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6日 星期一

談《通鑑》的文本理解(五)----胡注的啟示二則(卷131、132)





《通鑑》的胡三省注語,清代考據學者重視其官制與地理的研究,民國史學大師陳垣強調其遺民身世的志節。我們只是普通讀者,閱讀《通鑑》,若能留意胡注中隻言片語的感喟,或細讀一段小小議論,對我們理解文本,大有幫助。留意胡注好像閱讀名著,經由指點,得到了一些提示,諸如:「我在這裡想到了這些」,「我讀了很感動,你呢?」等等。我們讀《通鑑》,宛如在一片森林中踽踽獨行,需要一塊指示的路標,或一盞引路的明燈;我認為胡三省的注,就扮演這樣的角色。

一、李訢請立郡學

《通鑑》第131卷,記南北朝事。其中記曰:「魏初立郡學,置博士、助教、生員,從中書令高允、相州刺史李訢之請也。」(西元466年)胡三省寫了一條稍長的注語:
古者,家有塾,黨有庠,國有學。秦雖焚書坑儒,齊、魯學者未嘗廢矣。漢文翁守蜀,起立學官,學者比齊、魯。武帝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則學官之立尚矣。此書魏初立郡學,置官及生員者,蓋悲五胡兵爭,不暇立學,魏起北戎,數世之後始及此;既悲之,猶幸斯文之墜地而復振也。

我們讀了《通鑑》文本的這一句話,會想到什麼?大概是北魏在地方上設學校,其制度大概如何吧,諸如:老師聘自何方?學生如何招收?他們讀些什麼?畢業出路如何?這類我們今天關心的問題。我們也會因為《通鑑》所述過於簡略而感到遺憾。然而,我們看看胡三省想到了什麼?他想到了這片大地上,文化教育生態的起落與變化,想起了這個由盛而衰的景象,興起了無限感慨,足以讓他用「悲」這個字來總括。不過,北魏結束了五胡十六國時代遍地干弋的擾攘,地方學校得以恢復設立,也稍稍感到安慰了。
胡三省讀史時,一件史事,既追源朔始,從頭想起,何時初現,有何發展,何以中衰,不無感慨;見到契機萌現,則稍有安慰,這是時間上的縱深。另外,那是文明興盛的大地,胡人舉事,烽煙處處,動亂不已,百姓無以安居,文明遭到摧殘,北魏結束亂局,破敗的大地重燃生機,這是空間的遼闊。讀到制度,追溯整體發展,從變化中明白其具體意義,不要只注視制度規章的細則。這是胡注給我們的啟示。
胡三省談北魏地方學制,用了「悲」字,值得我們注意。這個字,可以說是高允、李訢的感受嗎?我們看不出來,但卻可以說是胡氏本人的深刻感受。胡氏讀史,仔細思辨固然不少,但感情的抒發亦從不避嫌。讀史要有感有情,也給我們一定的啟示。
高允表現令人欽敬,是《通鑑》中著力描述的人物,李訢呢?多少是以負面人物現身《通鑑》。李訢事迹,請參見《魏書》本傳。他的曾祖父李產,祖父李績,都是慕容燕的名臣。李訢庶出,諸兄看不起;入都為中書學生,魏太武帝至中書學,見到李訢,印象很好。太武帝舅父杜超有女,待嫁貴戚,太武帝勸請,表妹遂嫁與李訢;杜超死,李訢參與喪事,太武帝看在眼裡,相當滿意,對左右說:「看看這個人處理事情,別人那比得上,將來一定成為朝廷的棟樑人才。」《魏書》本傳以「聰敏機辯,強記明察」八字形容他。我們可以看出李訢傑出之處,在於此人所知甚廣,思慮細密;處理事情,反應敏銳,掌握要點;叙述事情,有憑有據,條理清晰。這樣看來,李訢的風格,與崔浩頗為接近,屬於太武帝喜歡的類型。一次朝廷要為皇孫的老師選一位助教,崔浩推薦族人崔箱子、盧度世(盧玄之子)、李敷(李順之子)三人,太武帝心中只想要李訢,問崔浩為何以不推薦李訢,崔浩說,李訢在外地當官,太武帝說將他調回朝廷即可;於是,李訢就做了助教。這位皇孫就是北魏的獻文帝。
獻文帝即位之後,一次對群臣說:「我讀書的時候,並不專心,今天要管這麼多事,根本沒時間溫習課業;所以,我的學問不好,對儒學、道家所知有限。儘管過錯在我,但老師教導鬆散,也是原因。」李訢謝罪,貶出為相州刺史。李訢上書請建郡學,正在相州任內。李訢後來在政壇的起伏,與最後被誅,《通鑑》雖有述及,終不如《魏書》之詳盡。簡言之,李訢之誅,主要是任用小人,貪贓舞弊,不念李敷之恩,妄加陷害,可謂罪不容赦,咎由自取。我們的問題是:李訢提倡建立郡學,目的何在?「受業有成,貢之王府」,大概也是在於辦事能力的訓練,有如今天重視的管理長才;至於心性修養之德,待人處世之道,則非教學著重之處,他個人的表現,即其一例。


