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日 星期日

游子回家的故事----《通鑑》中的慕容翰





子弟出門遠游,父母不捨,叮嚀萬千;友朋話別,宛如灞橋折柳,離情依依。不論這是什麼時候的情景,都不是慕容翰離家時的狀況。
慕容翰是五胡十六國時代,前燕創建者慕容廆的庶長子,《晉書》記載,他豪邁有氣魄,機智富謀略,而且身體壯健,精於騎射,深得慕容廆器重。生逢亂世,歷經戰陣,他率軍征討,總是克敵致勝,因此名聲很高;鎮守遼東時,待人和氣,喜愛儒學,不論是讀書人還是兵士們,對他都很敬重,樂於追隨。慕容廆卒,嫡長子慕容皝即位,這位庶兄聲望既高,又得人心,遂不能見容,只有出外流亡。


分析情勢    初試啼聲

慕容翰見於《通鑑》,是在翰容廆之時,中原大地一角的遼東發生了一件事,東夷校尉李臻,見到王浚擁有重兵,意圖割據,無心勤王,十分氣憤,發兵進攻。遼東太守龐本與李臻向來不合,這時乘虛襲擊,李臻父子被殺。這樣看來,李臻多少也是一個讓人欽敬的正面人物。李臻死後,兩股鮮卑力量素喜連、木津丸以為李臻報仇為名,攻陷諸縣,殺掠士民,官軍不能平服,百姓為了避難奔赴慕容廆的絡繹不絕,慕容愧也只有安頓照顧。這時,《通鑑》卷87,晉懷帝永嘉五年(311)記載:「廆少子鷹揚將軍翰言於廆曰」,請注意《通鑑》本文之下有一段小字,那就是胡三省的注,寫道:「據《載記》,翰於皝為庶兄;皝,廆第三子,則翰非少子也。」胡注的意思是,根據《晉書.慕容翰載記》,慕容翰是慕容皝的兄長,說他是少子,並不適宜。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胡三省讀書之細心,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妥,都難逃他的法眼。這麼說來,《通鑑》的書寫就頗嫌疏忽了嗎?恐怕未必,撰寫者會說,這裡的「少子」是指「年輕的兒子」啊!慕容翰說了什麼呢?他說:「從古以來,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國君,沒有不是尊敬天子,獲取民心,以締造基業,拓展鴻圖。今天,素喜連、木津丸以為李臻報仇的名義,乘機作亂,到處燒殺。龐本已經被封釋用計誅除,他們還是不肯歇手,就是看到中原動盪,東夷校尉所統領的官軍力量有限,遼東這個地區已經無人可管,沒人可救。您可以舉出他二人的罪名,出兵進討,名義上安定遼東,實質上攻占素、木二人的地區,對外可說忠於朝廷,戰勝的好處則歸於我們所有,這就可以奠定稱霸一方的基業。」慕容廆聽了,笑著說:「你這麼年輕,居然想得很深遠啊!」慕容大軍出動,打敗素、木二人,把二人的部眾約三千餘家,以及過去避難逃來的人,都交還給遼東郡,使地方恢復了安定。
慕容廆在動亂中開創新局,必定不凡;《晉書》記載,他年幼時,拜謁西晉名臣張華,張華大為稱讚,說:「你將來長大,必然是可以做一番事業,解救時局危難的人。」慕容廆這位傑出的人物,講出稱許其子慕容翰的話,必有一定份量,多少也表示這個兒子的傑出。但我們仍可以想一想,慕容翰的建言中,最重要的觀點是什麼?首先,他很清楚,就是王綱失墜,中原板蕩,人民心中仍然尊奉正朔,打出尊朝廷的旗幟,取得名義上的正當性,依舊是最重要的事。其次,照顧百姓,安定地方,恢復秩序,既有忠於朝廷的美名,又能獲取自身利益的好處,一舉兩得。慕容氏能夠有這樣的作為,必然成為遼東地方實際的主宰者。

