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挽救危亡,在於學問──讀書偶拾之三



十九世紀中後期,中國的內憂外患紛至沓來,其中尤以太平軍起事,影響至大,英、法伺機入侵,更是雪上加霜。清朝政權無疑陷於風雨飄搖,國將不國的危險境地。太平軍於一八五三年三月攻佔南京,從廣西出發以來,只用了九個月的時間,軍行二千餘里,橫掃長江五省,兵力增至三十餘萬,其中自願加入者,為數不少。五月初,派林鳳詳、李開芳率軍北伐,十月,攻向天津,距北京已近。次年二月,因糧盡酷寒,被迫南退,為清軍將領僧格林沁所敗,一八五五年五月,北伐軍全部消滅。可見太平軍初起之時,聲勢至大;至一八六四年,「天京」為清軍攻陷,太平天國亡,接着捻亂事起,僧格林沁戰死,西南的「苖亂」,西北的「回變」繼之,又是擾攘不安了一段時日。亂事雖告平定,但破壞極其嚴重,損失極其慘重。情況如何,一般教科書限於篇幅,只能用幾句話簡單交代。我們從郭廷以的《近代中國史綱》中,可以讀到現代史家的描述;文字稍多,却給了我們一個對大亂破壞的整體圖像。


       自一八五○年至一八七七年,中國經過二十八年的全國性與局部性的變亂,直接蒙受災害的當然是人民。滿地瓦礫,遍地白骨,損失生命財產幾何,不易得知。人煙稠密的長江流域,為太平軍與清軍往復爭奪燒殺之區,湖南為時約四年,湖北約五年,江西約八年,安徽、江南約十二年,浙江約五年,山東、直隸,多則七八年,少亦二三年。江南往往二三十里,不見居民,戶口有僅存五分之一者。浙江一片劫灰,道殣相望,昔時温飽之家,大半成為餓莩。號稱天堂的杭州,居民由八十餘萬減至數萬。皖南「野無耕種,村無炊煙,市人肉以相食。」皖北「但有黃蒿白骨,並無居民市鎮,竟日不見一人。」江西數百里「不聞雞犬聲,惟見餓民僵斃於道。」曾國藩謂「大抵受害於賊者十之七八,受害於兵者亦有二三。」我們不妨說各居其半。有謂一八五一年至一八六五年十四年間,中國人口之死於戰亂者,至少二千萬或五千萬,雖不一定正確,恐亦相去不遠。據官方統計,一八五一年江蘇人口約於四千四百萬,浙江約為三千萬;至亂後十年,即一八七四年,江蘇約為二千萬不足,浙江約為一千一百萬不足,如屬可信,此兩省人口已減少四千餘萬。安徽、江西所受戰禍不亞於江、浙,人口的死亡當亦不少於江浙。數十年後尚未能烣復以住的盛況,依然是殘破蕭條。(頁176-177

長江流域一帶,兵燹為災,人口銳減。西南、西北一帶的動亂,雖告平定,地方飽受摧殘,人口亦復銳減,可想而知。此處就不再徵引,請讀郭著該書。
郭廷以認為亂局的平定,主要依藉曾國藩編練的湘軍,他做了簡要的說明:

        八旗軍久已空有其名,綠營亦驕頑腐敗,江南大營兩次陷落,其主力幾乎全部崩潰。保衛湖南,肅清湖北、江西、安徽、浙江,克復金陵,底定閩、粵的為湘軍,平定江南、閩南,及捻亂的為湘、淮聯合軍。至於廣西、貴州、四川、陝西、甘肅、新疆的底定,固均湘軍之力,雲南的底定湘軍亦與其役。簡言之,二十餘年大亂之削平,無一不賴湘、淮軍,尤其是湘軍。清的統治之得以續延五十餘年,可說是湘、淮軍所給予,但清的權力已日益削弱。(頁177

我們讀到這裡,可以感到,清朝遭遇內部極大的動亂,又有外力的侵擾,本身原有的軍力已經崩解,完全不足以處理如此嚴峻的危局。但是清朝非但平定亂事,化險為夷,甚至遠征新疆,建立行省,儼然局面一新,遂有「中興」之譽。我們要問:何以致之?當時清朝上下,面對動亂,應付有方,終於克敵致勝,削平動亂,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現代史家作出怎樣的解釋?
平定亂事的關鍵人物當過是曾國藩,郭廷以書中以「曾國藩的領導」為題立一小節,用幾乎三頁的篇幅,做了非常中肯的論述,值得細讀。我想在這裡推介我也喜歡的另一本書中,對於這個問題的解答,那就是孟森在《明清史講義》中的描述,讓我們來看看其中有關的文字。第五章標題為「咸同之轉危為安」叙言寫道:

