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東晉人物,最重要的當屬王導與謝安。前者有排除萬難,奠定根基之勞;後者有驅除外寇,解救危亡之功。關於兩人的事蹟,大家都已熟知,這裡也就不再多言。但是不妨引用現代大學者的精彩論述,稍加強調。提及王導,陳寅恪的〈述東晉王的功業〉,當然是一篇名文,謹摘結語於下:
總體而言,西晉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孫吳舊壤,當時胡羯強盛,而江東之實力掌握於孫吳統治階級之手,一般庶族勢力微薄,觀陳敏之敗亡,可以為證。王導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延,不謂民族之英雄,似非平情之論也。
至於謝安,淺見以為繆鉞在〈清談與魏晉政治〉一文中述及者,最為精要,亦摘錄於下:
《南齊書.王儉傳》:「儉常謂人曰: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蓋自比也。」王儉是否能比謝安,玆姑不論,而其所謂「江左風流宰相唯有謝安」之言,則大可玩味。「風流」與「宰相」二詞,義本相遠,「風流」形容清談名士之標韻,《晉書.樂廣傳》:「天下言風流者,謂王(衍)、樂(廣)為稱首。」而「宰相」任社稷之重,負經世之責,似不宜以「風流」二字加之。王儉所以言「風流宰相」者,此即魏晉以來,清談家所理想之政治家之新範型,言其有超世曠遠之懷,而又能建濟世經綸之業,此種理想之政治家,惟謝安足以當之,故曰:「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也。」
附帶一言,繆鉞的著作如:《冰茧庵丛稿》、《讀史存稿》,以及與葉嘉瑩合撰的《靈谿詞說》,都很好看。
這篇小文,還是依照我的想法,在人人皆知的歷史大人物之外,寫一點列入正史,也可一談的人物。這裡所談的就是郗鑒、郗愔、郗超祖孫三人的事蹟。
郗鑒儒雅,柔而有正
郗鑒字道徽,漢御史大夫郗慮的玄孫,但少時家貧,下田耕種之餘,博覽群書,儀態儒雅,為人敬重,但不應地方的推舉。趙王倫召他入朝廷,他見司馬倫有異志,稱病去官。司馬倫篡位,其手下多至大官,他閉門獨居,此後朝政混亂,他盡力廻避。京師不守,盜賊四起,郗鑒落入陳午之手,終於逃離,回到鄉里。時值饑荒,欽佩他的大族人士,提供他資糧,他都給了孤老無依者。大家都說,天子離開京師,中原沒有霸主,只能依靠有仁德的人,拖延時日,晚些死亡。就推郗鑒為首領,他就率領千餘家進入嶧山,躱避兵燹。
元帝即位建康,任命郗鑒為兗州刺史,鎮守鄒山。當時兗州有不同勢力,皆稱刺史,衝突不已,十分混亂。石勒等胡族又不時入侵,外援斷絕。跟隨郗鑒的民眾,甚至掘野鼠等小動物充飢苟活,但無人離去。
明帝即位,徵郗鑒為領軍將軍。當時王敦專擅,明帝引郗鑒為外援。王敦請召郗鑒為尚書令,徵至朝廷。郗鑒道經王敦駐地,王敦說:「樂廣沒什麼才能,但名聲很好,其實比不上滿奮。」郗鑒說:「比較人物,要取等級相同之輩,樂廣平淡,充滿元氣。在朝廷混亂之時,交遊十分謹㥀。愍懷太子,幼時聰慧,武帝喜歡。長大之後,不學好,每天與隨侍之人嬉戲玩耍,不理大臣。後來被廢,朝廷下詔,不得送行。舊臣不滿,冒禁拜辭。司隸校尉滿奮奉命逮捕送獄,樂廣隨即釋放。就此事而論,樂廣可謂柔而有正,滿奮則是失節之士,怎能同日而語?」郗鑒強調忠於朝廷,王敦心有異志,很不高興,就不再理他。身旁之人更是詆毀郗鑒,郗鑒舉措如常,一點也不害怕。王敦就對屬下說,郗鑒是儒雅之士,又有名聲,我們不能陷害他,就放他回到朝廷。王敦當然知道郗鑒忠於朝廷,必然不利於己,但為什麼又把他放走?或可一思。其實,大奸巨惡之輩,也不簡單,對於自己尊重的人,往往不會輕易加害。
其後,王敦舉兵向闕,不久病死,餘眾不能成事,為官軍平定。郗鑒出謀獻策,多蒙採納。明帝崩,成帝即位,年方五歲,郗鑒與王導、溫嶠、庾亮等受遺詔輔政。
