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通鑑》所記李懷光之叛

 

陳寅恪撰〈論李懷光之叛〉是全集中最短的一篇論文,文長僅兩頁,也是經常作為史家通古今之變的範例。寅恪先生開篇即言:「唐代朱泚之亂,李懷光以赴難之功臣,忽變為通敵之叛將,自來論者多歸咎於盧杞阻懷光之入覲,遂啟其疑怨,有以致之,是固然矣。而於神策軍與朔方軍糧賜之不均一事,則未甚注意,特為節錄史傳草此短篇,以表出之。」全篇要旨即已呈現,懷光之叛因亦已指出,本文僅就《通鑑》所記,略作述說,藉以勾勒史家所記其時其事之畫面、情意與氛圍。

 

涇原兵變,德宗出走奉天;朱泚急攻,懷光倍道來援

 

奉天城上,大家面面相覷,遠處那龐然大物逐漸成形,太恐怖了!那必然是一座超大的攻城雲梯車,也一定是那個和尚法堅,用隋代大臣楊素宅邸建材打造的。沒錯,這座雲梯車,高好幾丈,闊也好幾丈,其下安裝巨大的車輪,其上可裝載全副武裝士兵五百人。這個雲梯車一旦進到城邊,敵軍可以從上面跳到城牆,真是難以阻擋,那時我們都完了。不過,也有人說:這個大傢伙,一定其重無比,也其笨無比,我們只要在它走過的路上,開鑿地道,並在地道中聚集些易燃薪材,只要它壓過,必然陷入,我們就可以把它燒掉。

那天,朱泚的雲梯車出動了,車上覆以濕氈,掛著水囊,旁邊還有小的攻城車,車下藏著的士兵,抱著木材,扛著泥袋,遇到地道加以填掩。這支叛軍,一步步逼近城牆,加上矢石如雨般的射向城中,城上守軍死傷無數。不久,據報已有敵軍爬上城牆,德宗與主帥渾瑊相對無語,淚流滿面,身旁大臣也只有仰天祈禱。德宗把一千多件未記名的任官令(告身)給渾瑊,讓他獎賞有功,激厲將士。眼看情勢不妙,敗亡在即,德宗對渾瑊說:「現在要與你告別了!」渾瑊俯身大哭,德宗撫著他的背,也哭得停不下來。不過,將士在渾瑊的率領下,仍然奮力抗敵。這時,轟隆一聲,雲梯車壓到地道,一輪陷入,無法再向前推進,火從地道中噴了出來。正在此時,風向轉了,有利守城,城上人將葦草綁好澆上膏油,塗上松脂,點火投向雲梯車,風勢威猛,雲梯車陷入火海,成為灰燼,而且臭味飄至數里之外。當然,這一幕的突然出現,城上的人歡聲雷動,雀躍不已,大地為之搖震。我們讀到這裡不妨想像他們此刻的心情,應該不只是阻擋了敵人,保住了城池,而是獲得了重生。何以能夠得此「重生」?不是雲梯陷地,不是火從地出,也不是眾志成城,而是風勢轉向。也就是說,有些事情,不是人們盡力就可以達成,「天意」往往扮演一定角色。

正在此時,有一個人張韶,他是李懷光的兵馬使,穿著平民百姓的服裝,到了奉天,叛軍正在攻城,他就混入其中,躋到了城下,向城上大呼:「我是朔方軍派來的使者,你們快讓我上城。」城上的人拋下了繩索,他捉住攀緣而上,到了城上,背上射來的箭多如猬毛。張韶應該早已料此,背部必然塞滿了防箭裝備。張韶的來到,城上的人知道李懷光已在灃泉打敗了朱泚,朱泚已經退回長安。大家都說:如果李懷光晚三天到,奉天必將不守。《通鑑》的注者胡三省寫道:「史言,李懷光解奉天之圍,不為無功。」

 

懷光矜功,覲上欲逐奸倖;德宗不見,意悻悻不自安

 

