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16，漢景帝前6年，西元前151年，記載了一件有點複雜的事，如果我們讀原文，稍稍走神，即如墜五里霧中，尋不著頭緒。那就用白話文改寫一下，或許可以稍減我們閱讀時的負擔。
以前，燕王臧荼有一個孫女，名字叫臧兒，嫁給槐里的王仲，生了兒子王信及兩個女兒；王仲死了，又嫁給長陵田氏，生了兩個兒子，田蚡與田勝。漢文帝時，臧兒的長女嫁給金王孫，生了女兒金俗。臧兒占卜，得到的回應是：兩個女兒都會大貴。臧兒就要把嫁給金氏的女兒要回來，金氏大怒，不肯，就把她送進太子宮中，王氏入宮生了一個兒子，名字叫徹。這位王氏懷孕時，做了一個夢，夢見太陽進入了她的懷中。
景帝即位，長子榮立為太子，太子的母親粟姬是齊國人，景帝的姊姊劉嫖想把女兒嫁給太子。粟姬對這位大姑有意見，因為後宮的美女都是靠這位大姑的牽線得幸皇帝，所以不同意太子娶這位大姑的女兒。劉嫖就要把女兒嫁給王夫人的兒子，就是劉徹，王夫人答應了。於是，劉嫖有機會就對景帝說粟姬的壞話，同時也經常讚譽王夫人的美。《通鑑》這裡出現了一個方括號，如下：[章：甲十五行本『人』下有『男』字，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景帝也覺得不錯，很滿意，又聽說了懷孕時太陽入懷的事，但也沒有做什麼決定。王夫人知道景帝對粟姬不滿，嘴裡經常念著。胡三省在這裡寫了一條注：「《史記》說，景帝有一次身體不舒服，叫粟姬對這些王子善加照顧，粟姬生氣，不答應，而且講了一些不恭敬、不得體的話，景帝氣在心頭，但沒有發作大罵。」下接《通鑑》本文；王夫人知道景帝氣還沒消，就派人慫恿「大行」，一位掌管接待事務的官員，這裡胡三省又寫了一條長注：「劉敞（字原父，北宋人，與其弟劉攽，其子劉奉世，皆為著名的兩《漢書》專家）說：《史記》中，記載文帝與景帝的事頗簡略，《漢書》有所增添，那是班固從其他書中採用了不少材料而寫成的。景帝時接待的官員是鴻臚，掌朝覲之事的行人稱為大行。班固增添的材料是武帝時記景帝的事，就記了武帝時的官名，未能加以更改。班固的〈古今人表〉就沒弄錯。」下接《通鑑》本文：請景帝立粟姬為后，景帝還在氣頭上，聽了這個建議，更是生氣，說：「這種事是你該說的嗎？」就依刑律，把這位「大行」判了死罪，殺了。
次年，十一月，廢太子榮為臨江王，太子的老師竇嬰力爭，未得景帝允許，竇嬰就稱病請辭，粟姬怨氣難消，也就死了。於是立王氏為皇后。
這一段《通鑑》的文本不大好讀，我記得一位清華的同學說，她讀了五遍才理出頭緒，一位台大的同學說，「讀了兩次加上一張樹枝圖才明白其間關係。」（藥學系五年級林怡均）。其實我自己也是一讀再讀才能掌握大意。我們的作業第一道選擇題：《通鑑》這段文字，主要表述何事？（A）宮闈鬥爭的激烈（B）王室的婚姻關係（C）命運的徵兆顯示（D）武帝的母系背景。
同學作答，選（A）的最多，（D）有一些，較少，（B）與（C）無人選。問題是激烈的闈鬥爭是這段文字的是佳詮釋嗎？我們固然看到劉嫖與粟姬，王氏與粟姬之間的激烈鬥爭，但這是史家書寫這段文字時想要陳述的主要目標嗎？也就是說，史家記載這個事件的時候，心中主要想到是什麼？是那幾位婦人之間，一幕幕激烈的鬥爭，覺得精彩絕倫，不寫可惜？還是別有所指？
