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初期,長安、鄴城與許昌等地置有重兵,是控制各地的軍事重鎮,司馬氏取得政權,派子弟接管這些軍事重鎮。西晉初年,出任重鎮的宗王,既握有可觀軍力,又兼管地方民事,手下文武僚屬為求富貴,不時慫恿親王干預朝政,甚至舉兵向闕,造成連綿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亂」。諸王在混戰中往往援引外族,以增強自己聲勢,匈奴、烏桓、鮮卑等也就長驅入塞,燒殺破壞之餘,更埋下了後日的深重禍根。
動蕩不已,朝政廢弛,王衍等人身居高位,依然清談虛無。尤其推重何宴、王弼的學說,闡述天地萬物以無為本的道理。裴頠寫了一篇〈崇有論〉,從理論上加以辨駁,希望改變人們的處世態度。裴頠強調萬物既已生成,有其規則,萬物的本體就是「有」,不是「無」,說什麼虛無,對於既有的一切毫無幫助,人生既然已經「有」了,就應該以積極態度去對待。由於放誕頹廢已成風氣,裴頠的努力起不了挽救的作用。但是其時的精彩人物,仍有一識的價值,就看看《晉書》中關於他們表現的一二吧!
謙讓儉素,感人至深:羊祜
羊祜出身清廉有德的大族,到他已是第九代。漢末名臣蔡邕,是他的外祖父,〈悲憤詩〉的作者蔡文姬是他的姨母,姊姊則是皇后。他十二歲父親過世,在汶水之濱,遇見一位老者,對他說:「你的相貌很好,不到六十歲,就建大功業。」長大了,讀書勤勉,文辭典雅,俊秀端莊,善於談論。地方向朝廷推薦,他不應,有人稱他為今之顏子。曹爽要徵召他,王沈勸他同行,他說:「決定去跟誰做事,需要仔細思考(委質事人,談何容易)。」後來曹爽失敗,王沈險些受累,就對他說:「你的話,我常記心中。」羊祜說:「這事,我以前也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嗎,應該不是,那麼為什麼要說這句話?請想一想。
司馬炎篡位,是為晉武帝,重用羊祜,但賈充、裴秀在前朝很有名望,羊祜請求官位必定在他們之下。晉武帝想平吳,以羊祜為都督荊州軍事,他到了駐地,設立學校,廣招學生,善待當地士族,很得到人們好感。對於敵方吳人,也是言而有信,降者若想回去,他就放行。他安定地方,開墾田畝,初到之時,糧儲有限,到了後期,有了可供十年的存儲。他喜歡到江邊看捕魚,往耽擱公事。有一次,他又要外出,守門的將領擋在營門,說:「將軍身負重任,不可隨意行動。將軍的安危,就是國家的安危。要我開門,除非我死!」羊祜聽了,向他致謝,此後就很少隨意外出了。
朝廷又給羊祜加官進爵,他上表朝廷,不肯接受。表中提及:「我聽古人說過,德行不為人們佩服,而得到高官,有才能的臣子就不能進升;功業不為人們肯定而得到厚祿,盡了力的臣子就不會高興。我由於外戚身分,得到太多恩寵,不能再高升了。」當時秦州、涼州胡人起事,官軍屢敗,羊祜上表,請儘速伐吳,平定吳國,胡人亂事自然止息;要把握時間,立即用兵,建立大功。但朝臣多不同意,他只有嘆氣說道:「天下事不如意的,常常是十之八九,就是所謂當斷不斷。天意已予,仍不取得,事後只有懊悔!」後來,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平定吳國,天下一統。武帝說:這是羊太傅的功勞!
羊祜的女壻勸他修建房子,布置花園,他一句話不說。見到了兒子就說:「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作臣子的,只想私人的事,就耽誤公事,很不好,你們要謹記在心。」他對堂弟羊琇說:「處理了邊事,回到家鄉,只要有塊放得下棺木的地就夠了。一個普通人,做了高官,負了重責,一定要想到,名聲高了,責備也就多了。疏廣就是我的老師。」疏廣是誰?疏廣是漢宣帝時代的太子太傅,年老退休,賞賜甚豐。疏廣回到家鄉,每日設酒食,宴請族人賓客。過了一年,有人對他說,這樣下去錢將用完,不如買些田宅,留給子孫。疏廣說:「我難道不會想到子孫?我已有的田地房屋,只要子孫生活勤勉,足以度日。今天再增加一些,只是教子孫怠墯。賢能而多財,則不求上進;愚拙而多財,則犯錯更多(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貪財,則益其過)。」
羊祜喜歡遊覽山水,天高氣爽,登遊峴山。友朋僚佐,飲酒吟詩,終日不倦,他曾慨然嘆息,對鄒湛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賢士登山遠望,如同我倆的人很多,然而都湮沒無聞,使人悲傷。如果來生有知,魂魄也會來到此山。」鄒湛說:「您的德行,四海仰慕,您的理念,繼承前哲,美名聲望將與此山共傳不朽。至於像我們這樣的人,正如您所說的。」
羊祜生活儉樸,所得俸祿,資助親族,賞賜將士,家無餘財,遺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羊祜去世,羊琇請求葬於先人墓園,晉武帝不允,賜地一頃,並親臨司馬門送葬。
襄陽百姓於峴山羊祜遊憩之地建碑立廟,歲時饗祭。見到此碑者,無不流下感念的眼涙,杜預就取名為「墮涙碑」。
讀到這裡,讓我們想一想,這位西晉初期的著名人物,他的思想作為,最適合歸於哪一學派?儒家、道家、墨家,還是佛教?為什麼?因為注重忠孝、仁愛、德行,還是儉樸?