局面嚴峻    轉危為安

八年之後,晉元帝太興二年(319),慕容廆面對了一個頗為嚴峻的情勢。那是因為平州刺史崔毖,自以為是中原冠族,鎮守遼東,應該是眾望所歸,流離道路者投奔的目標,事實不然,人們大多投向慕容廆,讓崔毖憤憤不平。崔毖屢次派人去招徠,人們都不予理會,崔毖認為這些人被是慕容廆拘留,就私下與高句麗、段氏、宇文氏商議,一起攻滅慕容廆,戰勝之後,再分其土地,崔毖身旁的親信高瞻再三說不可以這麼做,崔毖不聽。
三國(《通鑑》原文)合兵來攻,慕容廆手下諸將都主張出兵對抗,慕容廆說:「他們都是受到崔毖的誘惑,想要得到各自的好處,三方合在一起,最初氣勢很盛,兵力很強,我們擋不住,不能與他們交戰,應當固守。他們都是暫時湊合,互不統屬,時日一久,矛盾出現,他們就會懷疑我們與崔毖或有密謀,三國之間也會互相精忌,等到他們失去互信,我們再出兵攻擊,必勝無疑。」三國進攻棘城,慕容廆閉門固守,遣使者送牛酒犒勞宇文氏,高句麗與段氏懷疑慕容廆與宇文氏有聯繫,各自引兵回去。宇文氏的大人悉獨官說,高句麗與段氏雖然回去了,那就讓我單獨打敗慕容廆吧。
宇文氏士卒數十萬,連營四十里,慕容廆深感威脅嚴重,遣使召回派守在徒河的慕容翰。慕容翰請使者回報:「悉獨官舉國出動,人數可觀,我們人少,要以計謀破敵,不能靠軍力取勝。今天棘城兵力足以堅守,我的軍隊布置在外,只要他們露出破綜,我們把握機會,內外夾擊,他們驚駭之餘,無力回手,我方必能得勝。如果我帶兵回棘城,他們就能專意攻城,不必顧慮其他,不是好計謀。再說,我帶兵回城,好像兵力有限,懼怕敵人,這是還沒交戰,士氣已失,不大好吧。」慕容愧仍然猶疑,韓壽說:「悉獨官心高志大,手下將領驕縱,士卒散漫,紀律鬆弛,一遇突發狀況,無法應付,我們若能奇兵突襲,必勝無疑。」慕容廆才同意慕容翰留在徒河。
悉獨官聽說慕容翰不入棘城,說:「慕容翰善於作戰,聲名遠播,他不入棘城,對我們來說麻煩不小,應該先把他解決,棘城就容易攻下了。」於是派出騎兵數千進攻徒河。慕容翰知道了,派人偽裝段氏使者,在路上等候,見到宇文氏騎兵,就說:「慕容翰長久以來就是我們的大麻煩,我們準備好了,也要攻打他,請你們盡速進兵。」原來慕容翰早已設下埋伏,等候宇文氏騎兵的到來。,宇文氏騎兵果然毫無戒心,直闖慕容翰安排的陷阱,幾乎全部被擄。慕容翰乘勝追擊,並遣人告知城內,慕容廆派慕容皝率精銳為前鋒,自將大軍繼之。悉獨官一無防備,驚聞慕容氏大軍突至,倉皇應戰,這時,慕容翰率軍從旁殺入,直搗其營,縱火焚燒,悉獨官人馬驚慌失措,大敗。慕容氏的危局解除,勢力更加增長。
  這件事,我們看到慕容氏應付得宜,轉危為安,主要是慕容廆在戰略上考慮的周詳,以及慕容翰在戰術上設計的高明。如果我們翻讀《晉書》慕容愧載記,見到《通鑑》記載的出處,但在《晉書》以及《十六國春秋輯補》的慕容翰傳,却未見關於他的傑出表現,說明《通鑑》的撰者覺得這段資料不見於史書,十分可惜,就將之輯入。其實,慕容廆的戰略考慮以及慕容翰的戰術設計,都可以讓讀史書的我們多想一想,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也許我們可以從三方面來想,一、他們一定蒐集了充足的訊息,可以作為決策的判斷依據;二、對手的性格與作風,他們都有深刻的認識,可以找到突破的縫隙;三、整個大局勢,各種力量之間的利害關係,都了然胸中,可以善加運用。我的意思是,我們讀史書,看到事件的描述,有成有敗,不能只覺得故事熱鬧、精彩就夠了,還要想一想何以如此,自己找出解釋的理由。我的想法如上,謹供參考。