李懷光自河北千里赴難,解救了朝廷燃眉之急,功勞不小,自視亦高。他沿途談及朝廷政事,對左右說,宰相處理政事,應付無方;管財政的徵收賦稅,過於繁重;長安地方官給予犒賞又十分刻薄;以致叛兵作亂,皇上逃難,出走奉天。所以,宰相盧杞,度支趙贊,京兆尹王翃都有罪責,我若見到皇上,必將懇請皇上嚴厲處分。我們可以從李懷光的話語中得知,他並不是與盧杞等人素有私怨,而是反映了朝廷臣僚的共同心聲。當然,盧杞等人對李懷光的態度不是全無所知,也一定會預加防範;自保之道,即不讓李懷光見到德宗。盧杞對德宗說:「李懷光有大功,是他保住朝廷。朱泚等叛徒,被他打敗,退回長安,我們應該乘勝追擊,一舉殲滅。如果懷光前來朝見,少不了賜宴款待,留連好些日子,讓朱泚強固了防禦,將來更難處理了。」德宗點頭同意。胡三省讀到這裡,寫了他的感想:「李懷光矜持有功,德宗必會接見,而且採納他的意見。德宗一心只想滅掉朱泚,而沒想到應該慰勞李懷光。這是盧杞為了自保而從中挑撥。結果,德宗只想快點平定朱泚亂事,沒想到又出現了另一亂事。」

對於李懷光來說,一心想到皇上的接見,必有極高的榮寵,也有特殊的禮遇,結果收到繼續用兵,不宜入朝,不需覲見的詔令。這簡直如同晴天霹靂,挨了一記悶棍,當然心有不甘,必然奮力反撲,對象指向盧杞。其時,朝中大臣也不以德宗處置為然,也都同情懷光,反對盧杞,德宗只有將盧杞貶出,以息眾怒。我們要問盧杞究竟是怎樣的人?何以得到德宗的寵幸?四年之後,貞元四年(788),德宗與李泌談到歷年的宰相,述及盧杞,德宗說:「盧杞這個人,一心事上,持身廉潔,處事積極,態度鯁直。有人說他奸邪,我很不同意。(盧杞忠清強介,人言杞姦邪,朕殊不覺其然。)」李泌說:「有人說他奸邪,而陛下不覺得,正是他的奸邪啊!」德宗又說道:「盧杞小心,我說的話,他無不聽從,又沒什麼學問,不會與我爭辯,所以,我常想念著他啊!」李泌說:「盧杞對陛下說的無不聽從,怎麼能說是忠臣呢?《論語》中的『我的話都要聽,不可以違背(言而莫予違)』,就是孔子所說的『一句就能亡國的話(一言喪邦)』啊!」我們可以看到,德宗寵幸盧杞,完全出於他那剛愎好諛,自以為是的性格。李懷光遭到出乎意料的排斥,心懷憤恨,他不是有修養的人,自然容易走上歧途。

 

名為主帥,糧賜不及神策;懷光怨憤,陸知禍不免

 

朱泚自奉天敗歸長安,詔令李懷光與李晟聯手進討。懷光因未獲覲見,怨憤不已,未即奉詔。再說,他也不願李晟獨當一面,奏請與李晟合軍,德宗同意。兩軍會於咸陽西方之陳濤斜,營壘尚未築好,朱泚來攻。李晟對李懷光說:「如果朱泚固守宮苑,我們不易攻取,今天他們出城求戰,正是您擊敗他的天賜良機,必須把握,不可喪失。」懷光回答:「大軍剛到,兵士、馬匹都需休息給養,不可立即出戰!」李晟不得已,只能回到營壘。兩軍行動,懷光手下多擄民間牛馬,李晟軍士則秋毫無犯。懷光軍屯住咸陽二個多月,一無進展,德宗屢屢派宦官前來催促,懷光總是以士卒疲憊,需要休息為理由搪塞。手下將領勸他進攻長安,他也不從,而且秘密與朱泚勾結,事迹泄露,李晟知悉,就請移軍東渭橋。胡三省讀到這裡,寫道:「李晟知道李懷光有異謀,連營咸陽很不安全,所以奏請移軍。為什麼要移到東渭橋,因為李晟想到朱泚若敗,必將西奔,駐軍在東,可以向西追擊,讓出了朱泚的退亡之路。這就是兵法上所說:圍城之時,要想到讓給他們逃亡的路(圍城為之闕)的意思。」李晟移軍東渭橋,這一句似乎無關緊要的文字,胡三省探知李晟用意,讀書細密,想像隨之,值得我們學習。德宗並未允許李晟的請求,因為他仍相信兩李合軍,力量強大,必能立功。而且對於懷光異謀的情報,並不在意,相信懷光仍將回到正途。