博曉萬物,亂世奇才:張華
張華,少年孤貧,牧羊為生,有識者見到他,就知道他不凡。同鄉劉放,朝中大官,見到他,就把女兒嫁給他。張華學問淵博,辭藻優美,所知甚廣,對圖讖方伎等,都下過工夫。行事合於禮度,做事義不顧身,濟貧亦不後人,見識高遠,器量寬弘。著〈鷦鷯賦〉,阮藉讀了,十分稱讚,認為他有王佐之才。張華聲名鵲起,於是入朝作官。
張華學識宏富,幾乎無所不知。晉武帝問漢代宮室制度,以及䢖章宮千門萬戶,實情如何?張華畫地成圖,加以描述,娓娓道來,當時人把他比作春秋時代的子產。這段記載如何閱讀?不妨略作思考。張華描述,眾人佩服,其故在於張華掌握資料很多?記憶力極強?想像力豐富?還是善於分析推論?我的想法是,張華讀到書中記載,盡力想像當時可能情景,於是千門萬戶如在眼前。
晉武伐吳,起於羊祜倡議,群臣反對,以為未可輕進。張華贊成,羊、張合謀,分配兵力,擬定策略,終於建立大功。吳國未平之時,斗牛之間常有紫氣,方術之士稱吳力強盛,不可進圖,張華不以為然。吳平之後,紫氣更是明顯,張華知雷煥精通天象,召他共商,雷煥說是寶劍之氣,張華同意,問:應在何處?雷煥說,豫章豐城。張華即任雷煥為豐城令。雷煥到任,依其方位,入地四丈,得一石匣,中有雙劍,並有刻名,一為龍泉,一為太阿,於是斗牛之間紫氣消失。雷煥遣使將一劍上呈張華。友人說得二送一,張公可以欺騙嗎?雷煥說:「本朝將亂,張公受禍,災異之物,終當化去,不會長在人間。」張華得劍,常置坐側,致書雷煥:「此為干將,當有莫邪,何以不致?然而天生神物,終當合一。」
張華死後,其劍失蹤。雷煥亦死,其子雷華佩劍過河,劍忽從腰間躍出,落入水中,雷華使人入水尋覓,但見兩龍各長數丈,身紋華麗,見者恐懼,急切浮出。此時光彩耀目,波濤壯闊。雷華說:「先父化去之說,張公必合之論,都得到印證。」關於張華在博物方面的這類故事,還有很多,史書就無法詳載了。
惠帝賈后,可說是闇君虐后,但很敬重張華,張華盡力輔佐,是以海內宴安,應是張華的功勞。後來大權歸於趙王倫,嫉視張華,張華封郡多有異象,友朋勸他遜位去職,他不從,說:「天道玄遠,只有修德以應,如今只有等候天命。」終於遇害,夷三族,時年六十九歲。張華重視人物,貧窮之士,有一介之善,就稱贊不已,為之延譽。最愛書籍,身死之日,家無餘財,只有書籍堆滿各室。有一次搬家,運書的車子就有三十輛。人們需要查訪資料,就求助於他。尤其是一些天下奇祕,世所稀有的書,都在他家。他學問之廣博無人能比,著有《博物志》十篇。
張華學問淵博,立身嚴整,是眾人稱贊的謙謙君子。他也精於經史之外的天文、方伎、博物之學,探究人們難以察覺的另一世界。既為這個社會增添某些光茫,也為這個時代綻放幾許異彩。
善於清言,高天澄澈:樂廣
樂廣是南陽人,父親樂方在夏侯玄手下作事,夏侯玄在路上常見到樂廣,那時他才八歲;有一次談了一些話,就對樂方說:「我看小廣相貌很好,你家雖窮,還是要供他讀書,將來必能有所發展,光大門楣。」樂方早逝,樂廣只有移居他鄉。樂廣性格和平,欲望不高,與人無爭,見識不凡。喜歡談論,以簡單語句,闡明道理,聽者佩服;他不贊成的意見,則閉口不言。
樂廣曾與裴楷對談,談了很久,互相敬重。裴楷說,我不如他,聽說他曾為夏侯玄所賞識,就向賈充推薦。尚書令衛瓘曾與魏正始名士談話,與他談了一些,就說:「自從昔日名士過世,擔心高妙的言論再也聽不到了,今天居然從你的談話中聽到。」就叫兒子與他交友,而且說:「這個人看事情清澈明白,好像揭開雲霧見到青天。」王衍說:「我覺得自己的話語十分清簡,與樂廣談,就感到自己煩冗。」把樂廣推薦給朝中名士的裴楷又是何人?他是裴秀的堂弟,裴頠的堂叔,聰明有見解,精熟《老子》與《易經》,與王戎齊名。幫助賈充改定律令,事成討論,樂廣報告說明,內容清晰,語氣風趣,聽者不覺煩倦。鍾會說,裴楷與樂廣都是好幕僚,向武帝推薦。
