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3日 星期三

略談五代宋初君臣關於讀書的記載


 
宋興之後約七十年,士大夫的自覺開啟了新的時代精神,歷史上的宋代才算真正出現。這是錢穆在《國史大網》中的著名論斷,也是今天講述中國歷史,經常援引的重要觀念,談及「唐宋變革」時,特別擲地有聲。錢先生此書限於體例,不可能就宋初部分再加深究,此後學者對於太祖、太宗的研究,多能指出其間之不同。其中一項,太祖之時,仍屬「國初好武,人不悅學」,於文化之促進,殊少貢獻;而太宗之時,則由於科舉取士人數大增,進士及第所任之職務亦較前為優,以致士子向學,文風趨盛。其時情況如何,不妨從「讀書」觀點略作描述。
     我們不妨再向前追溯,五代之時,情況如何。「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1]這句歐陽修的名言,是讀史者所熟知,也無異議;但大家都知道,整個時代的五十幾年,是無法用一句話全然概括。歐陽修著史,於春秋筆法之外,也記了不少官員好讀書、喜談論的事,儘管零零散散,却不能視為毫無意義。五代之時,民間的文化教育活動,不論見於書院、佛寺、道觀等,影響宋初甚巨,論者已多,玆不再贅述,朝廷官員的「文化」表現,或許亦是宋代初期,乃至於宋代中期學術文化的淵源之一,或亦值得稍作探討。



五代君主對讀書的態度

     我們可以先觀看五代之時,君主對於學問的態度。
朱温的父親,讀過書,以五經教授鄉里,早卒,朱温幼時在劉崇家做工糊口,劉崇的母親說:「朱三不是普通人」,要劉崇好好待他。朱温因為破黃巢立功,當到節度使,對母親說:「朱五經平生讀書,不登一第,有子為節度使,無忝於先人也。」[2]這句話甚為自負,對於讀書,顯然不屑一顧。朱温其人,如同馬奎斯所說「有著與生俱來的精明」[3],不可小覷,史書中的許多記載已經清楚表明。朱温的首要謀士是敬翔,他問敬翔,聽說你在讀《春秋》,這本書記什麼事?敬翔回答:諸侯之間打仗爭戰的事。他又問:書中所說的用兵之法,我們用得上嗎?敬翔說:兵法,是要隨時應變,方能出奇致勝,《春秋》中的古代兵法,不能用於今日。朱温聽了,十分高興。[4]這個故事也多少反應了朱温對讀書的態度,即「讀書無用」。
朱梁為唐莊宗李存勗所滅。李存勗,「稍習《春秋》,通大義,尤喜音聲歌舞俳優之戲。」[5]李存勗勇於戰陣,精於歌優,死於嬉戲,歐陽修在〈伶官傳〉中,感慨良深。但我們注意的是他讀過《春秋》,還能把握大要,只是未能用於國政。繼立的李嗣源,即五代在位最久的唐明宗,他不識字,却崇尚學問。他問其子從榮:你在處理軍政事務之餘,做些什麼?從榮回答:有空我就讀書,與儒士講論經義。他說:經書中講君臣父子之道,你要親近有學問有品德的讀書人。先帝(李存勗)喜歡作詩,沒什麼益處。你是將家子弟,寫文章這些是做不來的,寫出來的東西,只會讓人當作笑話。我老了,不能理解經書大義了,但總是喜歡聽人們談論,經義之外,都不值得學習。[6]這個故事是五代少有的美談。
