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8日 星期三

談《通鑑》的文本理解(十七)──見到變化徵兆,做出正確判斷


漢初的「七國之亂」是歷史上劃時代的大事,亂平之後,封建的殘存力量徹底崩解,此後出現的任何「封建」制度都僅存名目,已無實質意義可言,中國進入了兩千年的帝國時期。
七國之亂,源於朝廷削藩,起兵反抗者七國,實則不論時人所言,或史書所述,多以「吳、楚反」稱之,可知此次動亂,吳、楚二國扮演主要角色。當然,吳國尤為重要,儼然集團首領。關於吳王劉濞與漢文帝之間的恩怨情仇,是七國亂事的主要背景,談者已多,此處不再贅言。楚王劉戊於舉兵之初,史書記載一則故事,所述何事,有何意義,不妨一談。

《通鑑》卷十六,漢景帝前三年,西元前154年,記有:

以前,楚元王喜歡讀書,與魯申公、穆生、白生一起,跟著浮丘伯學《詩經》;他受封吳王,以這三位同學為中大夫,穆生不喝酒,元王就為他設「醴」。(胡三省注引顏師古《漢書》注:醴是一種甜酒,米多麴少,放兩個晚上就可以飲用。)到了元王的兒子夷王、孫子劉戊繼位,仍然設置;後來,劉戊就忘了,不為穆生設醴。穆生說他不再赴宴,還說:「可以回家了,不再設醴,王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這時還不知趣告辭,恐怕那一天,我就會被當作犯人在市場示眾。」就向楚王表示身體不好,必須在家休養。申公、白公不以為然,力勸穆生一起赴宴,說:「你忘了元王與夷王怎麼禮遇我們嗎?今天,楚王只是一時疏忽,忘了該做的小事,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穆生說:「《易經》中說:『知道變化的徵兆,就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徵兆,是小事,却顯示了變動的趨向,可以看出是吉,還是凶。有德行的人,見到了徵兆,就該有所行動,不容延緩。(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先王以禮接待我們三人,是因為對人世道理的尊重,今天楚王的作為,已忘了人世的道理。我們怎麼能與一個不講求道理的人長久共事呢?我不是因為他忘了為我設醴這小事啊!(先王之所以禮吾三人者,為道存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與久處,豈為區區之禮哉!)」決定稱病告辭而去。申公與白生留了下來。劉戊行為浮躁暴虐,老師韋孟作詩既譏諷又勸諫,劉戊不聽,韋孟就去鄒地居住了。劉戊因為薄太后喪,不遵守禮制而被削地,就與吳國聯絡,商量起兵的事。申公、白生諫阻,劉戊不聽,判了兩人罪,把兩人綁在一起,穿了紅色囚衣,在市場做工。劉戊的叔叔劉富,叫人去勸諫劉戊,戊說:「叔叔不同意我,等我得意了,先來算這筆帳!(季父不吾與,我起,先取季父矣!)」劉富害怕了,就與母親一起離楚,前往京城。