李懷光為了激怒手下,上奏:「諸軍得到的糧餉賞賜,獨厚李晟率領的神策軍,任務相同,待遇相去甚遠,我軍將士憤怨,不願作戰。」德宗知道財用困窘,若予李懷光軍糧賜比照神策軍,實無可能,但又要應付李懷光的需索,就派陸䞇前往宣慰,設法協調。陸䞇召來二李,懷光說:「將士們所負戰鬥任務相同,但待遇相去甚遠,如何讓他們盡力!」 陸䞇就要李晟發言。李晟對懷光說:「您是主帥,可以下令,我是屬下,只有奉命。至於增減衣糧,請您裁決。」懷光聽了,低頭無語(默然),也就不再討論。我們要問:李懷光聽了,何以「默然」?首先,李晟的話,有道理嗎?可以反駁嗎?很明顯,有道理,難反駁。再者,懷光可以吧對陸䞇的話再說一遍嗎?顯然不妥,身為主帥,對於衣糧軍需,只能請求增添,決無自動刪減的道理。於是,也就無話可說。胡三省很稱贊李晟的發言,寫道:「李晟答覆懷光,語氣謙和得體,言辭正當有理(氣和而辭正),所以解除了懷光造成的困擾(故能伐其謀)。」李晟固然應如胡氏所注,但懷光表現,讀者也不應忽略。

德宗此時多少有些心急,就想請吐蕃發兵助攻朱泚。吐蕃相尚結贊說:「我們發兵要主兵大臣同意,今天唐主的制書沒有李懷光署名,我們不敢出動。」德宗就要陸䞇轉告懷光,令其署名。懷光不同意,理由有三:一、若攻克京城,吐蕃兵必大肆焚燒劫掠。二、敕旨:募兵攻克京城,人賞百緡,吐蕃出動五萬,則需五百萬緡,何處可以籌得?三、吐蕃作戰,坐觀成敗,勝則分功,敗則變臉,詭譎多端,不可相信。懷光不肯署名,尚結贊也就不進軍。胡三省說:「李懷光雖然為了自己不攻朱泚,但所說借用吐蕃兵的三項害處,都有道理。(李懷光雖欲養寇以自資,然其陳用吐蕃三害,其言亦各有理。)」懷光雖是叛臣,但有一言之善,即應記於史書,何況懷光拒吐蕃出兵助攻之事,既為國亦為民,多少可見其心地亦有光明的一面。

陸䞇回到朝廷,向德宗報告。朱泚坐困愁城,敗在旦夕,諸將每請進攻,均遭懷光阻撓,其有異圖,可以想見。李晟早已察覺,遂請移軍東渭橋,經與懷光商討,懷光並不反對,請予同意。李晟手下,李建徽、楊惠元兩將,亦請准許同時移往。儘管陸䞇對於當前情勢做了深細的分析,德宗同意李晟移軍,却不同意李、楊兩軍同往。理由是:「李晟移軍,懷光不免悵惘,如果再加上李建徽、楊惠元兩軍,一定更加生氣,還是以後再談吧。」德宗不明究裡,不聽人言,自以為是的性格又一次的展現。

 

懷光叛逆,德宗猶思挽回;屬下不從,苦諫不惜性命

 

德宗聽了陸䞇報告,知道朝廷力量足以輾壓朱泚,決定親率禁兵前赴咸陽,既慰勞將士,又督軍討伐,共享大捷的榮耀。李懷光得知,頗感不安,不能確知德宗來意。左右對他說,來者不善,必須抗拒。我們不妨想像他們與懷光之間可能的對話,大概如下:左右的人說:「皇上這次前來,讓人想起韓信的死。韓信怎麼死的?」,「被劉邦所殺。」,「是的,劉邦為什麼要殺韓信?」,「你說說看。」,「因為韓信有大功,又有實力,劉邦很不放心,所以藉口前來訪視,就逮捕他,最後殺了。」,「什麼意思?」「您對朝廷有大功,手中又握有實力,如同韓信一樣,又有一些暗通朱泚的傳言,皇上駕到,您就慘了!」懷光大為驚恐,決意抗拒。