遭忌出走    乃心宗國

     晉元帝太興四年(321)慕容廆立慕容皝為世子,派慕容翰鎮守遼東,慕容翰照顧百姓,不分民夷,威惠兼施,表現甚佳。過了十二年,慕容廆卒,世子慕容皝繼為平州刺史。《通鑑》記載,慕容皝以王誕為左長史,王誕以遼東太守陽騖才能卓越,推薦為左長史,慕容皝同意,以王誕為右長史。胡三省讀到這裡,寫下了一條注:「國家興盛,朝中大臣把重要的位子讓給賢能的人;國家衰落,朝中的大臣自以為能,猜忌有能力的人。」看來胡三省對慕容皝印象不錯。《通鑑》又記慕容皝嗣位,執法很嚴,人們感到不安,大臣皇甫真力諫,不聽。慕容皝為什麼用法很嚴呢?是不是想要除去原來父親重用,而他難以駕馭的人物?慕容翰,以及慕容皝的嫡親弟弟慕容仁、慕容昭,三人都是表現不凡的兄弟,都是潛在的嚴重威脅。慕容翰當然深有感受,說:「我在先父手下,所作所為,盡心盡力,賴先父的靈佑,都能完成任務,這是上天的眷顧,不是我個人的能力。今天有人認為我的能力很強,難以控制,要對我不利,我怎麼可以坐在家中等待大禍臨頭呢!」於是攜帶兒子投奔段氏。段遼早已聞其大名,希望他能為其所用,對他很好。慕容仁與慕容昭則謀反,結果兵敗被殺,當然這有一段過程。
     段遼乘慕容氏內亂,派兵襲徒河,未能取得。再派其弟段蘭與慕容翰攻柳城,柳城由石琮與慕輿埿防守,段蘭進攻不克,段遼很生氣,命令段蘭一定要攻下來。二十天後,增兵來攻,士卒被鎧甲,推雲梯,四面圍攻,畫夜不停,石琮、慕輿埿堅拒力抗,傷亡雖重,仍然守住。慕容皝派慕容汗與封奕前來救援,慕容皝對慕容汗說,對方氣勢很盛,不要力拼。慕容汗性格勇猛,率千餘騎兵,向前挺進,封奕勸止,不聽,與段蘭戰於牛尾谷,慕容汗大敗,死者過半,封奕收緝散兵,奮力作戰,未致全軍覆沒。段蘭要乘勝追擊,慕容翰心念故國,深恐宗國覆滅,勸阻段蘭,說:「當將領的,必須慎重處事,小心謹慎,知彼知己,不是萬全必勝,不可輕易進擊。今天,我們打敗的是他們的偏師,而不是他們的主力,慕容皝很厲害,精於謀略,尤其善於設伏。他自己率軍與我們作戰,我們孤軍深入,兵力不及他們,非常危險。再說,我們接到的命令只是打勝這場仗,如果違背命令,冒過進攻,失敗的話,非但前功盡棄,而且無顏返回。」段蘭說:「他們已經無路可逃,我們進兵,必然被我們擄獲。你是不是想到我會滅掉你的國家?請放心,今天慕容仁在東邊,如果我們戰勝,迎他來當國君,你們的宗廟仍在,你不用担心。」慕容翰說:「我投奔段氏,受到優遇,十分感激。至於慕容氏的存亡,於我何干?我只是為段氏著想,想到已經取得的戰果,失去了太可惜。」說著,就命令自己統率的軍隊掉頭返回。段蘭無法,也只有跟著回去。胡三省在這裡寫下:「史言翰雖身在外,乃心宗國。」
在《通鑑》課堂上讀到這一段,我問同學:慕容翰為什麼沒有哭?同學有點愕然,為什麼會這麼問?我說,我們讀《通鑑》,處處見到淚痕,照理說慕容翰也應該流淚才對。同學仍然認為問題奇怪,我只有自己回答:因為他講的這些話都不是發自肺腑,都是一些假話,也就流不出感人的眼淚。同學仍乎可以了解。另外,段蘭的態度亦可一談。段蘭知道慕容遼的這番話言不由衷,全是瞎掰嗎?當然,我們沒法確知答案,仍然可以稍想一想,我覺得段蘭是知道的,還是佩服的;忠於故國,這份心意,是受人尊重的。

