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及其麾下武將

 

北魏後期，中原動盪。統有關中秦、隴的賀拔岳遭侯莫陳悅狙殺，賀拔手下推舉譽為「英略冠世」、「文足經國，武能定亂」，時年二十六的宇文泰為主帥。宇文泰平定侯莫陳悅，迎魏帝自洛陽入關中，高歡另立魏帝；於是，魏分西、東。

宇文泰據有的關西，民貧兵弱，實力遠不如高歡。宇文泰在蘇綽的輔佐下，依《周禮》改定官制，創立府兵，也就是陳寅恪所說的「關隴文化本位政策」。另外，蘇綽制定計賬、戶籍等制；又作〈六條詔書〉，百官都須誦習。宇文泰獎勵清廉，嚴禁貪污；減官員置正長，以利於治民，行屯田以補充軍資；這些舉措奠定了政權的基礎，西魏趨於鞏固。但是，強大的高歡，絕不會冷眼旁觀，坐視對手逐步壯大。因之，宇文泰致力發展之日，也正是東西魏戰火紛飛之時。

《周書》作者令狐德棻在「史臣曰」說：「宇文泰乘動盪之時，在戰火之中，發迹於平涼，掌控了關西。這時，外來的壓力極大，內部的困難也多。征戰不已，動員不止。終於能夠清除敵寇，奠定根基。雖然說是朝廷政策妥適，將帥也有其大功。……可以說是國家的禁衛勇士，朝廷的守護保鑣。（太祖接喪亂之際，乘戰爭之餘，發迹平涼，撫征關右。于時外虞孔熾，內難 殷，羽檄交馳，戎軒屢駕。終能蕩清逋孽，克固鴻基。雖禀筭於廟謨，實責成於將帥 。……可謂國之爪牙，朝之禦侮者也。）」（卷十九，達奚武、侯莫陳順、豆盧寧、宇文貴、楊忠、王雄傳）

又說：「宇文泰在禍亂之時，以武力據有關西。大的戰事，動輒百萬，關係存亡；小的戰事，邊境交兵，從未止息。於是，人不分長少，士不別賢愚，沒有不投筆從戎，奮勇作戰。像這裡所記的幾位將領，都升任大官，也頗有政績，雖然時移勢易，始終保有好名聲，真是值得稱道！（太祖屬禍亂之辰，以征伐定海內，大則連兵百萬，繫以存亡，小則轉戰邊亭，不闋旬月。是以人無少長，士無賢愚，莫不投筆要功，橫戈請奮。若夫數將者，並攀翼雲漢，底績屯夷，雖運移年祚，而名成終始，美矣哉！）」（卷二十七，赫連達、韓果、蔡祐、常善、辛威、厙狄昌、田弘、梁椿、梁臺、宇文測傳）

還說：「二國相爭，處處堡壘，鎮守要地，武將之責。……得以進窺河南，保住陝西，阻止齊人西進計謀，減輕周朝東邊威脅，都是這些武將的功勞。（二國爭彊，四郊多壘，鎮守要害，義屬武臣。……用能觀兵伊、洛，保據崤、函，齊人沮西略之謀，周朝緩東顧之慮，皆數將之力也。）」（卷四十三，李延孫、韋祐、韓雄、陳庍、魏玄傳））

令狐德棻很清楚，宇文泰政權的鞏固，除了蘇綽、盧辯等文士制度修定，成效卓著之外，抵禦敵寇，搏命疆場，成為國之干城的武將們，有其不容忽視的貢獻。我們可以想像，令狐寫到王雅在沙苑之戰，對部下說：「東魏他們大軍百萬，我們不滿一萬，以常理來看，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我們的主帥天縱神武，輔佐帝室，討伐叛逆，是可以不計人數多寡的。我們不在這個時刻有所表現，就枉為人了！」心中必然萌現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西魏若非全力拼搏，難有勝算。終於擋住高歡，西、東分立，武將功勞，主帥領導，都是關鍵。於是就在「史臣曰」中，一再提及。

宇文泰時，關中文物制度，可用「荒殘僻陋」（陳寅恪語）形容，可知傑出人物之中，文人學者不多，相對而言，武夫勇士不少，見於史書傳記，必也如此。由於武將甚多，難以遍述，在此唯取記有主帥宇文泰有所述及者，略作介紹，也藉以觀看宇文泰在前進道路上的另一風采。 

韓果，原為賀拔岳部下，隨宇文泰平侯莫陳悅。他的體力很好，穿了盔甲，拿著長戈，爬山越嶺，猶如平地，連續數十日，不感疲累。記性也很好，經過的山川，其形勢險要，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擅長謀略，深獲宇文泰賞識。襲擊潼關的竇泰，宇文泰依其計謀，取得勝利。又從大軍進擊北山稽胡，當地山勢險峻，行動艱難，稽胡不意韓果攻入，稱他為長著翅膀的人（著翅人）。宇文泰聽到，笑著說，「長著翅膀的人這個名號，一點都不輸給飛將軍（著翅之名，寧減飛將）。」即以漢將霍去病來稱讚韓果的氣勢與勇武。

田弘，強壯勇敢又有謀略，宇文泰初有部眾，田弘前來投謁，向宇文泰分析當前情勢，宇文泰頗為欣賞，即加以重用。宇文泰曾把自己穿過的盔甲賜給他，說：「等天下平定，再把這副鐵甲還給我。」田弘在宇文泰身旁，歷經幾次重大戰役，如：收復弘農、沙苑之役、解洛陽圍、破河橋陣等，功勞居多。宇文泰在同州，對著文臣武將說：「如果每一個人都如同田弘一樣盡心盡力，天下豈不是早就安定下來了（人人如弘盡心，天下豈不早定）！」，