文本的重點當然是穆生引用《易繫辭》的那句話,他何以要說這句話呢?只是由於劉戊忘了為他設醴嗎?就文本的表面描述看來,應是如此,仔細想想,設醴這件小事,與「是忘道也」的指控,相去頗遠,很難聯繫起來。況且穆生也說了,我不是為了這件小小的失禮的事,而是由於不能與忘道之人久處。所以,穆生口中的「道」指何而言,方是關鍵。我們怎麼解讀這個關鍵辭彙「道」呢?大概要運用一點想像力了,想像君臣之間酒宴上的可能情況。我們可以先想,元王與三人吃飯喝酒的情景,他們只是吃一些佳餚,喝一些美酒,另外為穆生做了一些甜酒釀之類的飲品嗎?應該不是吧。元王與三人之間,一定有說不完的話,就一些大家都很擅長,談來興緻很高,欲罷不能的話題交換意見。可以問問同學,他們最有可將能談的是什麼:吳國內政?漢初情勢?匈奴威脅?還是《詩經》?他們究竟談論什麼,我們無法確知,唯一可以想像推測的,只有《詩經》,因為有記載可以佐證。《通鑑》記:「初,楚元王好書,與魯申公、白生、穆生俱受《詩》於浮丘伯。」《漢書.楚元王傳》記:「高后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客(即後來的夷王)與申公俱卒業,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元王好《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師古曰;凡言傳者,謂為之解說,若今《詩毛氏傳》也。)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師古曰:次謂綴集之。)世或有之。」據之可知,楚元王及申公非但好《詩》,還是精研這部經典的專家,當然,白生、穆生在《詩經》方面的造詣,亦不遑多讓。
楚元王與三位中大夫飲酒論《詩》,談些什麼?我們也是只能想像了。他們或許談到《詩.小雅》的第一篇〈鹿鳴〉,這篇應是周王宴群臣的詩。首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瑟,承筐是將(捧著幣帛的筐贈送寶客)。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客人愛我,請示我以至美之道。)」各位說說,最後一句,示我周行中的「周行」應該指何而言呢?周行,原義是大路,引申為處事應該遵守的「正道」吧!那麼,正道又是什麼呢?四人或許再談《詩.大雅》中的〈烝民〉,這是尹吉甫送別仲山甫的詩。周宣王派仲山甫築城於齊,尹吉甫作這首詩為他送行,詩中贊揚仲山甫的美德和輔佐宣王時的盛況。全詩最後一句:「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詩中「穆如清風」是什麼意思?清微之風可以化養萬物,清美之詩可以讓人感動,是嗎?「永懷」若指長思,那麼仲山甫想什麼呢?詩人希望仲山甫能長思尹吉甫作詩的心意嗎?還是仲山甫是輔佐周宣王的大臣,今當遠離,唯有思念不已呢?再說,《詩.國風》當然也會談到,大概不會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而是如〈豳風.破斧〉,這是關於周公東征的詩。「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恐懼或匡正)。哀我人斯,亦孔(很、非常)之將(大、好)。」這首詩的解讀,應該是詩人回憶戰爭的殘酷與恐懼,念及陣亡的同伴,久別的家人都是可哀可憐的?還是周公東征是為了人民生活的安定,敉平動亂,匡正天下,對於人們的愛是很深厚廣大的?讀這首詩,可以見到什麼?究竟是東征將士慶幸生還,哀念陣亡同袍?還是懷念周公至公至正的心,以及東征的將士也以周公之心為心,而深受感動?(以上解讀,參考程俊英、蔣見元著《詩經注析》與朱子的《詩經集注》。)
楚王君臣一面品美酒、嘗佳餚,同時談論《詩經》的種種,重點不在典籍的訓詁、釋義,而是如何將典籍中的觀念與意義,在實際事務中施展出來,既是商談為政的道理,同時也是砥礪做人的品格。楚元王學養深湛,固不待言,其子郢客,即楚夷王,也是精於《詩經》之學,君臣間這樣的談論,情真意摯,必可持續,這樣的酒宴,自有其意義可言。劉戊即位為楚王,其人浮躁暴虐,不可能聽得進《詩經》中先民之開拓、聖賢之典範、施政之禮制、德行之陶冶等等內容的談論。於是,君臣之間的酒宴,不過是依從舊例,虛應故事而已,氣氛已驟變,意義盡喪失。這時,穆生感到楚王離「道」已遠,變亂必將不免,他早已體會情勢的大異,早已想到是時候了,應該走了,只是欠缺一個歸去的理由,劉戊之未再設醴,讓他有了口實。申公與白生當然知道,氣氛已異,情勢險峻,但念及他們三人與先王交往之深,情誼之厚,對其後人總應盡力輔佐,不宜棄之不顧,也就是在感情上難以割捨,但穆生從理性上判斷,留下已無可為,不如盡早離去。
穆生引《易經》的話是文本的要點。這段文字出自《易繫辭下》,原文為:「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朱子在《易本義》中提及:「《漢書》吉之之間有凶字。」指出史書引用,史家有所增刪,使其義理更為明白曉暢。至於《易繫辭》是怎樣的著作,近代大哲學家張岱年的評價可以參考。他說:「在荀子同時及以後,儒家中尚有許多無名的思想家,其成就亦很高。其最偉大的作品是《易傳》(繫辭上傳、繫辭下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易傳》是孔子學說與老耼思想之卓越的綜告,其中有宏大深微的宇宙人生理論。《易傳》深觀變化,認為一切皆在變易之中,一切皆有成毀盈虛,而宇宙是生生不已的變化大流。一切變動之因,在於兩相反的相推相盪;此兩相反者,即是陰陽或剛柔。《易傳》有見於天下之賾,又有見於天下之簡,它是周秦宇宙論之最高發展。《易傳》的人生思想以剛健中正為主,注重自強日新;既講宇宙神化之研討,又注重制器以利用。」(《中國哲學問題史.序論》,頁14-15。)關於「幾」,《易繫辭上》有曰:「夫《易》,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可知《易傳》作者強調「極深研幾」,張岱年亦有所解釋:「深謂幽隠難見者;幾謂變化之初萌,細微而難辨者。於幽隠難見者莫不窮盡之,於變化之初萌微細難辨者,莫不審究之。是謂極深研幾,然後盡觀變之能事。」(《前書》,頁537。)我們可以說,穆生在劉戊繼位楚王之後,即已察知變化的萌現,昔日所尊重之理念已棄若敝屣,昔日所不屑之言行則肆意為之,文明價值逐漸破壞;這時他做出了判斷,此處不可久留,必須離去,酒宴不再設醴,只是讓他有了歸去的藉口而已。此後事態發展,完全被他料中,亦可謂「盡觀變之能事」。
史書記載酒宴的前後變化,藉以說明吳、楚謀反之不可能成事,君子眼中,忘道違義,必遭敗亡,楚王行為乖戾,下場必然淒慘。史家書此,除了增添我們的歷史知識,更希望我們汲取歷史教訓,要我們留心身旁事務,從細微處觀察,注意徵兆的萌現,以辨析大勢發展的趨向,唯有如此,才可以對未來的工作與生活,做出正確的安排。穆生的「研幾」,正是我們需要仔細體會的人世道理。

                 2018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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