石晉瑭死,子重睿年幼,由侄重貴即位,是為晉出帝。重貴少年時,相當安分,及長,善於騎射。石晉瑭要博士王震教他《禮記》,讀了一段時間,他還是讀不懂,就對王震說:「讀這種書,不是我們家該做的事。」[7]石重貴的話,最能反映皇族的心態,時代的氛圍,讀書是沒有用的,我們將家子,擅長打仗最重要的。到了後漢,史弘肇的話:「安定國家,在長槍大劍,毛錐子有什麼用!」也就成了標誌五代的另一句名言了。
後漢是長夜的盡頭,時至後周,曙光展露,天漸漸亮了。《通鑑》最後一卷,世宗顯德五年(958),記曰:「帝欲均田租,丁亥,以元稹《均田圖》遍賜諸道。」胡三省注曰:「時詔曰:『近覽元稹《長慶集》,見在同州時所上〈均田表〉,較當時之利病,曲盡其情,俾一境之生靈,咸受其賜,傳於方冊,可得披尋,因令製素成圖,直書其事。』」[8]胡三省寫這一條注記時,想到什麼?首先,元稹的〈均田表〉很重要[9],將之推行,是一件利民的大事,不可不記。其次,讀到世宗居然「近覽《長慶集》」、「嘗夜讀書」這樣的文字,受到感動;國君秉燭夜讀,深有所悟,這是多麼動人的情景,怎能不記?再說,我們還可以想像,世宗在朝廷提出,與大臣討論商議,再擬定方案,下詔執行,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所引詔令內容,多少已能窺知。
朝廷大臣的表現如何呢?他們會建議君主讀書,再加以討論嗎?不大可能。政局動盪,貪腐成風,有為有守之士,幾無立足之地;烽火滿天,狼煙遍地,戰報頻傳之際,讀書討論已無可能。更為根本的原因,仍在大臣本身學識修養,似嫌貧弱,所言所行,大抵猥瑣浮薄,甚至對於朝廷禮儀,典章制度,均甚生疏,只能從事記錄簿書,出納錢糧等吏職,難以獲得君主尊敬,也就不堪有所建樹了。歐陽修《新五代史》卷5457,從馮道至趙延義,基本上都屬於這樣的大臣,這些讀書人,對於時代的推移,文化的積澱,助力殊為有限。
     然而,我們還是可以見到朝廷君臣關於閱讀的記載。《通鑑》卷278,記唐閔帝時:「帝自終易月之制,即召學士讀《貞觀政要》、《太宗實錄》,有致治之志,然不知其要,寛柔少斷。李愚私謂同列曰:『吾君延訪,鮮及吾輩,位高責重,事亦堪憂。』眾惕息不敢應。」[10]看來,君主雖有致治之心,但無法掌握要點,臣下深知徒具形式,敷衍應付,並無成效;這或許就是五代之時,君臣讀書討論的一般情況。
     朝廷之上,君臣之間,非但讀書討論,既屬少有,又乏成效,就是臣僚以所學論時事,亦不多見。《通鑑》卷276,唐明宗天成三年,記:「史館脩撰張昭遠[11]上言:『……諸皇子宜精擇師傅,令皇子屈身師事之,講禮義之經,論安危之理。……』帝賞歎其言而不能用。」胡三省寫了一條較長的注釋,可以看出他對這條資料,感觸很深,也就有所發揮,他寫道:「自梁開平以來,至于天成,惟張昭遠一疏能以所學而論時事耳。不有儒者,其能國乎?惜其言之不用也。史言賞歎而不能用,嗚呼!帝之賞歎者,亦由時人言張昭遠儒學而賞歎之耳,豈知所言有益於人之國哉!」胡三省感慨其時大臣多不能以所學論時事,而「以所學論時事」正是朝廷君臣議政的傳統做法,其意義無非是政事需由學問中來,不讀經史,不知足以知治道之本,也無以論安危之理。胡三省將學問與政事之間的關係作了精要的聯係,也讓我們知道,儘管此一傳統在五代之時已是不絕如縷,然而並未消失殆盡。
   