德宗出發前,懷光言辭狂傲,德宗先派人前往加懷光太尉,賜鐵卷,試圖安撫。懷光對著使者,把鐵卷往地下一扔,說:「皇上懷疑我嗎?臣子要反,皇上賜以鐵卷,我不反,賜我鐵卷,是叫我反嗎?」態度極為傲慢。屬下左兵馬使張名振聽了,大喊:「太尉您放著朱泚不進攻,對朝廷的使者不尊敬,真的要反嗎?您的功勞,高如泰山,一旦拋棄,動念造反,自取滅亡,把應有的富貴拱手讓與他人,有什麼好呢?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反對到底!」懷光說:「我不反,只是敵人強悍,必須妥善準備,等待時機。」懷光修築咸陽城池,移軍進駐。張名振說:「您說不反,今天駐軍於此,為什麼?您應該攻取長安,殺掉朱泚,建立功業才對啊!」懷光對他說:「你的心病了(名振病心矣)!」命人把張名振推出殺了。我們可以從張名振的話語中感受到他對主帥的不滿,應該已有時日,看到公然叛逆,忍無可忍,義憤填膺,不再壓抑,爆發出來。張名振此一舉動不是獨特現象,而是反映了普遍心態。至於懷光說他「病心」,是什麼意思?可以想想。我覺得不是心中有病,更不是心臟有病,而是精神錯亂,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思覺失調,這樣才有殺他的理由。

懷光屬下右兵馬使石演芬,原是西域胡人,懷光養為義子。懷光與朱泚通謀,演芬派他手下郜成義向德宗報告,請皇上罷去懷光統帥之權。成義到了奉天,告訴懷光之子李璀,李璀密報其父。懷光召來演芬,斥責說:「我以你為兒子,怎麼你要毀了我家!今天你辜負我,我殺你,你甘心嗎?」演芬說:「天子非常倚重您,您也很信任我,您既辜負天子,我怎能不辜負您呢?我是胡人,知道人不能有二心,只可以侍奉天子一人,如果因為我不肯作賊,您殺了我,我很甘心!」懷光命令左右,將他凌遲處死,大家都說,石演芬是義士,讓他快點死吧,就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石演芬本是胡人,尚知忠君,懷光手下,稱演芬為義士,當然也不會認同叛逆。

 

李朱連兵,乘輿南走梁州;眾志成城,諸將決志平賊

 

李懷光決定動手,攻向同駐咸陽的李建徽、楊惠元兩軍。建徽機靈逃脫,惠元奔向奉天時,遭追殺。懷光公開宣稱:「我與朱泚連兵,皇上避遠一點(吾今與朱泚連和,車駕且當遠避)!」李懷光聯合叛逆稱兵作亂,但他並沒有聲討德宗的各種失政,如:任用奸佞,造成動亂,刻剝百姓,減損軍糧等等,只是說皇上走遠點,可以看出他很不滿,也很抱怨,但他沒提出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也看不到那種痛徹心扉的恨意。

德宗為安全起見,在大家尚未準備就緒,就出奔梁州,官員得知,也只有狼狽追趕,再演了一次出奔奉天的那一幕。李懷光派出孟保、惠靜壽、孫福達三人前往追攔,三人想,追到皇上怎麼辦?我們可不敢上前逮住啊,所以,我們就算追不到,最多丟官,也沒什麼大不了。在追趕的路上,遇到了朝廷的糧料官張增,他們擠眉弄眼的說:我們還沒吃早飯,那裡有東西可吃?張增看他們這付怪相,很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就說,往東有一座佛寺,囤了不少糧,你們盡可以去飽餐一頓。三人率眾東行,離車駕越來越遠,回去報告,說沒追到。懷光當然生氣,也就革了他們的官。他們為什麼知道就是不能完成任務,最多丟官而已?懷光真的相信他們三人追不到?恐怕未必,為什麼不處以重刑?都可以想想。

