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6日 星期三

太伯為什麼出走----觀看八百前的一節歷史課



(一)

  太伯,太王的長子,仲雍與季歷的長兄,由於季歷的兒子昌(後來的文王)有聖德,太王想季歷繼位,再傳給昌。於是太伯就與仲雍出走,到了南方的荊蠻之地,即後來的吳國,太伯就是吳太伯。這件事《史記》載於「世家」的第一篇,《論語》〈泰伯篇〉亦載孔子的話:「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盛讚泰伯的遜讓之德。略讀中國舊書的人,無有不知,就是今天中學生,也有知道的。
現代歷史學者尊重這樣的記載,但不相信它是事實。事實應該是怎樣呢?太伯不是為了遜讓而出走,他負有向外發展的重大使命。徐中舒,這位出身清華國學研究院,師承王國維的著名學者就說:「所謂讓國的說法,是後來的解釋,其實乃是太王派年長的兒子去開拓殖民。後來的楚國以及蒙古,常傳位于幼子而不傳長子,因為幼子成長較晚,他總是和父親住在一起,往往繼承父業。而他的兄長則在成年後即分出去自謀發展了。太王之世周為初興的小國,同殷商相比國力極其懸殊,當時絕不能與殷商正面衝突。太王選擇抵抗力小而又與商關係較疏遠的地方進行殖民,以逐步培植國力,實為上策,所以他派太伯、仲雍沿江漢而至吳。」(《先秦史論稿》,頁123。)我的老師許倬雲基本贊成徐氏的意見,略加討論後,說道:「泰伯、仲雍
由渭河流域出來,經過漢水上游的河谷,進入湖北,其勢不難,在湖北立足就未必容易。商人勢力,可遠到江西吳城。這枝遠征軍也只有遠趨長江下游,方可立足,後來周人克商之後,句吳這一著閒棋,沒有發揮功用,但徐氏之說如果誠然,太王翦商的策略,實由泰伯仲雍南征為始。」(《先秦史》,頁84。)另一位先秦史名家楊寬,也認為太伯的出走是為了周的發展布局,但方向有異,不是往南,而是朝北。楊氏說:「《史記》的傳說,春時代已經存在,但是不符合事實。事實上,太伯、仲雍是虞的始祖(「虞」字從吳,古「虞」、「吳」讀音相同,實為一字分化。)所以,仲雍又稱虞仲。《左傳》僖公五年,記虞的開國歷史:『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從,是以不嗣。』足以證明虞的始祖是太伯、虞仲。至於吳國,應該是虞的分支。從當時商周關係以及周對戎狄部族戰鬥形勢來看,太王傳位給季歷,而讓長子太伯、次子仲雍統率部分周族遷到今山西平陸以北,創建虞國,是一項很重要的戰略措施。從虞國既可以向北開拓,向東又可以進入商朝京畿地區,向南越過黃河可以進入洛水流域,這樣,就可以成為周向東方開拓的重要據點。」(《西周史》,頁65-66。)
我們怎麼教這件史事呢?依據春秋以來即有,太史公記入《史記》的說法講述,還是認為那不是事實,不可再這麼講,改採現代學者的研究,加以介紹。個人以為,這不是我們教歷史的重點,因為太伯出走不是一件大事,是否值得一講都須考慮。重點在於怎樣教歷史,怎樣在課堂處理歷史這門知識,以便學生學習,且讓我們觀看八百年前朱熹怎麼談這個問題,或許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發。

(二)

朱熹講《論語》泰伯章,闡釋泰伯的至德,而「出走」就是討論的重點。朱老師的講述,以及師生之間的討論,見於《朱子語類》,即學生上課所抄錄的筆記。以下略做改寫,原文請讀該書的第三十五卷。
        學生問:「泰伯的讓,是因為知道文王將有天下,就讓了呢?還是知道太王想要傳位給季歷才讓呢?」朱老師答:「泰伯的意思都不是像你說的,泰伯只是見到父親想到滅商,自己不能認同,也不願這麼做,只有出走。《左傳》說『泰伯不從,是以不嗣』,你看,『不從』就是不肯聽從太王滅商這件事。由於泰伯出走,只有傳給季歷,季歷再傳給了文王。這原來不是泰伯的意思,而後來周得天下,正是相反而相成。周國內有泰伯、虞仲,國外有伯夷、叔齊,都是持有異見,不肯去滅商。」
        有學生問:「泰伯知道太王有取天下的大計;再說,季歷的兒子有聖德,只有讓位出走,是嗎?」朱老師答:「泰伯只是不要太王有天下。」
又有學生問:「太王真的有滅商的大計嗎?」朱老師答:「《詩經》裡分明寫道『實始翦商』,很清楚了。」(按:「實始翦商」見於《詩經》〈魯頌.閟宮〉:「后稷之孫,實維太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文句非常清楚,朱子的《詩集傳》未作任何注釋。)學生接著說:「恐怕是從結果推論原因吧。」朱老師說:「如果是由結果推原因,不應該用『實始翦商』這麼明白肯定的字句,你去看《左傳》,『泰伯不從,是以不嗣』也是說得很清楚明白。不過,這件事也難說,證據就是這一些,只是把孔子對泰伯的推崇,說得與推崇文王一樣,還有伯夷、叔齊,都是展現了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都不為的大道理;太王與商湯、周武王,做的都是弔民伐罪,為天下除殘賊的道理。常是道理,是天地的常經;變也是道理,是古今的變通。像太王見到商朝政事一天天敗壞,知道商朝即將滅亡,有了把商朝滅掉的心志;泰伯則認為君臣上下,有其義理,不容侵犯,所以不從。二人各自依照自己的信念去做,只求心之所安,就是聖人也不能說一邊對,另一邊不對。」

