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7日 星期五

依文本說故事提問題(一)----《通鑑》中的漢文帝與吳王濞





課堂教學中閱讀文本,特別是讀傳統典籍中的文本,應有一些方法,如先讀一段,述其大義,再加以討論,這大概也是最為普遍的做法。這樣的方法,不能說沒有「門檻」,那就是班上的同學,需要一定的古文閱讀能力,因為述其大義,不是白話解讀,如果理解古文能力稍弱,很難進入文字所述的情景之中,對於此後的討論,也就難以參與,如同站在門旁,只能做壁上觀。時間稍久,必將意興索然,遂而神遊於教室之外。
如果降低同學對古文理解的要求,讓大部分同學都能進入文本呈現的過去世界,教師在講述上加重分量,在討論上多做準備,把「門檻」取消或降低,也許是可行之策,我們不妨稍作嘗試。

《通鑑》卷十六,漢景帝前三年(西元前154年),記載了七國之的重要背景,玆錄於下:

初,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待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遣其喪歸葬,至吳,吳王慍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復遣喪之長安葬。吳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禮,稱疾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繫治、驗問吳使者;吳王恐,始有反謀。後使人為秋請,(胡三省注:應劭曰:冬當斷獄,秋先請擇其輕重也。孟康曰:律,春曰朝,秋日請。如淳曰:濞不自行,使人代己致請禮。《索隠》曰:孟說是。)文帝復問之,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繫治使者數輩,吳王恐,以故遂稱病。夫『察見淵中魚不祥』;(胡注:服虔曰:言天子察見下之私則不祥也。《索隠》案此語見《韓子》及《文子》。韋昭曰:知臣下隠私,使憂患生,變為不 祥,故當赦宥使自新也。)唯上棄前過,與之更始。」(胡注:師古曰:言赦其以往之事,使得自新也。)於是文帝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几杖,老,不朝。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胡注:《索隠》曰:吳國有鑄錢、煮鹽之利,故百姓不別徭賦也。)卒踐更,輒予平賈;(胡注:晉灼曰:謂借人自代為卒者,官為出錢雇,其時庸下賈也。師古曰:晉說是。《索隠》曰:案漢律,卒更有三:踐更、居更、過更也。此言踐更則與平賈者,謂為踐更合自出錢,今吳王欲得人心,乃予平賈,官讎之也。)歲時存問茂才,賞賜閭里;他郡國吏更欲來捕亡人者,公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餘年。

