》、《竹書紀年》等,經由地下實物印證,亦知包含某些事實。
    三、要注意地下材料的局限性。我們發現古代實物只問實物中的極小量,自然不足以此小量的實物為考訂紙上材往的唯一證據。王國維說:「古書之已得證明者,雖不能不加以肯定;而未得證明者,固不能加以否定。」
    四、王國維取得的學術成就,主要來自他深厚的學養,而不是擁有豐富的材料。蔣汝藻為王國維《觀堂集林》作序,說:「君新得之多,固在於近日所出新史料之多,然非君之學識,則亦無以理董之。蓋君于乾嘉諸儒之學術方法無不通,于古書無不貫穿,其術甚精,其識甚銳。故能以舊史料釋新史料,復以新史料釋舊史料,輾轉相生,所得乃如是之伙也。」
    若依第二點,則「運用金文印證古籍」,若依第四點,舊、新史料之互釋,則「金文古籍相互印證」,故兩者均可。
第二道題,先是看能否讀懂文字的意思,再看這個意思是否可信,證據何在。我們只需知道《儀禮.喪服》與《爾雅.釋親》可以與金文互證即可,不必再去查尋古書原文。
第三道題,觀堂先生是贊成沈乙庵意見的,乙庵先生利用金文的拓片,及器物的出土地域,作出推測,有憑有據,其說可信,理由就是證據充足。
第四道題,乙庵先生將金文與《北史》《隋書》聯係起來,做出更遠的推測,觀堂先生並不同意,主要在於證據仍嫌不足;然而,研究歷史,要有想像力,就是證據不足,加以揣測,亦有其意義。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揣測並非無的放矢,而是精熟典籍,知識淵博之後方能具有的聯想,自然也是有其意義。
也許,我們還可以再加一題,問問何以知道這三件青銅器屬於商代?金文中的文字非但顯示商文化的特色,也是習見於卜辭中的。
這段文本之中,我們見到了王國維(觀堂)、羅振玉(叔言)、吳大澂(愙齋)和沈曾植(乙庵)四位大學者,他們之間的來往,多少也可以一窺清末民初學術社群切磋問學的風貌。
我們也可以在這篇文本中,見到觀堂先生的學識,簡單歸納,大約言之:專門之學,開闢新領域;古籍之熟,根基極深厚;論證之密,思慮甚精審;見識之高,意境亦悠遠。繆彥威先生所言「文辭之精潔」,猶未與焉。

                 2018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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