(三)

     朱熹的教學目標是泰伯為什麼要出走,至於出走之後做了什麼,成效如何,則不在講述與討論的範圍。朱老師的論點是泰伯基於君臣之義,反對太王的翦商壯志。其實,這也不是歷史課的教學重點,那麼,重點何在呢?個人以為,重點在於朱熹如何展示他的論點,這是一個教學方法的運用,既充分顯示自己對問題的主張,帶領學生深入討論,也可以讓學生對於認識史事的過程,也就是如何取得「歷史知識」的過程,留下深刻印象。
     我們看到,朱老師的論點有其資料的證據,那就是《詩經》與《左傳》上的有關記載,但朱老師也明白提醒學生,證據就這麼一點,我們也只能盡量加以利用,作出解釋。例如「實始翦商」,是一句非常肯定,而又清楚明白的話,自有其力量。《左傳》的「泰伯不從,是以不嗣」也可以做同樣的理解。泰伯的態度,在朱老師心中,就是孔子稱頌的「至德」,是與文王一樣。另一方面,朱老師並未因為肯定泰伯就否定太王,而是認為兩者各有其理,一是正道,一是權變;沒有何者對,何者錯的疑慮;也就是說,從不同的角度觀看,可以得出相同的評價。至於為什麼太王、泰伯各有其理呢?那是因為二人都求心之所安。所以,探求人們心中的想法與信念,就成為深入理解歷史的重要工作了。
     我們再歸納一下,朱老師講述中使用的方法,有三項主要的概念,一是言必有據,證據是陳述史事的基礎,十分重要;二是從不同角度,可以提出不同意見,均可成立;三是探知人們心中的想法信念,可以得到深入的認識,往往也是認知的關鍵所在。

(四)

     如果我們讀了一點英國關於歷史教育的論著,立即知道,我這是把英國學者所說的「第二層次概念」搬來解說朱熹老師的課堂教學。是的,一點都沒錯。英國歷史教育學者把歷史知識的概念分為「實質概念」(substantive concepts)與「第二層次概念」(second-order concepts)兩類,前者與內容有關,後者則是形塑這些內容的架構。一個完整的歷史叙事,必然藉由這些架構建立起來,所以,我們學習歷史,取得歷史知識,第二層次概念十分重要,尤其是歷史教師,應該熟悉才好。那麼,第二層次概念是什麼呢?這裡只是簡單說明,它主要有:時序Time、變遷Change、因果Cause、證據Evidence、解說Accounts與神入Empathy六項。我們顧名思義,可以約略知道各個概念所指為何。時序指事件的時間先後,也應該知道大時段的特點;變遷指變動,指「通古今之變」,也要注意不變的情況;因果指事出有因,有因必有果,但請注意,因果相當複雜,不能簡單推定;證據指言必有據,但也要知道不可以偏概全,有反證即不能成立,而默證(無記載即無其事)要成立,條件甚嚴;解說指不同角度,不同立場,只要方法嚴謹,均可成立;神入指探尋個人或人們的內心活動,雖然欠缺客觀證據,卻有其重要性。如果想要對於「第二層次概念」有全面的、精確的認識,請讀英國倫敦大學李彼得(Peter J. Lee)教授所撰Putting Principles into Practice: Understanding History一文,載於How Students Learn History in the Classroom,該文對英國歷史教育學者、歷史教師多年探討歷史知識概念所得的豐碩成果,做了精要的總結,值得細讀。

(五)