二、青、齊之地入魏

南北朝時期,今天山東地區,初為南朝所有,宋末為北朝取得。魏晉南北朝史名家唐長孺有一段簡要的說明:「自劉裕滅南燕後,這一塊土地歸於東晉、劉宋達六十年(410-469)。北魏獻文帝的天安元年(466),由於宋朝發生皇位繼承之爭,青、齊豪強分黨混戰,勾引魏軍,魏將慕容白曜進兵青、齊,經過二年多的戰爭,至皇興三年(469)遂歸魏有。」見氏撰:〈北魏的青齊土民〉一文。這段時期,《通鑑》記於卷131至卷132
467年,魏將慕容白曜率騎兵五萬進攻無鹽,大軍先至城下,將佐以為攻城器具未到,不宜進攻。左司馬酈範說:「今天行軍快速,深入敵境,不能放慢脚步。守將申纂一定以為我們不會攻城,就不會積極防備,我們可以出其不意,一鼓作氣,加以攻克。」胡三省的注語是:
師進而疾者,略也;略,謂略地也,無暇於攻城圍邑。白曜以形形申纂,故料其不為備也。
主要是解釋北方騎兵的快速運動,掠地為先,攻城繼之。前鋒雖已到達,攻城器械尚未運至,魏軍將士不認為是攻城最佳時刻,守城的宋人也不以為魏軍即將進攻。把申纂的想法用魏軍將士想法來比擬,得出同樣的觀點,這就是「以形形之」的意思。酈範的建議,將大軍撤退,讓宋人放鬆警戒。於是,夜間做好攻城準備,發動拂曉攻擊,不到半天即攻取無鹽。申篡敗走,為魏擒殺。我們可以想一下,酈範策略的主要考慮在哪一方面?如果我們把這個問題用選擇題方式來問,選項可以設計為:(A)兵力(B)心理(C)時機(D)情資。我請班上同學(新竹清華)舉手表達意見,選「心理」的最多,當然這也是最適合的答案。而我們可以立即判定此一選項,參讀胡注應有幫助。就在《通鑑》文本中看,此後酈範的幾個重要建議,也大多從人們的心理去考慮。附帶一提,酈範有一位著名的兒子,就是注《水經》的酈道元。
同卷,房崇吉守升城,能夠打仗的兵士僅七百人,慕容白曜築長圍,三個月後攻下。崇吉隻身逃出,母親傅氏、申纂的妻子賈氏,與北魏濟州刺史盧度世有親戚關係,只是相當疏遠。兩人為魏所擄,投奔盧度世,度世奉事兩位老婦人很恭敬,提供的生活所需也很充裕。胡三省注:
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其盧度世之謂乎。」
胡三省讀到這裡很感動,就把他對盧度世的欽敬之情記了下來。《通鑑》接著寫道盧度世的大家庭,溫暖而有規矩,有時平順,有時艱困,人人都和和樂樂,過著同樣的日子。胡三省的注:
史言盧度世有行。
也是很稱讚的話。如果我們翻看《魏書》,可以看到盧度世與兩位老婦人的親戚關係,房崇吉是度世繼外祖母哥哥的兒子,申篡妻子賈氏則是房崇吉姑姑的女兒。兩位婦人「亡破軍途,老病憔悴」,盧度世非但收容,而且恭謹接待。度世的兩個兒子也能承繼父志,善待投靠親族,遂成百口之家,為史上佳話。我想到了錢穆關於北方士族的著名論斷,抄錄於下,以供參考:「北方士族處胡族壓逼之下,不得不厚結民眾,藉以增強自己之地位。」、「北方士族處於艱苦境況下,心理上或有戒防,時抱存恤之同情,其家族組織之演進,趨於團結而為大家庭制。」、「北方自五胡迄元魏、齊、周,歷代王室對士族逐步加以重視與援用,而北方士族終於握到北方政治之中心勢力,而開隋、唐之復盛。」(《國史大綱》)
此時慕容白曜之用兵,頗有進展,但崔道固的歷城,沈文秀的東陽,是宋將堅守的兩座城池。慕容白曜攻向歷城,沈文秀遣使迎降,並請派兵增援。慕容白曜同意遣兵前往。酈範說:「沈文秀家在江南,握有精兵數萬,城池堅固,器械精良。我們一軍尚未到東陽城下,他們為什麼要投降?實在沒有理由。再看看他們的這個使者,說話時頭也不擡,眼睛不敢正視;所說的話就是這麼幾句,重複拖沓(視下而色愧,語煩而志怯),顯然是一場騙局,想誘我們入他們的圈套,千萬不可中計。」胡三省在此寫下了注語:
春秋之時,諸侯交兵,謀人之軍師,多能以此覘敵;酈範亦祖其故智。」
春秋之時,有哪些類似的事呢?我們立刻會想到春秋末年,三家分晉時的一幕,即見於《通鑑》開篇第2條的著名故事。智伯聯合魏與韓,要滅掉趙,用水淹晉陽,只差「三版」即六尺,即可灌進城內。智伯當著魏桓子、韓康子說,我今天知道用水可以滅人之國。智伯手下絺疵對智伯說:「韓、魏必反」,智伯問:「你怎麼知道?」絺疵說:「從人事的道理上得知。趙亡了,他們兩國就要担心,下一個亡國的是不是他們。再說,大家說好,趙滅了,分其土地,今天趙亡在旦夕,韓、魏應該高興才對,您看他們兩人,一臉愁容,毫無喜色,不是想反叛,還會是什麼?」智伯說問了兩人,兩人連忙否認,還說:「有人要為趙氏遊說,鬆懈攻趙的力量,我們當然想要得到滅趙的好處,不會自找麻煩。」絺疵見到智伯問:「您是不是把我說的話,告訴了韓康子與魏桓子?」智伯說:「你怎麼知道?」絺疵說:「我看到他們二人,見了我,眼睛瞪著我,很快就走開(端而趨疾),就是知道我了解他們的心意。」智伯沒放在心上。《通鑑》開篇的這個故事,講絺疵從韓康子、魏桓子的表情與姿態中,探知了他們的心意。我想,胡三省是用這個例子來印證酈範的判斷,至少,他不會反對。也讓我想起了西班牙哲學家奧特加.賈塞特(Jose Ortega y Gasset 1883-1955)說的話:「比起語言和行為,更應該去注意那些看起來不太重要的東西:姿態和表情。正因為姿態和表情並非刻意流露,它們能意外地透露出心底深處的祕密,而且準確地將之反映出來。」(《關於愛》,頁183。)
沈文秀守東陽,苦撐三年,469年,終於為魏所擄,沈文秀的志節得到北魏君臣的敬重,而青、冀之地,也就盡入於魏。魏論功行賞,以慕容白曜為青州刺史,進爵濟南王。《通鑑》記:「白曜撫御有方,東人安之。」胡注:
荀卿有言,兼并易也,堅凝之難。魏并有青、徐,淮北四州之民未忘宋也;惟其撫御之有方,民安其生,不復引領南望矣。《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讎。信哉!」
胡三省讀了「撫御有方,東人安之」八個字,寫下了這條注語。我們要問:他讀的時候想到什麼?他如何把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很明顯,他想到的是淮北四州的百姓,想到他們得到了安定的生活,擺脫了戰火動亂之苦,為他們慶幸。安定的生活,應是百姓最為根本的要求,重要性遠超過南北之異、胡漢之別。對於一位未曾「忘宋」的遺民,寫下「民安其生,不復引領南望」的字句,固有其感慨,但也認定這是事理之當然,必無疑慮。至於表述的手法,我們看到胡氏引用了荀子的話,與《尚書》的文字,無非解釋「撫御有方」四字,一方面指出要做到很難啊!另一方面強調統治者的心意,要像自己的子女那樣來照顧愛護地方百姓,百姓因而由衷擁戴,才能得到統治的效果。我們看到胡三省引經據典的表述手法,用字不多,既加重了文字的力量,也豐富了論述的內容。
引經據典,若只是掉書袋,固然不好;但如果能夠得到畫龍點睛的效果,也是言簡意賅的最好做法吧。當然,更重要的是把當時人的「心意」準確地呈現出來。

                                                                         2017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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