朔方軍有一員猛將韓遊瑰正在德宗身旁,懷光約他同謀起事,遊瑰密告德宗,德宗以遊瑰可信,問他應該如何應付,遊瑰說:「現在各方兵馬,都歸李懷光統帥,所以他敢造反。如邠寧的張昕,靈武的甯景璿,河中的呂鳴岳,振武的杜從政,潼關的唐朝臣,渭北的竇覦,都是帶兵將領,現在任命他們為地方官,給他們統治的權力,但必須聽命於朝廷。另一方面,尊崇李懷光,給他更高官爵,但拔掉他統帥的權力,他就只剩光桿一軍,就不能作亂了。」德宗當然採納。

對付李懷光亂軍的主力,落在李晟身上。東渭橋的糧草都給李懷光拿走了,面對懷光與朱泚,李晟處境艱困,要糧草沒糧草,要救援沒救援。然而朝廷有難,救亡有責,必須竭盡全力,拼命一搏。李晟一面以忠義志節激厲將士,一面以謙敬態度,卑遜辭語,致書懷光,諭以禍福,勸他立功補過。懷光見信,不無動容,既有慚意,也就不忍猛擊。李晟取得足夠的糧草,就召集大軍,流涕起誓,決志平賊。胡三省讀到這裡,寫下一條稍長的文字:「李懷光自河北千里赴難,不可謂不勇於勤王,以其兵力,固可以指期收復;君臣猜嫌,反忠為逆,張名振所謂『自取族滅,富貴他人』,有味乎其言也!後之觀史者,觀懷光之勤王始末與張名振所以諫懷光之言,與夫史家歸功李晟之言,則凡居功名之際者,可不戒哉!」胡氏首先肯定懷光千里赴難,已有挽救朝廷危亡之大功,以其實力,必可進而收復京城,平定亂事,再建功勳。懷光若不計榮辱,行之以正,既有令名,富貴隨之;懷光矜功驕恣,心生猜忌,行不以正,必然眾叛親離,自取滅亡。張名振所言之富貴與族滅,正在一念之間。這也是史書所記,最可玩味的地方。相對而言,李晟之建有大功,起心動念,在其流涕起誓,決志平賊的時刻。這是史書記載着重之處,也是讀史者最應關注之所在。

李懷光命令在邠州的張昕派軍來會,韓遊瑰就與張昕說:「李太尉雖然功高,但做了大錯事,下場必慘,你只要背離他這個叛臣,必能得到富貴。」張昕說:「我出身微賤,能有今天,全是李太尉提拔,當知報恩,不能背離。」韓遊瑰只有與楊懷賓等將領密謀,殺了張昕,取而代之,領有邠州軍府,軍中將士大喜。當時懷光之子李旻在邠州,有人對韓遊瑰說:「殺了李旻,可以表達對朝廷的忠忱。」遊瑰說:「殺了李旻,懷光一定來攻,不如讓李旻回去。」楊懷賓的兒子楊朝晟在李懷光軍中任兵馬使,聽到這件事,哭著對李懷光說:「父親為國立功,殺了不聽朝命的張昕,兒子就該處死,不可以再帶兵。」懷光只是把楊朝晟關押起來。我們讀到這裡,似乎應該多想一下,諸如:張昕不知忠君,寧隨叛臣,只是因為受人提拔,不忍背離嗎?還是他對懷光仍有難以割捨的情意?韓遊瑰放了李旻,只是因為懷光一怒,揮軍來攻嗎?還是覺得李旻受父之累,處以死罪,於理不合?至於李懷光不殺自認該死的楊朝晟,不是也可以作同樣的理解嗎?

各地領有兵馬的州將,如戴休顏、駱元光、尚可孤等均受李晟節制,李晟聲勢大振。相對而言,李懷光明顯居於下風,大勢已去,手下感受深刻,紛紛投向朝廷。李懷光之失敗,已成定局。李、朱連和之時,懷光勢盛,朱泚以兄事之;此時懷光勢蹙,朱泚以臣待之。對於懷光而言,真是情何以堪。情勢如此,朱泚、懷光大概心知肚明,這齣醜陋鬧劇的帷幕,即將落下。

