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4日 星期日

談《通鑑》的文本理解(十四)──漢文帝與袁盎故事三則



漢文帝是中國歷史上有數的賢君,宅心寬厚,自奉儉約,為政清簡,以德化人,緹縈救父的故事,更是說明他的慈祥愷悌,永為後世人們稱頌與懷念。漢文帝是一位好皇帝,在他身旁,輔佐他應付問題,處理政事的大臣,有哪些人呢?我們稍讀歷史,想起的第一位,應是賈誼,這位獻上〈治安策〉的「洛陽少年」,闡述時政,先是痛哭,論諸侯王國之難制;再是流涕,談匈奴之侵略威脅;又是長太息,說富人侈靡,風俗敗壞,而太子之教育,尤為要務。第二位應是鼂錯,這曾到山東向伏生傳習《尚書》的學者,因為其時無人治《尚書》之學,伏生曾為秦《尚書》博士,由於年紀太大,九十餘歲,無法徵至長安,朝廷遂派鼂錯前往,將《尚書》之學傳來,文帝任命為太子舍人,後為太子家令。鼂錯教太子以術數之學,即治國之術。鼂錯知識廣博,思慮細密,論證嚴謹,有「智囊」之譽;上書論述時政,亦備受文帝賞識。其時,諸侯王國勢力日盛,賈誼獻「眾建而少其力」之策;景帝即位未久,依鼂錯主張,削弱諸侯,造成「七國之亂」,這是高中教科書上都會提及的史事。

文帝身旁名臣,賈誼、鼂錯之外,尚有多人,張釋之就是一位,這裡想一談的是另一位----袁盎。我們看看《通鑑》裡文帝與袁盎互動的記載,選三則故事稍作說明;如果您想知道更多的訊息,請一讀《史記》或《漢書》的本傳。我們在本傳中得知袁盎最先在呂祿手下任事,呂氏失敗,袁盎兄長與周勃熟悉,經周勃引薦,袁盎得以進入文帝朝廷。

朝廷論誅除諸呂的功勞,以右丞相周勃為首,依次增加封戶,賞賜金帛。周勃每次結束朝議,離開之時,志得意滿,神氣十足;文帝對他十分尊敬,很有禮貌地目送他離去。周勃離開了,文帝不再拘謹刻板,露出輕鬆自在的神情。做為待從的袁盎,勸諫文帝說:「呂祿、呂產亂政,大臣共同聯手把呂氏誅滅,當時周勃是太尉,軍權在手,遇著機會,建立大功。今天他任丞相,態度傲慢,不把陛下看在眼裡,而陛下對他又是恭恭敬敬,皇帝大臣都犯了錯,舉止都不合體制,特別是陛下不可以這個樣子。」此後,文帝對周勃的態度很端莊嚴肅,周勃也就不敢放肆了。(文帝前元年,西元前179年)

文帝巡視霸陵,這是他為自己修建的陵墓,想從西邊回去,西邊坡度很陡,袁盎任中郎將隨行,捉住駕車馬的轡頭,不讓車動。文帝說:「怎麼,將軍害怕了嗎?」袁盎說:「我聽說:『尊貴人家的小孩,不坐在陽台邊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是怕會摔下去。賢明的國君,也是不冒險(不乘危),不徼幸。今天,陛下想乘著幾匹馬拉的車,從陡坡奔馳而下,如果馬受驚失足,車撞石毀壞,車上的人非死即傷,就是陛下自己不在乎,也要想想開國的高祖與宮中的太后會受得了嗎?」文帝就不走西邊了。(文帝前二年,西元前178年)

文帝寵幸慎夫人,在宮中,慎夫人時常與皇后同坐。到了官署,袁盎引帶領慎夫人入席,不與皇后同坐,慎夫人生氣了,不肯坐。文帝也生氣了,站了起來,要回宮中。袁盎一步上前,對文帝說:「我聽說『地位高的和地位低的,各依其位置,則上下必然和諧安定(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天陛下已經立了皇后,夫人就是妾;妾,與女主人怎能同坐!再說,陛下如果喜歡她,多給賞賜就好了。陛下對慎夫人好,却把她放在一個不應該的位置,其實就是替她帶來災禍,戚夫人得罪呂后的事,近在眼前,足以為誡啊!」文帝聽了,覺得有理,很高興,就對慎夫人說了,慎夫人拿出五十斤的黃金賞給袁盎。(同前)

