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1日 星期三

依文本說故事提問題(五)----南齊劉善明給友人的信





齊在南朝,最是乏善可陳。《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裡,南齊所佔篇幅,不到一頁,想必是范文瀾覺得沒什麼值得書寫的事。我們讀《通鑑》南齊部分,除了骨肉相殘,典韱濫權,也是印象模糊。那麼,就翻開《南齊書》看看,或許有點讓人喜歡的記載。劉善明寫給崔祖思的信,我讀來有感,也就放在《通鑑》課的閱讀資料中,與同學一起讀讀。
《南齊書》記載劉善明是平原(戰國時齊地,今屬山東省)人,年輕時努力讀書,刺史召見,不赴;年四十,遵父命,應辟召。宋孝武帝看到他的對策,很欣賞;任地方官,頗有治績。後來,青州為北魏所得,他的母親列為平齊戶,遷至桑乾。善明在南朝任官,穿布衣,吃素食,哀戚如守喪,為時人所稱許,後來朝廷將其母贖回。

蒼梧王時,劉善明投向蕭道成,為之出謀獻策,《通鑑》記了兩件事。蕭道成受到蒼梧王的猜忌,危不自安,想自建康(今南京)出奔廣陵(今揚州),善明加以勸阻,理由是蒼梧王荒唐無道,敗在旦夕,留在京師等待時機應是上策,率爾出奔,反而危殆。蕭道成殺了蒼梧王,雖說手握朝政大權,荊州的沈攸之不服,形成莫大威脅。劉善明把沈攸之的情況作了深入分析,指出他儘管在荊州十年,積極準備,聲勢不小,但他的性格弱點很多,像是平時輕率急躁,不夠持重,事到臨頭,却又猶豫不決,不能掌握用兵的時機,不能體察將士的心意;他看不起其他地方鎮帥,得不到他人協助。如果沈攸之發動突襲,我們要與他決戰,勝負難料;但今天我們進軍討伐,又得道多助,他就像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後來情勢的發展,果如善明所料。
蕭道成論功行賞,拜善明右衛將軍,他以身體不適推辭。褚淵說:我們知道你處世清高,不屑干名求祿,今天朝廷需要你幫助,怎麼可以推辭呢?善明回答:我本來就不想做官,只因為能夠為知己做點事,也實現一點自己的想法而已;今天朝廷濟濟多士,我的願望已達,就不想再圖謀富貴了。齊武帝(蕭道成)即位,以近畿淮南地處要津,請他「臥治」。他到郡就任,上書論及當世要務,並列事十一條,皆有理致。可參見《南齊書》本傳。
《南齊書》記有善明與友人崔祖思(字敬元)的信。崔祖思是崔琰七世孫,《南齊書》記「少有志氣,好讀書史」;也是蕭道成的支持者。齊朝建立,祖思上書言事,提及「自古開務物成務,必以教學為先,世不習學,民忘志義。」主張興修文、武二學。又強調律令的重要,不可輕忽,應該重視律令學生的培養,最好能恢復漢代律學世家的方式。這兩項意見,《通鑑》亦有記載。
劉善明的信,玆用現代語氣改寫如下:

敬元吾兄道鑒:
昔日我們時常徜徉山水之間,今天想來,已是十分遙遠的事了。春日踏青,行走林間,但見草地野花鬥豔,枝頭新綠處處,最能呈現萬物的生氣盎然;秋月皎潔,遠方飄來的鐘聲,拂過樹梢,入耳倍覺澄澈清幽。當年一起的朋友,已經無法再見到了,怎能不讓人感傷不已!今天吾兄鎮守北疆,我則任職南方,相去千里,人的一生,倏忽即逝,何時能夠再續舊遊?
過去讀了些史書,數千年的事情,如同一幕幕的場景,在腦海中掠過。每個時代都有其特色,許多事情有同有異。有時是英雄人物締造偉業的風雲際會,神采飛揚;有時是動亂不已,民不聊生已到了苦難的盡頭,否極泰來。看看過去,想想當今,豈有什麼巨大差別?其實,事情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沈攸之擁重兵,威脅京師,袁粲、劉秉等人,另有圖謀,我提出些建議,有助於消弭動亂,開啟新朝。於是,拔擢我以崇高的官爵,安排我以最大的州郡,我既沒有運籌帷幄的高明謀略,也沒有斬將搴旗的實際戰功,只是提供一點小建議,列名參佐而已,怎麼擔待得起如此的厚賞。我很怕一旦表現不佳,不能報答對我的大恩,這樣的憂心不已,讓我不敢冒然就任,回顧往事,更覺不安。
吾兄素知,我一向生活簡單,食不求精細,能飽則已,衣不求華美,禦寒即可。而且年紀愈大,愈不能忍耐奢華。我每離開建康,從不向宰相辭行;每回到京師,從不與高官應酬。就像天地之間,只我一人,無所依託;我只知道尊奉君主要盡忠,侍奉父母要盡孝,任職地方要廉潔,居家生活要節儉。
吾兄回到故里,擔任最高長官,可謂衣繡歸故鄉,榮耀無比。前朝宋末的亂象,當可清除;北方胡人統治地區百姓的痛苦,尚待救援。以吾兄才智之高,手下豪傑之眾,若能經營舊壞,可使已成化外的地區,得以再起文明。此項重任,舍吾兄無人能任。寸心所思,聊贈故人,尚盼參酌,以慰遠念。
                                          弟善明 頓首