高琳，祖上是高麗人，六世祖在慕容廆的前燕為質，留下仕燕。祖父、父親都仕於魏。魏帝入關，高琳隨從，高歡追及，高琳拒戰有功。沙苑之役，擊敗高歡，高琳亦有功；破河穚陣，高琳奮戰，最為勇猛，宇文泰看在眼中，說：「你就是我的韓信、白起（公即我之韓、白也）！」欣賞之情，溢於言表，高琳得此贊譽，想必深感榮幸。

王雅，年少英勇，善於騎射，宇文泰有所聽聞，召之入軍，屢有戰功。東魏竇泰入侵，王雅隨宇文泰擒之於潼關；沙苑之役，身披甲冑，徒步力戰，所向披靡，宇文泰大為感佩；邙山之役，西軍不利，諸將潰退，只有王雅獨力抗拒，為敵步騎所圍，王雅奮力拒擊，剎時斬敵九人，突圍而還。宇文泰歎贊嘆說道：「王雅渾身都是膽啊（王雅舉身悉是膽也）」！」錄前後之功，加官進爵，任鄜城郡守，為政簡易，吏悅民安。

李穆，宇文泰入關，便在左右服侍，小心謹慎，宇文泰很賞識，信任有加，他人莫比。沙苑之役，李穆對宇文泰說：「高歡大敗，嚇壞了，我們快追上去，可以抓住他。」宇文泰不從。河穚之役，宇文泰因騎乘中矢受驚墜馬，敵兵追到，李穆指著宇文泰大喊：「你的主人在那裡？為什麼你在這裡！」敵兵沒想到他是主帥，就放過了。李穆把自己的馬給宇文泰騎，他才得以脫險，如果沒有李穆，宇文泰劫數難逃。宇文泰獎賞之外，還說：「就人而言，最重要的是身體與生命。李穆不顧自己的身體生命，救了我，我加他官爵，賞他玉帛，都不足以報答（人之所貴，唯身與命，李穆遂能輕身命之重，濟孤於難。雖復加之以爵位，賞之以玉帛，未足為報也）。」那次在戰場上，李穆給宇文泰的是「驄馬」，此後，御苑厩中只要是驄馬，都賜給李穆。

楊纂，年少投身軍旅，年長氣勢雄豪，富謀略；善騎射，有勇力。二十歲即從高歡征戰各方，然功高賞薄，甚為不滿，決意投奔宇文泰。宇文泰很高興，握住他的手說：「做人最應注重的是忠心義行，最為懼怕的是危險死亡；能夠不怕危亡，力行忠義，今天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人所貴者忠義也，所懼者危亡也，其能不憚危亡蹈玆忠義者，今方見之於卿耳）。」即授以高爵，賜以重賞。楊纂跟從宇文泰，參與解洛陽之圍，以及河穚、邙山等戰役，身先士卒，勇猛無比，英武表現，眾人佩服。楊纂個性樸實，不識文字，担任官職，以誠信待下，吏人都盡心做事，對他也是敬重感懷。

我們不妨先看看宇文泰用怎樣的語言稱述麾下的猛將，當然都是一些讚賞的話語言辭，而且十分簡要明白，就是不識字的武將，也能一聽就懂。這六位隨機選取的將領，宇文泰的稱贊，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非常的推崇。如他對田弘的讚許：「如弘盡心，天下早定」，固然把田弘抬得很高，要大家向他學習，更緊要的是學習重點在於「盡心」。再如，以正統自居的宇文泰，對前來投奔的楊纂，贊以不怕危亡，力行忠義。楊纂不識字，但他必然知道「忠義」的崇高意義，故能激起在戰場上全力發揮，贏得眾人佩服。宇文泰對李穆的感激是無日或忘的，是報答不盡的。而李穆的表現，勇武之外，忠君精神更是宇文泰表揚的亮點。

另一類則是比擬歷史人物。稱贊田果，比之西漢霍去病；歌誦高琳，擬同韓信、白起；誇耀王雅，好似常山趙子龍。時至今日，提及霍去病、韓信、白起、趙雲，這幾位昔日名將，稍讀國史，無人不知。但田果、高琳、王雅之名，除了熟悉南北朝史事，或有所知，否則必是初次聽聞。我們可以想像，就是把時光回到宇文泰說話的當下，人們對衛（青）霍韓白趙子龍，也是耳熟能詳；宇文泰把三人作此比擬，對於三人來說，固然是無上榮寵，聽在旁人耳中，也應是羨慕不已。

我們再看宇文泰何以說出這樣語。首先必是欣賞，戰場上的勇武精神，以寡擊眾，扭轉局勢，取得戰果，是將領們的功績，對其傑出表現，佩服之餘，亦可欣賞。其次是鼓勵，宇文泰稱贊某位將領氣勢盈溢，奮勇向前，也是以他作為典範，激勵全軍將士起而仿效；面對強敵，自有其鼓舞士氣的作用。三是感激。李穆捨身相救，宇文泰固然感激不盡；對所有戰場上盡力拼搏的將士，無不是感激的對象。因為表達這樣的心意，話語之中，口氣難免誇張，比喻或有不倫，但其情意之真摰，反而更顯坦誠。

我們還可以問一個小問題：史家寫這些稍嫌誇張的話語，用意為何？簡單回答：為了描述宇文泰其人；重點何在？在於他待屬下的真摰情意；他的情意很重要嗎？是的，那也是他之所以能夠鞏固西魏政權的重要因素之一。您同意嗎？ 

                                         2021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