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從維科說歷史談起──讀書偶拾之四


在書籍網站看到新書《為神而辯》的介紹,講宗教的書,書評很好,作者是當今最負盛名的宗教學者凱倫.阿姆斯壯。買來看看,果然是大家手筆,內容精彩,文章流暢,譯者朱怡康功不可沒。後來與朋友談起,方知這位宗教學者大有來頭,享名已久,我真是孤陋寡聞。一位朋友說,她的《神的歷史》名氣很大;另一位說,她的作品很好,但看一本也就夠了。我讀到的某些內容,也許在別的書中已經出現,但我讀來頗受吸引,很愉快,很享受。

讀後的心得感想,將在推薦書單中約略談談,此處就不說了。在閱讀過程中,讀到一段她提及維柯的文字,頗感訝異,不是她有何遠識卓見,或奇談怪論,而是感到與今天的歷史教學觀念,頗為契合,值得我們歷史教師注意。這段文字見於第九章「啟蒙運動」,錄於下:

研究歷史需要的是巴斯卡所說的「心」,而非邏輯或演繹思考。維柯認為,史學家必須善加運用想像力(fantasia),設法帶著同理心進入過去的世界。史學家研究過去時必須轉而內向,重構自己的發展階段,從而同理地重構某個特定的文化演進階段。藉由檢視象徵及意象,史家學將能發現凝聚社會的先入為主之見,那是一種「不帶反思的判斷,整個團體,全體人民和整個民族全都感受得到」。透過這種內省的過程,史學家將得以掌握一種內在的、綜合的原則,這能讓他懂得珍視每個文明的獨特性。真理並不是絕對的,某個文化的真理在另一個文化未必也是真理,對某群人適用的象徵未必適合另一群人。除非能帶著想像與同情進入孕育某個主題或教理的脈絡,否則我們無法瞭解人性的豐富內容。

第一句提到巴斯卡的「心」,那就先要知道巴斯卡是何方人物了。百科全書中這樣介紹;「巴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 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篤信宗教的哲學家、散文大師、近代概率論的奠基者。他提出了關於液體壓力的一個定律,後人稱為巴斯卡定律。建立的直覺主義原則,對於後來一些哲學家如盧梭、柏格森等以及存在主義者都有影響。」然而,他說的「心」,指何而言?此處述及,不會憑空出現,前文必有交代。前一章「科學宗教」中,凱倫.阿姆斯壯說:「滿懷宗教熱情的法國數學家巴斯卡,主張神在自然中隠而不顯,在那裡尋祂必毫無所獲。機械宇宙其實與神無涉、冷酷駭人而且沒有意義。……理性沉思『明確』而『清晰』的,並不能帶來確定性,確定性出自『心』,這是人類的內在核心。」阿姆斯壯此處談的是巴斯卡的宗教情懷,但她也將內在的「心」與理性邏輯、演繹思考對立起來,肯定前者有其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凱倫.阿姆斯壯談維柯時,提及的重要概念,如:想像力、同理心、轉而內向、先入為主、不帶反思、內省過程、內在原則、綜合原則、人性內容等,都與巴斯卡的「心」類似或有關,都與理性邏輯、演繹思考相對立。我讀這段,想到了十多年前寫過的一篇小文:〈《通鑑》胡注中關於「心」的意義〉,(北京師範大學古籍與傳統文化研究院編《中國傳統文化與元代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3月,頁805-819。)
我當然知道巴斯卡的此「心」與胡三省的彼「心」,兩者全然不同,胡三省的論述與維柯的重要概念也不盡相同;由於只是聯想,不辭比傅,野人獻曝而已,摘錄若干,敬請參考、批評、指教。