第一段談的是友朋相邀遊山玩水,永難忘懷。山水勝跡,供人遊憩,文人雅士,每多流連。我們要問:相知甚深的朋友,連袂外出遊覽,主要樂趣何在?純然欣賞自然的美景?還是享受當地的美食?恐怕都不是吧,那是什麼?不妨一問。同學起先摸不著頭緒,稍加引導,就說他們談得很好吧。不錯,談什麼呢?當然不是生活瑣事,名人八掛,而是讀書所得。很好。這是我要的答案。書中世界廣闊無比,悠遊其中,各有心得,相互交流,賞奇析疑,必定其樂無窮。我記得讀研究所時,同學一起去太平山、合歡山遊玩,來自韓國的同學金寬中說,我們為什麼要讀世界名著,理由之一,就是在這山林野外,面對美景之時,是要說些什麼?這時,談談各自喜歡的文學名著,交換心得,既能增廣見聞,又能刺繳靈感,最有意思,我很同意。我還記得某次,不知為何談起《大亨小傳》,我說這本小說不好,遠比不上十九世紀的俄國小說,在座的一位美國同學大不以為然,他說我的了解太淺,沒有讀懂,我不大服氣。但他又說,前不久在北海道旅行,在一間小火車站的候車室中,與兩位日本農學院的大學生談話,這兩人對世界名著之熟稔,令他大為驚訝。這時,我想到這個美國同學,年紀輕輕,能操流利的中、日語,暢談文學名著,真是佩服不已。
第二段談的是讀歷史。重點有三,首先是讀史書的方法,把一行行的文字,化成一幅幅的圖象,這是要用相當的想像力的,要感受那時人們的處境,盡力體會他們的悲憤、憂慮、傷痛、哀愁,領悟他們的興奮、歡快、舒暢、愉悅。這是能夠進入史書字裡行間,悠遊過去世界的主要方法。其次,過去的事件,見於記載的,有同有異,我們要辨別同異的所以然,何以兩事相似如此,而另外之事又有所不同;這時,我們就要用心思考,要發揮出我們分析、比較、推理、論斷的能力。運用這些「能力」於歷史認知,對於大時代的變動,注意治亂興衰的因果關係,而人物表現造成的巨大影響,更應特別重視。第三,不要忘了讀史的目的,在於明白人世間的「道理」,世事紛紜,看來莫衷一是,但仔細探究,古往今來,表面現象固然大異,但其中的道理仍然相通,主要在於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是不曾改變的。我想到伊迪絲.漢米爾頓在《希臘精神》(The Greek Way)中的一句話:「雖然人類生活表面上發生很大的變化,人類內心世界的變化却很有限。」看來,中西文化亦有相通之處。
第三段談的是做事的態度。劉善明選擇支持蕭道成,為的是什麼?他雖未曾明言,我們可以推測,他對安定大局的看法,不信任袁粲、劉秉等名臣與宗室,而是支持實力人物,相信唯有蕭道成可以導政事於正途,也就為蕭道成效力。事成之後,論功行賞,蕭道成不忘他的貢獻,但他却認為做事是必須的,做官則不是需要的,是可以免去的。褚淵的勸說,齊武帝請他「臥治」,都想倚重他的才能;他的態度也很清楚,做事情就努力以赴,做官帶來的富貴,則摒棄不取。如果我們問:何以會有這種態度?善明年輕時,讀書勤奮,地方官辟召不應,後來遵從父命,方才出仕,即可說明這種「不做官」的觀念由來已久。如果我們再問:從何而來?最為可能的答案,應該是從書本中得來的吧。書讀多了,事理明白多了,再看看所處的時代,混亂的政治,苦難的百姓,奢糜的風氣,都需要有所改革,都應該盡己所能,提醒國君,只是榮華富貴,則非所求了。
第四段談的是生活的態度。劉善明儉樸度日,是出於天性不耐繁華嗎?我們看到他不是一個崇尚自然,不涉世事的人;甚至他深明人世間的幽微隠晦,可以擬出相當高明的應對策略。所以,我們可以說,劉善明選擇以儉樸的方式生活,多少也是來自於讀書思考的心得。讀書非但可以增進能力,更可以明白事理,重要的是讀書可以觀看到許許多多的事例,同時,也可以明白聖賢哲人的苦口婆心,《南齊書》記劉善明曾撰《聖賢雜語》奏之,就是為了「託以諷諫」,也可以知道善明對「聖賢」的思想文字,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就像《易經》中說的:「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書本的道理之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忠、孝、潔(廉)、儉這四大原則。這些理解與認知,貴於回到身上,用於生活,做為自己立身行事的根基;大本已立,任何物質享受都不足以構成誘惑。劉善明的一生,就是一個實例。善明死時,年四十九,遺命薄葬。身後家無餘儲,唯有書八千卷。這樣的一個人,留給後人的懷念之中,生活儉樸或許最有動人的力量。而這也是我們今天社會物慾橫流,最需要時時提醒世道人心的傳統觀念。
最後一段,是對老友的肯定、稱讚與期許。肯定與稱讚,應是書信來往的必要禮節,最後的期待雖說是過於崇高,難以實踐的理想,但也多少反映書寫者的一番心願。我們不妨透過表面文字,直探善明的本心,必可見到對於老友的眷念之情,不能自已。
2015年底,我在新竹清華大學與修「《通鑑》選讀:南北朝」課的同學,讀了這封信。請同學拿出一張紙片,寫出五段之中,讀來最有感受的是哪段,用一、兩句話說明,作為點名。全班六、七十位同學,選第四段的同學最多,其次是第一段。例如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二年級林宜珊寫道:「劉善明有自己的原則,過節儉的生活,而不給百姓負擔。因為能捨棄自己的生活享受,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也不是要每一個人的生活過得都節樸。但如果官員都能不要太過奢華,多替百姓著想,百姓也會過得好一點。」另外,來自四川成都,就讀電子科技大學的袁紫褘,她是修習此課的交通大學交換生,也寫道:「他講自己『居家以儉』,覺得對現在社會有借鑑的意義。」
我們讀這封信,可以問一個問題。這封不見於《南史》,也未為《通鑑》收錄的朋友書信,《南齊書》撰者蕭子顯為何加以記載?《南史》、《通鑑》限於篇幅,不作抄錄,可以想見。但蕭子顯却不加檢擇,有文必錄嗎?顯然不是。蕭子顯必也有所斟酌,最後決定抄錄。理由何在?我想,他讀了喜歡,印象深刻,覺得最能呈現劉善明的人格與作風,那就能它記於史書之中吧;讓後世讀史之人,也能經由這樣的一封信,也會像他一樣喜歡這位有其獨特風格的人物吧!
讀者朋友,您喜歡這封信嗎?您喜歡這封信所呈現的劉善明這位人物嗎?