祖約、蘇峻起兵造反,進逼京城,王師敗績。郗鑒臨危受命,結集部眾,登壇誓師,慷慨流涕,將士感動,爭相用命,力克叛徒,平定亂事。進位太尉,但以體弱有病遜位,不久過世,年七十一歲。子愔、曇。
《世說新語.德行24》記有一事。永嘉之亂,鄉里窮困,食物欠缺,鄉人輪流供給郗鑒食物。其時侄子郗邁、外甥周翼都是小孩,他就帶著去吃飯。鄉人說,我們每家都很困難,因為敬佩您,所以招待您,實在沒法多提供一點。郗鑒於是單獨前往,吃飽了,再吃一大口,塞滿兩頰,回家吐出喂給兩個小孩。這兩個小孩與他一起渡江,後來也在朝廷任職。這個故事,史家記於《晉書.郗鑒傳》的最末。這是歷史事實嗎?很難想像,也不重要。要緊的是它如何理解。重點應該是:食物極短缺、有慈愛之心、應共體時艱,還是時局甚艱困?是的,那是永嘉之亂時期,人們面對艱困局勢的一個縮影。
愔超父子,格調䢛異
郗愔是一個孝子,頗有名聲,吳郡太守出缺,朝廷想到他,他以資望不足不宜出任大郡,轉為臨海太守,朝中風評很好。他在地方施政清簡,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詢,宅心事外,優遊山水,修黃老之術。簡文帝時,朝中有大臣推薦他出任朝中高官,他都表示只願出守地方,任為會稽內史。桓溫北伐,用其子郗超之計,以自己並非武將,不堪率軍作戰,將部眾交與桓溫。徵至朝廷,拜為司空,他仍然不赴。過世時,年七十二歲。三子之中,郗超最有名。
郗超字嘉賓,年少聰慧,不守常規,長大才華畢現,善於談論。父親郗愔 信天師道,他信佛教。郗愔貪財,積錢數千萬,有一天,打開錢庫,任郗超取用,郗超把錢施捨親族朋友,幾乎用盡。郗超表現異於凡常,這類故事還有一些。
桓溫掌權,郗超在他手下。桓溫聰明有氣勢,不大看得起人,只是與郗超談話,不能猜準他心中想法,對他十分客氣。郗超也盡力輔佐,深得信任。有一次謝安與王坦之去見桓溫商量事情,郗超就坐在幕後,輕風吹開簾幕,謝安看到了,笑著說:「郗先生可以說是入幕之賓啊(郗生可謂入幕之賓矣)。」桓溫北伐,郗超以路途既遠,汴水又淺,運道不通,反對。桓溫不聽,致遭敗績。郗超於是獻廢立之計,桓溫廢海西公立簡文帝,謀出郗超。此時,謝安與王文度有事直接去見郗超,等了很久,見不到郗超,王文度說,既然他不見我們,我們就走吧。謝安說:「這個人我們得罪不起,為了保命,也得忍耐一會兒吧(不能為性命忍俄項邪)!」按:此語見於《世說新語.雅量30》,又見於《資治通鑑卷103》,胡三省注:「史言謝安於風流之中,能處事應物;又郗超勢燄如此,桓溫既死之後,超得終於牗下,蓋以智免也。」對謝安、郗超都有所稱許,也是我們讀史之時,應該學習的地方。
郗超四十二歲去世,較其父郗愔早逝。郗超死前,將一箱書信交給門生,說我死後,父親難過就拿給他。超死,愔哀痛致病,門生呈上書信,信中皆是與桓溫商量的密謀計策。郗愔看了大怒,說,這小子死得晚了!就不再哭了。
郗超所交朋友,都是一時才俊,若是出身寒門,他就大力提拔。郗超在世時,王獻之兄弟見到郗愔,對舅舅很有禮貌,郗超死了,對舅舅愛理不理。郗愔很生氣,說:「如果郗超不死,你們敢這麼對我嗎?」當然不敢,你可是我們敬重表哥的爸爸啊!郗超又與清談著稱的名僧支道林交好,兩人相知甚深,彼此敬賞不已。
小結:世家子弟有俊彥,艱難歲月顯才華
郗鑒在艱難困苦的時局中,克盡職責,努力以赴,深受時人敬重。又平定亂事,功業名聲庶幾可與王導並列。《晉書》史家贊曰:「道徽忠勇,高芬遠映」。二子風格䢛異,郗愔淡泊,嘉賓才高。贊曰:「愔克負荷,超慚雅正。」明顯褒郗愔而貶郗超,認為郗愔可以繼承乃父志節,而郗超才情雖高,卻有失臣節。我們儘管並不反對,但稍覽愔、超父子二人事蹟,欣賞誰呢?大概還是有慚德的郗超吧。為什麼?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時代的光彩,晉人的美。您同意嗎?
2025年2月23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