李懷光手下看到大勢如此,勸懷光歸誠朝廷,懷光派其子李璀謁見德宗,表達其父請求束身歸朝。德宗派孔巢父前往宣慰。孔巢父到了懷光駐地,懷光以待罪之身,未著官服,巢父未予制止,懷光左右多胡人,見了以為懷光已遭拔官。孔巢父又問:「軍中什麼人可以取代李懷光?」懷光左右聽了很生氣,大喊大叫,表達不滿,孔巢父還沒有把詔書讀完,他們就衝了上來,把孔巢父與同行的宦官啖守盈殺了,李懷光也未阻止。矛盾依然,裂隙更深。然而,連年乾旱,朝廷財政困難,一些官員希望赦免懷光,這也是德宗心中的想法。但李晟以赦免懷光,必有諸多後患,取得勝利,已是指日可待,堅決反對。馬燧、渾瑊都贊同李晟。

德宗寵倖李璀,或許愛屋及烏,對懷光也多所寬宥。李璀感念德宗厚愛,密報其父叛逆心意,德宗仍囑李璀回家勸懷光歸誠。懷光對李璀說:「你年輕,你不懂,我不想求富貴,主上不講誠信,他要殺我,我只為了想活下去而已。」李泌赴陝,德宗要李泌設法招撫懷光,而且明說,不是為了懷光,而是為了李璀。李泌說:「懷光前來投誠,我都不敢接受,何況招撫。一個趕走陛下的大臣,又回到朝廷站在面前,陛下能忍受嗎?再說,李璀固然很好,但是他必須與其父一起死,別無選擇。」懷光死,李璀殺了兩個弟弟,然後自殺。作者另一小文〈李璀之死〉記其事,可以參考。

 

一失足成千古恨,動心忍性希前哲

 

陳寅恪在上述文末,寫道:「然則懷光之所以能激變軍心,與之同叛者,必別有一涉及全軍共同利害之事實,足以供其發動,不止個人與盧杞之關係而已。故神策軍(按:寅恪先生指為:「當時中央政府直轄之禁軍也」)與朔方軍(寅恪先生指為:「另一系統之軍隊也」)稟賜之不均要為此大事變之一主因,讀史者不可盡信舊記之文,謂兩軍稟賜不均僅為懷光「謀沮晟軍」所藉口之細事而忽視之也。」寅恪先生強調兩軍稟賜不均為此大事變主因之一,不可以細事而忽視,極為正確,但寅恪先生撰此「短文」,並非深究叛變之起因,而是暗指民國二十五年「西安事變」之發生,中央政府軍與別一系統軍待遇不均,應是主因之一。

若究此一大事變之起因,不妨翻閱傳統史著如何書寫。《新唐書.叛臣上.李懷光傳》贊曰:「懷光提萬眾,振天子於難,一為䜛人所沮,忿戾不自還,身首殊分。然䜛人亦可疾矣,所謂『交亂四國』者也。」歐陽修仍以懷光受到盧杞阻撓,未能覲見德宗,因之「忿戾不自還」為叛逆之主因。然而,批評盧杞,責其造成天下動亂,似乎尤為嚴厲。

我們再看王夫之的意見,《讀通鑑論》有云:「安危禍福之幾,莫不循理以為本。李懷光赴援奉天而朱泚遁,盧杞激之而始有叛心,雖叛而引兵歸河東,猶曰:『俟明春平賊。』未敢旁掠州縣、僭稱大號也。所惡於懷光者,殺孔巢父而已,抑巢父輕躁之自取也。德宗欲赦之,蓋有自反恕物之心焉。李晟、馬燧、李泌堅持以為不可,斯亦過矣。」船山先生以為,評論事件,要依循道理。李懷光有功,因盧杞所激而叛,既未殘害百姓,亦未遽然稱帝,可以批評的罪惡,似乎的只有殺了孔巢父,而孔巢父本身也不是沒過錯。德宗要赦他的心意,我們可以理解,李晟等人堅決反對,有點過了分寸。試問:我們回想一下,方才讀過《通鑑》所載李懷光之叛的叙事,是不是也有船山先生同樣的感受?

李懷光建有大功,以為必蒙殊禮,可以諫正朝政缺失,有益社稷,不料為盧杞所沮,頓成泡影。心中怨憤,不加掩飾,言行舉措,形同叛逆。蓋因忿戾之心,未能妥善排遣;進而探究,或因內在修養有欠厚實,既不明事情道理,又未具堅定信念。一步錯,步步錯,遂致不可挽回,雖非作惡多端,下場依然悽慘,自取其咎,令人感嘆。讀史者以之為誡,領悟前賢言行精義,身體力行,庶幾可以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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