   清至咸豐朝,文恬武嬉,滿州紈絝用事,伏莽遍地。清室本以八旗武力自豪,為英吉利所嘗試,而旗籍大員之姦佞庸劣無一不備。舉國指目穆彰阿、琦善,謂之姦臣。文宗即位,雖斥穆相,琦善以下僨事之旗員仍以勳戚柄用。揭竿四起,以太平軍為蔓延最廣,國際應付尤荒謬,召鬧取侮,乘內亂方亟之際,挑激不已,致英法聯軍逼京師,文宗走避熱河,清之不亡如縷。其時士大夫講學問,研政治,集合同志,互相策勵,遂收救國之效。同治一朝,逐漸勘定,至光緒初,尚乘盛勢盡復新疆,且開行省,矯正乾隆間旗人專為私利之習,一時名以中興,誠亦不愧。要其既危而獲安,非清主德有污隆,實滿漢實力之升降也。(頁666

孟心史先生首先對清朝咸豐時的風氣作一概括的描述,文官安於職位,不理輿論風評,武將耽於玩樂遊戱,不專心戎政。朝中掌權者多為皇族子弟,以致盜賊遍地。清人的武力,八旗已廢弛,禁不起鴉片戰爭的考驗;滿族大員,本領低淺,一心為已,全無應付危局的能力。太平軍起事,來勢汹汹,難以應付,而對外事的處置尤其荒腔走板,導至英法入侵,自取其辱,咸豐皇帝只有遠走熱河避難。這時的清朝已瀕於亡國邊緣,只剩下一口氣,苟延殘喘而已。
但是清朝非未亡國,到了同治時期,非但平定亂事,甚且收復新疆,建立行省,儼然有中興氣象。主要由於有一些讀書人,講論學問,研究政治,互相砥礪,面對難題,致力解決。這種既實事求是,又一心為公的處事有度,與滿人自私自利的作風大異其趣,所以能夠有此成就。但另一方面,滿人的實力因之大減,漢人的地位必然上昇,這與皇帝的表現好或不好,並無關係。
心史先生文字中,最引讀者注目的,應屬「士大夫講學問,研政治,集合同志,互相策厲。」這段叙述,值得加以細究,略探其中心意義為何。當然,仍要從曾國藩談起。心史先生寫道:

        國藩湘鄉世農家,務耕讀,為學篤實,兼漢宋之長。講理學唯課躬行,不矜朱陸門戶,談考據乃以《十通》為歸宿,重在制度損益,而亦不薄形聲訓詁之事。尤愛文辭,而光氣足掩方、姚以下。《十通》者,《九通》加桊蕙田之《五禮通考》也。以寡過克己,誠信服人,治身治心,而後治事治政治軍,皆有使人信賴之原本。撥亂反正,擔負綦重,固非有厚重之度者,不能勝也。由翰林累官至禮部侍郎,咸豐二年七月,丁母憂回籍。十一月,奉命會同巡撫張亮基辦本省團練,時太平軍已由湘入鄂,積年亂黨,未離巢翕附而去者,所在屯結。其黨羽散布,地方官不敢詰。國藩以軍興法,十旬中捕斬至二百餘人,謗讟四起,毅然以不要錢自白矣,閭閻稍安。羅澤南時以諸生講學,篤守程朱,國藩招與講束伍技擊之法,一以戚繼光練兵實紀為規律。參將塔齊布,雖旗籍而勇敢有膽識。方為提督副將所忌,國藩為劾罷副將,奏保同治團事。且言如塔齊布出戰不力,臣甘與同罪。由是國藩所部為軍鋒冠者,塔、羅並稱。塔固所率偏裨多將材,羅挈其門弟子從軍,尤多為名臣儒將,若李續賓、續宜兄弟,若王錱,皆自其始相從之最著者也。卒伍中拔楊載福,彭玉麟亦以諸生而為富家司質庫,劉長治以訓導,皆為國藩所禮敬。湘中人材,別有風氣,盡剗朝野承平積習,蓋湘人勳業以國藩為中心,而奇傑所聚,最著者固為胡林翼、左宗棠,然澤南開湘中理學之大宗,顯儒者預人家國之實效,尤非但以一身為世棟樑而已。(頁671-672