玆附《南齊書》本文,謹供參照。

昔日之遊,于今邈矣。或㩦手春林,或負杖秋澗,逐清風於林杪,追素月於園垂,如何故人,徂落殆盡。足下方擁旌北服,吾剖竹南甸,相去千里,間以江山,人生如寄,來會何時。
嘗讀書史,數千年來,略在眼中矣。歷代參差,萬理同異。夫龍虎風雲之契,亂極必夷之幾。古今豈殊,此實一揆。
日者沈攸之擁長蛇於外,粲、秉復為異識所推,唯有京鎮,創為聖基。遂乃擢吾為首佐,授吾以大郡,付吾關中,委吾留任。既不辦有抽劍兩城之用,橫槊搴旗之能,徒以挈瓶小智,名參佐命,常恐朝露一下,深恩不酬。憂深責重,轉不可據,還視生世,倍無次緒。
藿羹布被,猶篤鄙好,惡色憎聲,暮齡尤甚。出蕃不與台輔別,入國不與公卿遊,孤立天地之間,無猜無託,唯知奉主以忠,事親以孝,臨民以潔,居家以儉。
足下今鳴笳舊鄉,衣繡故國,宋季荼毒之悲已蒙蘇泰,河朔倒懸之苦方須救拔。遣遊辯之士,為鄉導之使,輕裝啟行,經營舊壤,令泗上歸業,稷下還風,君欲誰讓邪?聊送諸心,敬申貧贈。

                                                                                      20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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