第一則故事,《通鑑》所記簡要,《史記.袁盎傳》記載了他與文帝的一段對話。袁盎看到周勃得意洋洋的那副德行,文帝畢恭畢敬的謙卑姿態,感覺不應如此,很不舒服,就對文帝說:「陛下以為周勃是怎樣的人?」文帝說:「他是重建朝廷的社稷之臣。」袁盎說:「周勃只可以說是功臣,不能說是社稷之臣。我們說道社稷之臣,那是指國君在,他就在,國君亡,他也亡,與國家朝廷共存亡的大臣。呂后專政之時,呂家子弟掌握權勢,擅自封王,劉家的漢朝十分危險,即將不保。那是周勃是太尉,主持軍政,他做了什麼?什麼都沒做!呂后死了,呂祿、呂產無能,大臣聯手誅除呂氏,周勃主持兵事,時機正好,得以立功,可以說是功臣,但不能說是社稷之臣。丞相對國君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而陛下又是恭敬謙卑,可以說雙方都不對,都不合體制。」《史記》所記的袁盎的這番話,把文帝何以聽從袁盎,作了說明。本傳又記:周勃看到皇帝態度變了,覺得奇怪,稍加打聽,原來是袁盎的緣故,就對袁盎說:「我與你哥哥熟識,也幫過你,你怎麼在朝廷講我壞話?」袁盎未予理會,沒有道歉。後來周勃出事了,有人告他謀反(請參見小文〈談《通鑑》的文本理解(二)----周勃的恐懼〉)。這時,只有袁盎清楚說明周勃無罪,周勃得釋,袁盎有力,兩人結為好友。
我們講完了這個故事,可以問:這是關於哪一方面的故事?是政治、禮儀、倫理,還是處世?同學只要稍加思索,很快是會回答:是倫理。再問,是哪一方面的倫理?是君臣方面的。對的。君臣位置不同,應該各有其適當的尊嚴與儀態。國君謙卑,大臣傲慢,這樣的朝廷,上下倒置,絕不妥適。袁盎的勸諫,維持了應有的倫常體制。
第二則故事,文本所述已很明白,我們講完了故事,直接問:這個故事強調哪一方面?選擇題。(A)意志力(B)判斷力(C)道德感(D)責任感。同學也很快選出(C)責任感。對的。「責任感」表現於何處呢?就是要從「不冒險,不徼幸」做起。做為國君,責任何其重大,上對宗廟的祖先,宮中的母后,下對全國的百姓,朝廷的官吏,都有不可推卸的職責,行事必須處處小心,怎能冒險徼幸呢!國君固然負有重大責任,就是任何一個人也都有責在身,都應對自己、家庭、工作、社會負有一定的責任,都不可以冒險徼幸。今天酒駕肇事的悲劇時有發生,究其禍因,多起於自恃酒量好,駕車技術佳而冒險徼幸,也就是責任感的喪失,有以致之。我們再回到文本,問一個問題:這件小事讓文帝對袁盎的認識應該有所轉變,是怎樣的轉變呢?希望同學能想到,從一個怯懦的將軍,轉變為一位明白事理的大臣;文帝接受勸諫,也多少說明他也明白事情的道理。
第三則故事,文本所述也很明白,說完故事,就問:袁盎講這番話的依據是什麼?也就是袁盎何以會說出這番勸諫的話?用選擇的方式:(A)耿直個性(B)職責所在(C)君臣情誼 D)倫理道德。四個選項似乎都有可能,仍以「倫理道德」最為貼切。文帝與袁盎之間有其君臣關係,皇后與慎夫人之間,亦有君臣關係;再說,文帝與皇后、慎夫人又有夫妻關係。這些關係決定了行事的準則,也就是體制的規範。我們再問:文帝何以從「生氣」轉為「高興」?很簡單,就是文帝聽懂了袁盎所說的「道理」,而且以不久之前的事件為例,更有說服力。文帝之怒是情緒上的不滿,其後的高興是明白事理的喜悅。用世事的道理來改變國君的情緒反應,就是傑出諫臣的作為,也是納諫明君的風度,這件事也可以做為一個例子。此外,淮南王劉長驕縱不法,袁盎一再向文帝勸諫,文帝不聽,劉長憤恚而死,文帝哭得很悲傷,此事《通鑑》有所記載,基本上亦與倫理道德有關,我們就不再重複強調了。
袁盎的進諫當然不止這三則,我們讀到這裡,想到好皇帝一定留他在身旁,讓他表現個夠。但是,任何皇帝都不會喜歡像聒噪的烏鴉一樣的大臣,時時說這不對,說那也不對,所以,賢君漢文帝還是把袁盎遣出朝廷,先調為隴西都尉,顯然是個武職,他對士卒很好,照顧有加,士卒為他效命。再調到齊國為相,又調去吳國為相。吳王濞與朝廷關係緊張,有所圖謀,無人不知,到吳國任相,就像身陷火坑,非常危險。袁盎的侄子袁種對他說:「吳王驕縱,不尊朝命已有時日,招納亡叛,國多奸賊。您去了,如果想要有番作為,吳王不是上書告您違法,就是派人將您刺殺。所以,您去了,只是喝酒,不要管事,吳王找您談話,您只說『不要謀反啊!』就好了,其他不多說,這樣或許可以免除災禍。」袁盎就照著做,吳王濞對他蠻好的,後來他又調回朝廷。我們知道,袁盎與鼂錯不和,景帝即位未久,專任鼂錯,執行對諸侯國削地的政策,最大的目標就是吳國,吳王因此起兵。鼂錯要手下收集袁盎在吳國的黑材料,說袁盎得到吳王濞的好處,支持吳王的反叛,他的手下就是找不到這方面的事證。這是後話,見於《史記》本傳,《通鑑》未錄。
我們再看看《史記》與《漢書》如何評論袁盎,兩書都將袁盎與鼂錯列於同一卷中,班固的「贊曰」,於袁盎部分,大多抄錄《史記》「太史公曰」,但鼂錯部分,則全然不同,可見班固同意太史公對袁盎的評論意見。司馬遷的論贊中有兩句關鍵的話:「仁心為質,引義慷慨」,說明袁盎的動機與行事,可以用「仁」與「義」來概括,可說是至高的贊揚。而其所贊揚的要點為何,應該就是事事講求其中的道理吧!附帶一提,《史記》該卷最後的「索隠述贊」論及袁盎,用了八個字「攬轡見重,卻席翳賴」,正是我們所取的第二、三則故事,可見這兩個小故事,後世史家並不小覷啊!


                                        2018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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