樂廣善談論,但不善於作文。他不想擔任河南尹,要上表述志,就請潘岳幫他寫。潘岳說,你想要寫些什麼呢?樂廣就記了二百句話,潘岳依之作文,立即撰成。當時人說,樂廣不借潘岳之筆,潘岳不取樂廣之意,就成不了一篇名文。
樂廣為政,當時人不覺得有所作為,但他去職之後,人們就想到他的許多好處。他論及人物,必先說其長處,短處不說也就呈現。屬下犯了過錯,他先寬恕,讓犯者自知有過失。樂廣、王衍對於當時政事,不作積極涉入,而是宅心事外,但名聲很高。那時人們論及風流人物,王衍、樂廣,都是首選。
國史所見,最美男子:衛玠
衛玠是衛瓘的孫子,衛恆的兒子。衛玠五歲時,清爽俊秀,有異同齡兒童,衛瓘說:「這孩子很特別,我年紀大了,看不到他的成年表現了。」小玠梳著辮子時,坐著羊車到了市場,看到的人都說他像是玉雕的那麼潔白美麗,大家都來看他。他的舅父王濟是驃騎將軍,非常瀟灑,是公認的大帥哥。每次看到這個外甥,就嘆氣說,在他旁邊,就好像在珠玉之側,黯然失色,自覺難看。那麼王濟真的很帥嗎?在眾人眼中,王濟風度翩翩,氣勢爽朗,眾人不如。兼之嫻熟弓馬,武藝高強,對於《易經》、《莊子》都下過工夫,文章也寫得漂亮,王濟當然是一位名士。但他看到外甥却自嘆不如!為什麼?是才、是學、或是貌?或可一思。
衛玠長大了,喜歡談玄理,但他身體不好,母親不讓他談,聽過的人都很佩服,說他講得深刻細緻。他的聽眾都是才情高妙的風流名士,如:王澄、王玄、王濟。所以,士族高門就流傳一句話:「王家三個大人,不如衛家一個少年。(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衛玠娶了樂廣的女兒,當時人說:「岳父如冰之清,女壻如玉之潤。」衛玠妻早亡,征南將軍山簡非常欣賞他,就把女兒嫁給他。
大將軍王敦鎮守豫章,主要謀士謝鯤器重衛玠,衛玠來到,相談甚歡。王敦對謝鯤說:「過去王弼在中原,言談精微,今天衛玠在此地,論述高明。精深的義理,似乎斷絕,而又接續。沒想到動亂之時,還能聽到盛世之音,何晏若在,一定拜服。」衛玠以為人若有缺陷,必有其原因,可以寬恕;意見不同,必有其理由,不必強辯。所以終身沒有顯露興奮或憤怒的情緒。
衛玠知悉王敦有不遜之志,於是前往建康,他一到,就造成轟動。只要他出門,來看的人擠滿了街道。有一次身體不舒服,還得要出門,來看的人很多,他不能讓人看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總得打起精神,於是過於勞累就死了,死時只有二十八歲。當時人說,衛玠是被看死的。謝鯤知道了痛哭,有人問:為什麼這麼難過?謝鯤說:「棟樑垮了,能不哀傷嗎?」
門閥子弟,風神俊秀,無益國政,仍可欣賞
曹魏一代,實施「九品官人法」,朝廷官員由中正保舉,世家大族子弟占盡優勢,逐漸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現象,這種情形在西晉開國之初即很明顯。門第的延續,優秀傑出的子弟是重要條件,因之,世家大無不重視子弟的教育。門第中的賢父兄希望能培養出既熟悉禮法,又有經籍文史修養,同時還能談玄說理的佳子弟。世家子弟受到嚴格的指導與訓練,又經家教與門風的薫陶,大都學養深厚,文采斐然,而且儀態優雅,談吐不凡,表現出很高的格調。不過這批世族子弟,在朝作官却不以政事為念,只是高談玄虛,以至朝政敗壞,王衍就是一個清談誤國的例子。王衍善談老莊,言辭玄妙,儀態瀟灑,大家都很欽佩。只是他身居高位,負有重任,卻不理政事,西晉淪亡,王衍不能說是全無責任。
然而,晉人的美,仍是歷代所無。與朱光潛齊名的美學家宗白華,撰有〈論《世說新語》與晉人之美〉一文,載於氏著《美從何處尋》,有興趣,不妨覓來一讀。小文已嫌冗長,也就不再摘抄了。
2025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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