我們觀看朱熹處理泰伯出走這件事,很清楚是用了今天所謂「第二層次概念」來架構他的講述。我在新竹清華大學的通識領域中國歷史課程中,先選錄《朱子語類》中的文字印在講綱,再據以描述他們的課堂,接著問學生:「你們看看八百年前,朱子講歷史,是不是用了我們在第一節課談歷史是什麼時,介紹過的『第二層次概念』,你們可能已經不記得了,我再說一遍,幫助你們拾起第一節課的印象。第二層次概念是時序、變遷、因果、證據、解說和神入,你們想一下,朱子講泰伯出走,用了哪些?」學生先是沉默,大家都在想是哪些呢,我為了給大家點時間,把問題再說一次:「你們看看,朱子講這件事,用了第二層次概念中哪幾個?」學生最先提出的是「證據」,我接著問:「為什麼是證據呢?」這位同學說:「朱子用了《詩經》與《左傳》的材料做為依據。」我說:「很好,還有其他的嗎?」「神入」有同學這麼說,「為什麼?」我問。「因為朱子講到了泰伯以及太王的心中想法。」「很好,朱子進入兩人的心中,體會兩人的內心活動,就是神入。還有嗎?應該還有啊。」我再問。於是有同學說:「解說,泰伯與太王對事情的看法不同,但這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都可以成立,所以,是解說。」「很好,說得很清楚。」這時,有一位同學舉手說「因果」,我不同意,我說:「你不能說泰伯反對太王翦商是因,出走是果,其實,這只是泰伯的選擇及其理由,我們可以歸入神入,而不是因果。」我的意思是,說到因果,一般指較大的事件,譬如,周武王伐紂,把商朝滅了,有其原因。原因不能只是周人一心一德,商人離心離德而已,應該還有其他的,諸如:周人的記載中所見「紂克東夷而隕其身」,「昔周饑,克殷而年豐」,都是武王克商的原因,張蔭麟在《中國史綱》中有所說明,可以參看。。
朱熹當然不知道什麼第二層次概念,但他在講述一件史事時,所用的方法,可說與這些概念若合符節。他很清楚,提出看法,須有證據,而且對於證據的力度與限制也應了然於心;他也知道,人們心中的想法,決定了他們的態度與動作,是不可不探究的;他更知道,道理不只有一個,經是道理,權也是道理,不能說何者對,何者錯,因為角度不同,關懷有異。如果我們去看看朱熹的《四書集注》中《論語》泰伯篇首章的相關注釋,可以看到與《朱子語類》中的意見是一致的,只是講得較為簡略,幸好留下了上課的筆記,讓我們看到了朱熹對此事的精細思考與完整陳述。
     學生旁聽了這堂八百年前的歷史課,感覺如何?我在期中考問問學生,上了半個學期的中國史,印象最深的有些什麼?好幾位同學說,朱子的歷史課,(我們還觀看了朱子用《詩經.破斧》講周公東征的那一節)沒想到八百年前,他們的歷史課是這樣上的,如果我們中學的歷史課也是這麼上,那該有多好!例如:理學院學士班三年級黃彥軒同學寫道:「感受最深的是朱子上歷史課與學生間互動方式,跟考試升學為主的歷史課完全不同,希望哪天我們的國、高中也用這種方法討論、思辨歷史。」


(六)

     八百多年了,歷史課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回到過去,既無必要,亦少可能。但是,知道古今之同異,對於歷史的學習與講述,仍有其意義。
    歷史知識的性質,是建構的,不是事實的;學習歷史,需要思考,而不只是記憶。這不是西方傳入的新觀念,看看八百年前朱熹的教學,即知中國傳統史學,在大師課堂的講述中,我們所見到的,也是建構的過程,而不是事實的記誦。朱熹要求學生的,無非是用腦思考、用心體會,一味的記誦不是學習的正道。這樣看來,古今仍有相通之處,因為歷史知識、學生學習,其「理」在此,似無古今之異。
     八百年是一個漫長的時段,雖然有「理」相通,但其「事」已大異。就以歷史學習來看,朱熹時代的學習目標,在於向古代聖賢學習,學習其處世與用心,是偏於倫理學的;時至今日,學者的工作揭示了這門學問的知識結構,學生即以學習歷史學者探尋事實的過程為學習目標,明顯偏於知識論的。我們不可能再把希聖希賢做為今天這門課程的目標,但是,我們如果認識到傳統的歷史學習,重點在於做一個更好的人,也不是全無意義,尤其是想到應該如何認知與繼承傳統的時候。
     八百年前沒有如同今天的學科,也沒有課程進度、考試評量等等。朱熹講歷史,不過是講授經典時順帶提及。但是,我們觀看到的,不是老師講個不停,學生不停地做筆記,而是經由不斷的發問、回答,形成討論。這樣的教學形式下,老師可以把問題談得更深刻、更精細;把問題思考得面面俱到,講述得更加完整。學生參與其間,有形無形之中,學到的不只是最後的答案,而是思考的過程。我們知道,這是課堂教學中,最為寶貴的部分。

                本文已刊於《歷史教學》(天津)20163月上半月刊,頁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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