我們講述這一段記載,並不是把它用白話文講一遍,而是要摘出要講的重點,再將之鋪演成故事。這段文本,我會選三個故事來講。第一個,吳太子與皇太子爭道被殺的事。吳太子與皇太子一起飲酒、賭博,一起玩耍,怎麼起爭端了呢?吳太子似乎沒有很尊重皇太子,表現出平起平坐的模樣,在皇太子心中,就頗感不悅,吳太子賭博時爭路,顯然行為過分了,皇太子就下重手,把吳太子殺了。我提出的問題是;吳太子的行事粗鹵莽撞,不合尊貴的身分,何以如此?我們可以想一想。造成吳太子行為不檢的主要原因,最可能是什麼?大家說說。最多的回答可能是太子長在深宮,驕生慣養,所以脾氣暴躁。如果性格如此,沒有辦法讓他循規蹈矩嗎?所以,他沒有好老師,沒有受到好的教育,應該是重要的因素。我們這樣解說,是有依據的,《史記.吳王濞列傳》就在「博,爭道」之前,寫了「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老師平素表現輕浮兇悍,又目中無人,狂傲不覊,學生有樣學樣,行為怎麼會端正雍容呢?況且賈誼對文帝一再強調太子教育的重要,多少也反映了當時對太子教育的明顯疏忽。
第二個故事,我想談的是,吳王所派秋請的使者與文帝間的對話。我覺得,把《通鑑》的內容,加上胡三省的注,還原文本所記當時情況,恐怕不是最好的辦法,對歷史系的同學理應講得詳盡,對一般《通鑑》讀者對當時情況作深入細密的描述,往往費力而不見成效。我們可以運用想像力,重新想像一遍可能的,也是我們較為熟悉的情況,或許更能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想一想,吳王的使者到了,就與文帝講話嗎?可能性不大吧。我們可以把問題設定在:他最可能談話的對象,是什麼人?應該是負責接待的官員吧。談什麼呢?談兩方之間的問題該如何解決。這位使者會說:「我們的使者來到朝廷,你們問,吳王不朝謁,是真病還是假病?朝廷有信息他沒病,如果你說他有病,就是欺瞞,就有罪,就要扣下。使者當然不敢說實話,只能說吳王有病,於是就被扣留。因為使者不可能說吳王沒病,如果說了,吳王就有欺君之罪,事情就嚴重了。所以,要解決問題,只有朝廷方面讓步,只有朝廷認定吳王有病,才有轉圜的餘地,才能解決眼前的僵局。我講實話,吳王沒病,朝廷也不必明察秋毫,況且上位者把下面的事情看得很清楚,不見得是好事,大人不記小人之過,睜一眼,閉一隻眼,反而更好。」朝廷的官員,覺得有理就向文帝稟報,文帝也同意,於是賜吳王以几杖,並以吳王年老,免予朝謁。文帝此時的退讓態度,非但展現了仁慈的作風,也成為後世屢屢提及的美事一樁。
第三個故事,則是吳王的反意雖然稍稍緩和,但發展實力的動作仍舊進行。由於資源豐富,可以給予百姓一些別處沒有的優惠,沒有賦稅、徭役,為公家做事,可以得到報酬,這些是有形的辦法。但對國內人材的重視,以及對地方民眾的關懷,則是無形的作為。其中,收容從其他郡國前來投奔的人,其中不少是犯罪份子,吳國將他們留下,不交給前來捕捉的郡國官員,值得我們重視。為什麼?問問同學。希望同學能夠想到,這些不安分守己,不容於故土的人,不少是特立獨行的奇才異能之士,正是吳國需要的人才。這個做法,讓我想起了周武王伐商紂,提出的罪名之一,就是商紂容納了來自各方的「叛徒」。在牧野起兵的《尚書.牧誓》中就有「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只是把天下的罪惡多端的逃亡者,來推崇來尊敬,來信任來使用。見屈萬里,《尚書今註今譯》),那是上古時代的事,與漢初情況不盡然相同,但是,這些人真的只是罪惡多端的壞分子嗎?當然不是,如果只是壞分子,紂王為什麼要「推崇、尊敬、信任、使用」?吳王用了這些人,朝廷方面頗感不安啊!吳王起事,景帝聽從文帝的臨終遺言,任命周勃之子周亞夫為主帥,賦予軍事大權,「將三十六將軍往擊吳、楚」。周亞夫從霸上出發,趙涉對周亞夫說,吳國富有,吳王養了不少能力強又忠心的人,知道將軍您要出發,一定在您前往洛陽的路上埋伏,平常走的這條路太危險了,不如繞遠一點,走藍田,出武關,到洛陽,可能晚一兩天,但一到洛陽,進占武庫,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以為將軍從天而降。周亞夫聽從了趙涉的建議,安然到達洛陽,再派人到常走的路去搜查,果然捕獲了吳王派來的伏兵。這個例子說明吳國有人,而這些人中,來自各國的叛逃分子應該不少。吳王起事,也有一些來自他國的人出謀獻計,但吳王不聽,胡三省就有「史言吳王有才不能用,以至於敗。」的感嘆。
順便談談周亞夫與劇孟相見的事。《通鑑》不信《史記》、《漢書》言之鑿鑿的這件事,只因為劇孟是大俠,周亞夫就是得到他的支持,也不會有什麼重大的影響。我們今天知道,俠在社會底層有其強大的影響力,得到大俠的支持,當然就有決定性的作用。《史》、《漢》所說,周亞夫得一大俠,如得一敵國,吳楚亂事可以不需擔心的說法,是可以成立的。就是在八百年前的朱子,也不以《通鑑》把這件事列入《考異》,只說明何以不可信為然。朱子說,司馬光只因為不喜歡劇孟,就說「劇孟何以為輕重」,意思是不以為劇孟有其重要性;因為不喜歡劇孟,就說劇孟見周亞夫這件事是沒有的,都是不對的。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司馬光作為大歷史家,是有其局限性的。
這一段文本的故事說完了,問題討論了,似乎應該做個小小的結語,也把文本的意旨,或其事理稍做歸納。我說,我們經由這段文本,看到了七國之亂的重要背景;我們可以看到兩個對立的力量,一是漢文帝的朝廷,另一是劉濞的吳國。就這一段《通鑑》的記載,我們聽了故事的陳述,也討論了其中的某些問題,大家感覺天下的情勢如何?孰強孰弱?同學都說,當然是漢朝強,吳國弱,此後的發展將會如何?我們會看到強大的勢力面對來自弱小力量的挑戰,就漢文帝的表現來說,他的應付是否適宜?我們可以說,漢文帝展示的忍讓風格,顯示了天子朝廷的泱泱大度,更是立於不敗之地。
我的想法是把故事講完,立刻就提出問題,要大家思考回答。中間略去了一個閱讀文本的過程。不需費神於看資料,只用耳朵聽故事,似乎比較容易進入情境,也由於問題的討論,更可以吸引同學的注意力。如果沒有不同意見的互不相讓,持續爭辯,進度將會很快,備課的壓力也就不小。這只是初步嘗試,需要改進調整的地方所在多有,還需要做更多的試驗,方能提出較為具體的教學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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