第一節,因事觀心
胡三省在注文中,不時透露讀《通鑑》的意見,諸多建議中,提出一個很明確的主張,就是「讀《通鑑》者因其事而觀其心迹,則知之矣。」……「心迹」或「心事」,不只是心中想什麼,心中感受到什麼,而是一個與外界事物,如情勢發展、對手表現等,緊密聯繫的心理過程或內心活動。人們的內心世界,並不一定深邃幽冥,難以探索,只是絕少直接的資料證據,必須經過一番轉折,方能有所觸及。於是,人物的所言所行,就成了指向這個內心世界的一條路徑,經由這個通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更為「真實」的世界,也更可以了解人世間的種種現象,是如何形成、發展與演變的。胡三省說:「以此知天下之大勢,但觀人心之向背何如耳。」「觀」人「心」而知大「勢」,就是指出了這條認知歷史的路徑。
結語:心與神入(empathy
兩晉至五代的胡注,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趨勢,就是「心」字的出現,逐漸增加,對於人們內心的探討,也就逐漸深入。胡三省是宋末元初時人,他承繼的是既有高遠理想又有深細功夫的宋代學術傳統,解說歷史不限於名物、地理的考訂、典章、官制的闡釋,更不甘於字、詞的解說,史事表面含意的叙述,而要深入人們心中,一探內心世界中的機權曲折,也就不足為奇了。
古人內心世界的活動,我們用什麼方法可以得知呢?最好的方法恐怕就是用自己的心去思考、分析、體會、感受史書記載中古人的心,這也就是所謂的「神入」,即英文的empathy(或譯「同理心」)。   
「神入」在歷史教學上非常重要,老師帶領學生,透過閱讀、思考、想像,方能進入過去,進入那個陌生而又迷人的人類過去;在這個過程之中,「神入」扮演的角色,不在證據之下。胡三省注《通鑑》,用了許許多多的「心」字,或許可以視為我們進入傳統中國的道路上,十分重要的路標,指示我們前進的方向。當我們看到路標的時候,不妨先停下來,看看它的指示,再照著走,我們就會看到更多、更美、更精彩、更感人的事物,更讓我們覺得歷史世界的壯闊雄奇,深邃幽美。

談到維柯,想到他的名著《新科學》,也會想起中文譯者朱光潛,朱先生譯此書時,年事已高,毅然挑起此一重擔,讀朱先生的「譯後記」,讓人肅然起敬,欽佩不已。謹錄於下:

我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到歐洲留學,隨著當時美學界潮流,接觸到意大利美學大師克羅齊的一些著作,把他的《美學原理》譯成中文出版。由克羅齊我注意到他的老師維柯的《新科學》,一方面嫌它艱晦,同時也多少認識到他的思想的重要性,所以在六十年代寫《西方美學史》時,就在第一卷為維柯特闢一專章。《西方美學史》盡管用作教材,維柯專章實際上却等於石沉大海。我并不因此死心,找到闌空時還是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找出幾部介紹維柯的書來硬啃。我有一位留美當教授的朋友黃秀璣女士,看到康奈爾大學新出版的《新科學》的英譯本,就馬上買了一本寄給我,同時一位意大利朋友,意大利漢學院沙巴提尼院長,把意大利原文版《新科學》和《維柯自傳》也寄給我了。當時我已年近八十,還是下定決心,動手來譯。我既不懂意大利文,又不懂拉丁文,古代史過去在英國雖也學過,但是考試沒有及格。知道了這情況,讀者當會想到我的艱苦處境。加以一年老似一年,衰弱也就一天更嚴重似一天,往往有些極平常的中文字也忘記怎樣寫,要問老伴奚今吾和我的侄子朱式蓉(在安徽省安徽師範學院中文系教書暫調到北大幫助我整理文稿)。現在總算把這部難譯的書譯出來了。錯誤必然百出,但是我在克服困難中認識也有所提高,特別是稍懂得一點歷史發展的道理以及人類在社會發展過程中所起的創造性作用。我國科學事業正在日益發展,新起的社會科學工作者之中終會有人肯費一番工夫,拿出一部《新科學》的較好的新譯本來。歷史將會證明這不僅是我老漢垂死前的一種奢望。
為幫助將來的改譯者,希望讀者發現到這本譯文的錯誤,就立即提交承印本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譯室,或商務印書館哲學編譯室。
                       朱光潛 1983年冬,時年八十有七

何時初次知道維柯的名字,已不記得。但維柯却給我極深的印象,那是我打開一本書,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這樣的叙述:

第一章,米西列發現了維柯
一八二四年一月裡的某一天,一位教哲學和歷史的年輕法國教授,名叫朱勒.米西列(Jules Michelet),他在一本書中的譯註解裡發現了喬凡尼.維柯(Giovanni Vico,1668-1744,義大利歷史哲學家)這個名字,有關維科的資料引起他極大的興趣,遂立即著手學習義大利文。

讀了註解裡的一些記載,引起極大興趣,想要多讀些,只有學習原文;讓我大感驚訝,這是一部怎樣的著作?怎麼會有如此的魅力?接著讀:

維科的時代早他一百年,維科的著作也寫在一百年前,但從未譯成法文,事實上,在義大利以外很少有人知道他。他是個窮學者,生在義大利南端貧窮落後的那不勒斯,當時正值義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時期,但由於宗教法庭的干預,這個運動很快就式微了。維科因為出身寒微,脾氣又古怪,遂與學術生涯絕緣;他發現晉身無望之後,只好躲起來埋首做學問,然後不斷發表一些不受歡迎的東西。一七二五年,他出版了一本著作,叫做《治理國家之新科學原則暨治理百姓之自然法則》。維科讀過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 英國哲學家、政治家),他認為培根所倡導的那一套研究自然世界的方法,一樣可以應用在人類歷史上面。他後來也讀了格勞秀斯(Hugo Grotius 1581-1645, 荷蘭法學家、神學家),格勞秀斯認為人們應該透過人類的語言和行動,來研究哲學和神學的歷史,並以此建立一套法則的系統,可以涵蓋所有各種不同的道德系統而放諸四海皆準。
當時年輕的米西列正在探索一套歷史新科學的原則,在他的研究計劃中,有一個是「當成個體看待的種族」之歷史,有一系列的「用哲學眼光研究詩人」,以及一本著作專門研究「民族性和語言的關係」。他寫道,他想「把歷史和哲學混在一起」,因為兩者「可以互相補足」。那年七月,他開始正式讀維科的著作,他廢寢忘食讀完第一冊。從米西列和維科的心靈交會,我們可以毫不誇張的這樣說,一個嶄新的哲國和藝術世界已然誕生:再創造之社會歷史的世界。他後來寫道:「我被維科深深迷住了,我不斷沈溺在他那偉大的歷史原則之中。」

這本書是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愛德蒙.威爾森(Edmund Wilson)的名著《到芬蘭車站》To the Finland Station: A Study in the Writing and Acting of History,劉森堯譯,麥田出版社,20006 月。
第五章提到了米西列的著作,威爾森寫道:「《法國史》的確是一部充滿想像熱忱的偉大傑作,無可匹敵──透過無限的努力去描述並詮釋一個近代國家的發展過程,沒有任何一本別的書可以讓我們在讀完時覺得自己曾經活在裡面,和多少個世代的人們有過一種親密的神交。我們更進一步體會到:我們自己正是這則故事的最後一章,另外的下一章則等待著我們去創造。」
凱倫.阿姆斯壯為什麼提及維柯的歷史觀,應該是用維柯來支持那位篤信宗教的巴斯卡,強調宗教是信仰,是靈修,不是知識,更非理性思考的產物;也就是說,不要把宗教與科學混為一談,不要用科學的觀念與方法討論宗教。不過,她筆下維柯的歷史方法是:「運用想像力,帶著同理心,進入過去的世界。」態度是「必須轉而內向,發現凝聚社會的先入之見」,這是一種「內在的過程,得以掌握內在的,整合的原則」。我想請教我們的歷史老師,您贊同維柯的方法嗎?您有用這種方法得到的歷史認知來教導課堂上的學生嗎?
也許,您會說,維柯的話有點玄虛,我們不大能理解他的意思。確實如此,我的建議是不妨看看胡三省怎麼說「心」在認知上的功用;我以為,那也是一種運用想像力,帶著同理心,進入過去的世界,觀看人們所言所行,所作所為的過程。經由這樣的過程,我們認知的,不只是事情的表面現象,更是何以有此現象及其發展的內在緣由。西班牙哲學家奧特加.賈賽德(Jose Ortega y Gasset 1883-1955)的一句話:「歷史是一齣內在的戲劇,在人們的心靈裡進行。」我很喜歡,也請您參考。
為什麼維柯說的,胡三省注的,我們大可參考?米西列提出了最有力的證據,那就是愛得蒙.威爾森所說的,米西列的著作何以是無可匹敵的偉大傑作,因為我們讀他的書,就像我們活在裡面,與過去世界可以有親密的神交。不只如此,我們非但了解了我們何以生活在今天,更知道了我們明天的責任是什麼。
請問:這是不是歷史教學的崇高目標?

                        2019622

2 則留言:

  1. 45 年前, 張元老師在崇光女中的歷史課讓我改變了一生的思維和行事價值觀! 最記得他在黑板上寫下的"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的詩句,語重心長地引導,啟發我們這些懵懂不知世事的青春少女!時隔45年,花甲之年的我們看到他的文章論述仍令人心悸讚嘆! 請老師保重身體 真心認為大師級的智者必須為所有生命的進化而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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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張元老師回覆)
      崇光兩年兼課,正是我讀博士、寫論文的最後階段,此後離開了中學教室。前後九年担任中學專、兼任教師,把我帶向了偏重歷史教學的道路。回想起來,也要感謝曾經坐在教室聽我談歷史的同學,給了我許多可貴的經驗。讀了留言,似乎回到那滿是青春氣習的歲月,也祝45年前的崇光同學,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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