陽狂掩飾    得歸故里

     晉成帝咸康四年(338),慕容皝向石虎稱藩,聯手進討段遼。慕容皝引兵攻掠,段遼率軍迎戰。慕容翰說:「今天石虎的趙兵在南境,我們應該全力抵禦,不要與慕容皝纏鬥,今天他自己來了,必然精銳盡出,萬一失利,怎麼對付南方的趙兵?」段蘭生氣了,說:「上次我被你唬了,今天他們就來打我們,我再也不會中你的計。」於是率軍追擊。慕容皝已設好埋伏,待段蘭兵馬進入,大肆攻殺,斬首數千級,掠得民戶五千,畜產萬計而歸。這時,趙王石虎大軍所經,段氏諸城不戰而降。段遼以段蘭已敗,不敢再戰,帥妻子、宗族、大族等千餘家奔密雲山,臨行,執慕容翰手,說:「沒聽你的話,自取敗亡,是我自做自受;可是讓你再度流亡,感到慚愧。」慕容翰就向北奔宇文氏。我們在《通鑑》的記載中,看到容皝果然善於用兵,尤其精於設伏;而段遼臨別的話,再三流露他對慕容翰的敬重。
     宇文逸豆歸猜忌慕容翰的才能與名望,慕容翰知道自己身處險境,於是假裝發狂,喝酒濫醉,臥倒所吐穢物之中,或是披頭散髮,向人跪拜討東西吃。宇文氏全國都看不起這個精神病患,也就逐漸放鬆了對他的監視。於是,他來往各地,觀察山川地勢,都默記心中。讀到這裡,我們要想一下,這段描述是什麼意思?也許表達的是,慕容翰知道處壇險惡,不宜久留,必須設法回去,但也要為再次到來做好準備。這時,有一個人沒忘了他,那就是慕容皝。慕容皝認為他不像慕容仁公然叛亂,雖然身在他方,心繫故國,牛尾谷之役就是一例。所以派商人王車到宇文部聯絡慕容翰。王車見到慕容翰,慕容翰只是用手拍胸而已,回來向慕容皝報告,慕容皝說:「他想回國啊!」再派王車前往,又叫王車在大路之旁埋下慕容翰慣於使用的強弓長矢,並告知所在地點。沒多久,慕容翰竊得逸豆歸的名馬,帶著兩個兒子,上路逃歸。逸豆歸立即派精騎百餘追捕,慕容翰對追騎說:「我住久了,很想回國,今天既然上馬,不可能回頭。我過去瘋瘋癲癇,是騙你們的,我拿手的射箭技藝並未生疏,你們逼我,是自取死路!」追騎仍然進逼。慕容翰說:「我住在你們這裡已有一段時間,多少也有感情,我是不想殺你們的,這樣吧,你們在離我百步的地方,把佩刀挿在地上,我用箭射去,一箭中刀,你們就回去,不中,你們再來追我。」追騎把刀挿立,慕容翰一箭正中刀環,追騎就回頭了。慕容皝聽到慕容翰來了,非常高興,對他也很好。
     我讀這段關於慕容翰的記載,不由得想到了《通鑑》中其他兩段類似的事跡。慕容翰瘋瘋癲癲的模樣,很像後來他的侄孫慕容超的德性。慕容超是南燕開國君主慕容備德(慕容皝少子)的侄子,備德原為張掖太守,隨苻堅征淮南,兵敗淝水,引眾東走,據地立國。《通鑑》卷114,晉安帝義熙七年(405)記,備德臨行,留下一把金刀予母親與其兄,其兄與諸子皆被殺,唯留有遺腹子一人,即慕容超。他長大後,移居長安,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瘋瘋癲癲,向人乞討,人們都看不起他。只有東平公姚紹見了覺得異於常人,向(後)秦王姚興說:「你看他長得這般英俊,恐怕不是真瘋,不妨給他個官,好管住他。」姚興召見,慕容超或者胡亂對答,或者一語不發。姚興對姚紹說:「諺語說的『白癡必無俊美的外面』(妍皮不裏癡骨),看來是騙人的。」就沒任慕容超官職。慕容備德知道有骨肉在長安,派人扮成卜者與慕容超聯絡,慕容超拿了金刀,無暇向祖母辭別,匆匆離開長安,當慕容備德見到金刀,大哭。慕容超後來繼為南燕國君,最後為劉裕所滅。我們讀《通鑑》見到慕容翰、超二人裝瘋賣傻,與其說慕容氏的人物都有表演才華,不如說翰、超二人都知道自己的情況危險,必須採取非常作為,有所掩飾,方可度過難關,可謂應付得宜,表現不凡。
     慕容翰的射箭技藝,也讓我想到同時代的另一位箭術高手賈堅。《通鑑》卷98,晉永和五年(350)記,賈堅,勃海人,原任職後趙,趙亡,回鄉里,聚眾自守。慕容氏攻向勃海,向賈堅招降,賈堅不降,戰敗被擒。燕君慕容儁與燕相慕容恪都很欣賞賈堅,那時賈堅已六十多歲,以善射聞名,慕容恪請賈堅顯露一下他的射箭絕活。賈堅說:「我年輕時,可以讓箭射不中,今天老了,往往就射中了。」於是,百步之外,立有一牛,賈堅射了兩發,一箭從牛背上磨過,一箭從牛腹下擦過,牛毛脫落,上下相同,觀看的人都佩服極了。賈堅的絕技,如同慕容翰於逃歸路上展露的射箭本領,《晉書》慕容翰本傳未載,但《通鑑》撰者不忍捨去,記了下來,讓我們讀者看到了十六國時代武將的精妙功夫。慕容翰最後的一番話,令人動容,而賈堅的話更令人感慨。東晉穆升平二年(358),荀爽率軍北伐,賈堅為前燕守城,寡不敵眾被俘,荀爽指責他叛國,他說:「晉朝自己抛棄了中原,怎麼說我叛國呢!」胡三省讀到這裡,寫下了「堅發此言,東晉將相其愧多矣。」賈堅接著說:「人民沒人照顧,只有依託強者,我既然已經身為燕臣,怎麼可以改事他人!我從小讀書立志,長大事趙事燕,從來沒有改變志節,你為什麼一定要我投降呢!」荀爽還是囉嗦不已,賈堅生氣了,就罵他:「你這個傢伙,還想管你爺!(豎子,兒女御乃公)」荀爽發怒,賈堅也氣憤而死。賈堅就像黑夜裡畫過天空的一顆明亮慧星,雖然只是剎那,卻讓人留下不滅的印象。