我的個人意見，這是交代武帝母系背景的一段重要文字。王太后與劉嫖（館陶公主），後來仍然有所演出，這裡只是她們最初亮相。當然，劉徹登上歷史舞台的一刻，史書如何書寫方能符合其歷史上的地位，更是史家不可率爾操觚，必須刻意經營的大事。這裡固然寫了「徹方在身，王夫人夢日入其懷」，但這一句話要如何安置方才穩妥，仍需許多精彩的細節加以襯托。
兩個選項的最大不同，還是在於從什麼角度來讀文本。如果讀文字所述的內容，宮闈鬥爭最為明顯。但是，要問史家書寫的意旨，則是另一方向，鬥爭寫得再熱鬧精彩，也是陪襯而已。然而，如果您問：太史公、班固、温公或劉攽書寫此事，果真如你所說嗎？我只能很嚴肅地回答「想當然耳。也就是運用想像力，進入當時情景（史家書寫）所作的最好選擇。
第二道題目，是簡答題。原先問漢武帝的名字，及其與田蚡的關係。這個題目太簡單，沒什麼意思。在討論的時候，就改問：方括號中的那段文字是什麼意思？有什麼重要性？「章」指章鈺，他將《通鑑》的宋、明各種版本詳加校勘，我們讀的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用方號加以引錄，讓我們看到各種版本中非常細微的文字差異。然而，這裡的一個字「男」卻極其緊要。我們可以看到，如果沒這個「男」字，「美」的是王夫人，但加了這個「男」字，就成了劉徹。問題是形容劉徹可以用這個「美」字嗎？「美」應該不只是外表儀觀的亮麗，還有內在精神的展現，既使是童稚之時，亦足以令人贊賞不已，謝安幼時即是一例。（《晉書．謝安傳》云：安四歲時，譙郡桓彝歎曰：「此兒風神秀徹，後當不減王東海。」及總角，神識沈敏，風宇條暢。）再說，如果我們從前後脈絡來看，「美」作為精彩人物的表徵，形容劉徹較諸其母王夫人，更是貼切。這一個字，讓我們對漢武帝的認識提早了許多，也深刻了許多。至於為什麼有的版本有此「男」字，有的又無，則是另一可以細思的有趣問題。
第三道題目，文本中所見女子，你認為哪一位最「厲害」，為什麼？這段文字有四位女性，三強一弱。哪一位最強，則無客觀依據，端看如何詮釋。三強之中，何人最「厲害」，很難說，其實是無分軒輊的。我說，王夫人最厲害，因為她生了劉撤，就是漢武帝。單單這一點，無人能比得上；再看她怎樣用陰險的計策鬥倒粟姬，可謂足智多謀，加上十分狠毒。而劉嫖何嘗簡單，要把十分普通的女兒嫁給太子，用盡心思，也得償夙願，其中鬥爭的手段、技巧，無不運用自如。再說老太太臧兒，則是這幕宮闈鬥爭的啟動者，她可以藉由卜筮，上知天意，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怎能說不「厲害」。相較之下，粟姬強敵環伺，真是毫無招架之力，只知依恃太子之母的身分，不知敬謹任事，而是使些小性子，講些小氣話，怎能不一敗塗地，「恚恨而死」（《通鑑》原文）是其必然下場。
胡注中最長的一段，我沒有出題要同學閱讀思考再加以討論。理由是這段文字，「學術性」太高，固然可以把我們的心思磨得更銳利，但也會讓我們讀史的興趣為之大減，對非歷史系同學，可能得不償失。其實，劉敞說的那句話：「《史記》文、景事最略，《漢書》則頗有所錄。」十分重要，特別是歷史系的同學，增添這個小知識，不無益處。
2016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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