這段文字可以大略分為三個主要的段落,第一是曾國藩的治學,第二是曾國藩的治事,重點是在家鄉辦理團練。第三段討論湘軍何以出現許多人材,足以負起艱難時刻的重責大任。
曾國藩治學,義理、考據、辭章無不涉獵,不是專精一門,但也不是沒有根本,根本所在即是理學。理學之中,不分程(頤)朱(熹)或陸(九淵)王(守仁);但不是沒有核心,核心即在於「吾身吾心」。強講學問在修為,躬行實踐,從心做起,以克己復禮,用誠信服人,為處事之本源,即「治身治心,而後治事治政治軍」也。其次則重視制度,觀看古代名臣如何議論實際政務,如何整飭軍旅,設謀用兵,將古人智慧化為處理眼前艱困局面的實質能力。總而言之,曾國藩為學,尤重培育內在的深度,唯有深厚內在力量,方足以擔負重大的責任。
治事方面,在家鄉辦理團練,先肅清屯結未離的亂黨,斬殺二百人,引起鄉人驚恐,國藩以不要錢宣告鄉里,一改昔日地方官魚肉百姓的惡劣印象,得到鄉人的普遍支持。再者選拔人才,軍旅出身的旗籍塔齊布之外,更與湘中儒者羅澤南,相與討論組織、訓練、戰術、戰略等方略,雖然湘軍出師未久,塔驟逝、羅陣亡,然羅與其弟子之傑出表現,已為湘軍之發展奠定基礎。
心史先生特別強調湘中人才的特有風氣,曾國藩之外,胡林翼與左宗棠均有同樣的胸懷,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氣勢,擇善固執,不避艱難,盡力而為,與承平已久,瀰漫朝野苟安嬉樂的習氣大異。湘中讀書人的表現,足以說儒家學說,心性理氣以及典章制度等等,絕非無用之空言虛語,而是具有安定天下,拯救蒼生的實際功效。
心史先生在這段文本之後,用小字引了《羅忠節公(澤南)年譜》的一段話。記於下:

公幼貧,其尊人至不能具饘粥,勉從師讀。十九歲應童子試,不售,始授徒自給。為學亦僅留心詞章。三十歲讀性理書,遂究心洛閩之學。三十三歲始補弟子員。三十四歲著《周易朱子本義衍言》。三十八歲著《姚江學辨》。三十九歲著《孟子解》。四十一歲補廪膳生,改定〈人極衍義〉。四十二歲著《小學韻語》。四十三歲著《西銘講義》。四十四歲著《皇輿要覽》。是年湘鄉令朱孫詒舉公孝廉方正。四十六歲,是為咸豐二年,太平軍入湘,長沙被圍,鄉始辦團練,公與同邑王錱、劉蓉任其事。錱門人,蓉公論學摰友,始倣戚氏法部署其眾,教之擊剌。四十七歲,巡撫檄公與王錱帶勇赴省,會曾公國藩辦全省團練。五月,奉檄剿桂東由江西上游竄犯之匪,於路先平衡山土匪,逐桂東匪遁還。六月,太平軍自金陵分軍犯江西,江忠烈公守會城乞援湖南。曾公檄公往援,李忠武公續賓在麾下。六月至江西擊賊有功。(頁672

我們讀這段文本,首先看到羅澤南出身貧窮家庭,儘管衣食不周,家長仍讓這個小孩從師讀書,傳統觀念重視教育,固然是原因,這個小孩資質優異,不同凡常,應該更為重要。十九歲應試未能上榜,也開始了教兒童讀書寫字,以換取生活所需的日子。授課餘暇,讀些詩詞,寫些文章,直到三十歲讀了理學家的著作,發現了真正喜歡的學問。我們可以想像,羅澤南十年的摸索,必然是多方接觸,總是略有所憾,不能稱心滿意,直到讀了二程、朱子的著作,宛如找到了自己治學上的道路。在條道路上,奮力向前,每有心得,著書立說,可以說是深入性理之學的堂奧,儼然這一方面卓然有成的大學者。
太平軍入湘,長沙被圍,羅澤南受命辦理團練,參與其事者,王錱是他的學生,劉蓉是他的論學摰友,都是深諳理學的讀書人,也都是講求身體力行,有著深厚內在修為,足以擔當大任的志節之士。次年,與曾國藩合辦全省團練,正式組成聽命於曾國藩的湘軍,先在省內剿平匪亂,繼則出師江西,進討太平軍。心史先生寫道:「此為湘勇出援鄰省之始。澤南所至,無堅不摧。節制之師無能敵也。」羅澤南在江西,胡林翼謀復武漢,期盼得到湘軍協助,羅澤南「遂由義寧入鄂,緣道皆太平軍陣地,澤南連克通山、崇陽、蒲圻、咸寧,轉戰至武昌。……林翼見澤南,以師禮事之極恭。事必咨而後行。羅門弟子李續賓、續宜兄弟輩,林翼與親密如昆弟,是為湘楚會攻武漢之師。」也就在此戰役,「羅澤南中流彈入腦,傷重,數日卒。」(頁681-682
只要稍讀中國近代史,無人不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的大名,曾、左、李能有平定太平天國,剿滅捻亂等等大功,挽救垂危的清帝國,使之續延數十年,手下為數可觀,能力卓越,有為有守的讀書人,扮演重要角色。然而這些人們的名字已為人遺忘,他們的事跡已不復流傳,既屬可惜,亦復可嘆。我想,孟心史先生述及羅澤南時,忻慕贊嘆,不能自已,於是將《年譜》所記隨手抄錄。我們讀到這一小段文本時,若能體會史家著述之時,那種敬佩、感慨、又帶點哀嘆的懷想深情,或許可以說是嘗到歷史的況味了!

                                        2017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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