謀略高明    不容於君

《通鑑》晉成帝咸康八年(342),燕主慕容皝謀伐宇文逸豆歸,慕容翰獻策:「宇文氏長期以來,武力可觀,向來是我們的邊患,逸豆歸竊權得國,國人不服,加上他為人昏庸,見識低淺,手下的將領也少人才,國防薄弱,軍紀廢弛。我在那裡一段時日,熟悉他們的地理形勢,雖然他們與羯人石氏結好,但相距甚遠,一旦有事,援救不及,今天我們出兵進攻,必勝無疑。但是,高句麗就在旁邊,好像從門縫中窺伺我們,如果宇文氏敗亡,他們怕下一個輪到自己,就會乘我們虛弱,進兵攻擊,這時留兵太少,無法防守,留兵稍多,出發的就太少,這是我們的腹心之患,應該先處理。依目前雙方的力量來衡量,強弱明顯,我們也是出兵必勝。宇文氏警覺心很低,不會派兵協助高句麗,等我們解決掉高句麗,回兵之後,反手進擊,可以打敗宇文氏。平定這二國,東海一帶,盡歸我有,國富兵強,可以進圖中原。」慕容皝說:「很好!」進攻高句麗,有北南二道,北道平坦開闊,南道狹窄險峻。慕容翰說:「高句麗以常情判斷,必嚴守北道,我們的大軍應該從南道進攻,出其不意,擊其不備,必可取下高句麗的國都。另外派偏師從北道佯攻,就是敗績,但南道已勝,大局已定,勝負已不重要。」慕容皝採納了這項進兵的計畫。
     我們讀這段記載,看到慕容翰提出的戰略構想,部分來自他親身觀察的第一手資料,這是他人所無的;另外則是他對地緣政治的深入了解,想必也是長期用功的心得。
大軍出發,慕容皝親自率領,以慕容翰、慕容霸為前鋒。高句麗大軍駐防北道,南道兵力薄弱,無力抵禦,慕容氏軍進入高句麗國都;但北道的戰事,由高句麗取勝,燕將戰死,果如慕容翰所料。
次年,慕容氏大軍進攻宇文氏,以慕容翰為前鋒將軍,慕容軍、慕容恪、慕容霸、慕輿根等率兵繼之,可謂舉全國之力,孤注一擲。逸豆歸派涉夜干率精兵迎戰。慕容皝知道了,通知慕容翰,要他避一下這位勇冠三軍的敵方名將。慕容翰回報:「逸豆歸把精兵都交給涉夜干,涉夜干名氣又大,成了宇文氏全國的依賴,我今天打敗他,宇文氏也就垮了。涉夜干這個人,我非常清楚,他名氣很大,其實應付不難,不需要為了避開他,而顯出怕敵怯戰,賠上自己的士氣。」決定出戰,慕容翰親赴戰陣,涉夜干也出馬應敵,慕容翰突然從旁攻入,斬殺猝不及防的涉夜干。涉夜干死,宇文氏軍不戰而潰,燕軍乘勝追逐,攻克宇文氏都城。胡三省注:宇文國,都遼西紫蒙川。逸豆歸北走大漠,死於其地,宇文氏也就步下了十六國的歷史舞台。
     慕容翰與宇文氏作戰時,為流矢射中,傷勢不輕,臥病養傷一段時間,後來漸漸痊癒。恢復建康,在家試著騎馬,有人向朝廷報告,慕容翰以養傷為名而私自練習騎乘,似乎別有意圖。慕容皝知道慕容翰的才能,也一再倚重,但總是對他放心不下,就賜慕容翰死。慕容翰說:「我有罪過,必須出奔,後來回家,早該死了,延到今天,已經晚了。然而,羯人石氏佔有中原,我很不服氣,也自不量力,一心想要為國效勞,驅逐石氏,統一華夏,我的志向,無由實現,這樣死了,很不甘心,只能說是命該如此!」說完,拿起毒藥,一飲而盡。我們的主角人物慕容翰在萬分感慨中,謝幕離場。

   

     在《通鑑》選讀的課堂上,我問同學:「我們讀了《通鑑》中的慕容翰,我們讀了一個怎樣的故事?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一個關於計謀的故事?一個關於流亡的故事?還是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回家」,你呢?「回家」,你也覺得是回家的故事嗎?「是的」。大家都認為我們讀了一個回家的故事,不需要分析、思辨,像是直覺似的,慕容翰回家的圖像明顯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中。說明閱讀史書,不全是知性的理解,感性的體會非但不能輕忽,也許更為有效。
     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想到的不是他的回家,而是根本不應該離家出走。不論飽受猜忌,性命不保,不論任何理由,擅自出走,投奔敵國,不忠不孝,都是不仁的作為。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兩條路的抉擇:仁與不仁。無視人倫,走上歧途,即是不仁,無論後來良心發現,如何力圖補救,都因為大節已虧,為時已晚,不能稱許,慕容翰就是一個例子。所以,面對人生的最重要抉擇,一定不能犯錯,一定要合乎人性的根本,若大錯已鑄,就是悔恨萬端,亦無濟於事。船山先生的議論,往往陳義甚高,但對我們讀書人而言,參考價值亦甚高,慕容翰的出走與回家,一例而已。
     我們在《通鑑》中見到的慕容翰,可說是一位傑出人物,足智多謀,武藝超群,待人很好,受人敬重。可是,我們在今天歷史學者的著作中,很難見到他的身影,固然是我們應該讀讀《通鑑》的理由之一,但也說明慕容翰還沒有進入後人應該知道的歷史人物排行榜中。歷史人物有其等級,隋末人看李世民,說他「豁達類漢高,神武同魏祖」,意思是與劉邦、曹操同級,屬於第一流人物。東晉有人說陶侃「神機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陸抗諸人不能及也。」意思也是陶侃表現足可列入第一流之中,比起第二流的陸抗要高明些。人們對桓溫的看法「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列他於孫權、司馬懿同級,也屬於二流人物。慕容翰呢?大概是三流人物吧,這類人物在《通鑑》中相當不少,也就讓《通鑑》讀者,進入《通鑑》的世界,時時遇到,這些人今日已無藉藉之名,當年或是叱吒風雲,或是作為感人,都是令人欽佩,讓人動容的人物呢。我們讀到足智多謀者,要想想他的思慮何以如此周密精細,讀到武藝高強者,也要想到這是下了多少功夫取得的成果,看到待人出自真心,讓人愛戴者,感動之餘,也就知道待人怎能隨隨便便,毫不經心?這就是說,我們讀《通鑑》,浸潤其中,虛心涵泳,細細品味,吸取前人智慧,以培養能力,效法做人典範,以提升意境,使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方能真正得到讀史的益處。
 

        本文已刊於《歷史教學》(天津)201511上半月刊,頁18-23
   

1 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