  
五代武夫中的好學崇儒現象

     我們大概不容易想像,五代之時,馳騁戰場的武將之中,不時見到好學、崇儒、談論、聚書等與他們的身分職位很不相襯的作為。請讀歐陽修《新五代史》中的若干記載:
     謝彥章,好禮儒士,雖居軍中,嘗儒服,或臨陣御眾,肅然有將帥之威,左右馳驟,疾若風雨。[12]
    史匡翰,史氏世為將,而匡翰好讀書,尤喜《春秋三傳》,與學者講論,終日無倦。[13]
    烏震,為人純質,少好學,通《左氏春秋》,喜作詩,善書。及為刺史,以廉平為政有聲。[14]
    王思同,為人敢勇,善騎射,好學,頗喜為詩,輕財重義,多禮文士,然未有嘗有戰功。[15]
    羅紹威,好學工書,頗知屬文,聚書數萬卷,開館以延四方之士。[16]
    趙匡凝,為人氣貌甚偉,性方嚴,喜自脩飾,頗好學問,聚書數千卷,為政有威惠。[17]
    王師範,頗好儒學,聚書至萬卷,為政有威愛。[18]
     這樣的記載,怎麼解讀呢?大概不能只說,五代之時,武將之中亦有好學之人而已吧。我們應該想到,是什麼因緣讓這些武夫也能親近儒生,接觸儒學?只有他們身旁不乏習經史、誦詩書,而且讓他們佩服欣賞的讀書人,他們才會興起學習的念頭,進而身體力行,好學崇儒。我們似乎可以說,就是在戰事頻仍的五代,主帥身旁總有一些熟悉經史的文士,這些人,造詣不深,名氣毫無,却把學問的種子飄散出去,儘管未能開花結果,然而對於文化慧命的延續,不能謂之無功。
再說,武將讀書,多喜《春秋》,尤其是《左氏傳》最得青睞。《左傳》一書,固然描述戰爭之事為多,但春秋車戰,事屬上古,正如敬翔所說,古兵法不能用於今日,參考價值不大。但武將何以仍然偏愛此書,應該不在其實用性,而是喜歡書中的「故事」,有打仗的故事,有施政的故事,更有許多講到人世道理的事例。這是一本可以一讀再讀,也可以反覆談論,終日無倦的書。這樣看來,這些武將的好學崇儒,不是只圖這方面的名聲而已,況且,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名聲究竟是好、是壞,也是難說。
我們還可以看到,這些武將,禮敬文士,喜與學者談論。談論的內容,《春秋左氏傳》應是主題之一,吟詩作對,酬唱應和,[19]則是另一重點。這個風氣或許得自君主的獎掖,李亞子是著名的例子,然亦沿襲昔日大唐風華的文化生態,就是烽火滿天的歲月,依舊絃唱不輟。所以,我們讀到資料中「喜作詩」之類的文字,恐怕不能認為只是某人「喜歡作詩」而已,不妨想像當時情景,把它視為一種文化活動,如同資料中所見的「聚書」,[20]都是具有延續文化意義的活動。
最後,我們還可以注意到「為政有聲」、「為政有威惠」之類的句子,說明這些好學習、敬儒生,禮文士的武將官員,治理地方,不致過於苛虐,民生得到照顧,雖然不能以偏概全,部分有此表現,見於記載,即有其一定的義意。
如果我們再看看某些武將,在生活中呈現的人生態度,我們也許不易相信這是見於五代的記載,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事情。諸如:
郭延魯的父親郭饒,後晉時担任沁州刺史九年,照顧百姓,州人感懷不已。延魯以攻入汴州有功,任復州刺史,想到父親在沁州的治績,一心效法,勤政廉潔,惠加百姓。延魯父子均以善於治理地方,留名青史。歐陽修特別加以表揚,寫道:「嗚呼,五代之民其何以堪之哉!上輸兵賦之急,下困剝歛之苛。自莊宗以來,方鎮進獻之事作,至於晉而不可勝紀矣。……蓋自天子皆以賄賂為事矣,則為其民者何以堪之哉!於此之時,循廉之吏如延魯之徒者,誠難得而可貴也哉!」[21]
張廷藴,是唐莊宗手下的猛將,野戰攻城,身先士卒,金瘡滿體。劉皇后隨軍,手下的人刼掠擾民,他人敢怒不敢言,廷藴抓到就依法處死。他是武人,識字不多,而敬重文士,隨唐明宗破梁鄆州,見到判官趙鳳,就說;「我看你的相貌,必定是讀書人,你不必隠瞞。」並推薦給明宗,趙鳳後來當到宰相。他生活廉潔,曾担任七個州的長官,死後未留下什麼錢財。[22]
翟光鄴,歷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周太祖時任樞密副使,知永興軍,卒於官。他為人沈靜,思慮細密,長於謀略。盡心服侍繼母,是人們眼中的孝子。當了高官,不經營產業,住在官舍裡,簡簡單單,僅能遮蔽風雨;親族往來,和睦相處,同樣過著粗茶淡飯的儉僕日子。他一點不以這樣的生活為苦,最高興的莫過於賓客來訪,喝酒談天,說說買書讀書的心得感想。他治理地方,以寛靜為政,予民休息,深得百姓愛戴。[23]
     我讀這些故事,不禁想起唐玄宗初期,與姚崇齊名的盧懷慎。《通鑑》記曰:「懷慎清謹儉素,不營資產,雖貴為卿相,所得俸賜,隨散親舊,妻子不免飢寒,所居不蔽風雨。」姚崇能力很強,子喪請假,懷慎主政,事不能決,只得向玄宗告罪請辭,玄宗說:「天下的事,我交給姚崇處理,你當宰相,可以作為朝野的典範。」[24]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對盧懷慎這樣的風格,大加稱讚,寫道:「開元之世,以清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勁,盧懷慎清而慎,張九齡清而和,遠聲色,絕貨利,卓然立於有唐三百餘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恥,天下乃藉以乂安。開元之盛,漢、宋莫及焉。」[25]
     為政者生活清儉,可以溯自大禹,載籍所見,史不絕書,儼然成為中國實際政治中所強調的美德,寖寖然也成了一項傳統,唯君臣上下,多不能信守。但其核心價值,人們始終肯定不疑,身體力行者,更是屢見不鮮,就是在天地已閉,賢人隠去的五代,也不乏其人。船山先生以「知有廉恥,天下以安」標舉其義意,最得其肯䋜。我們可以進一步發揮,為政者心乎國、心乎民,而不為身計,國家社會必然安定發展,若上下交征利,階層對立,鬥爭必起,動亂、災難等禍害將不能免。也許,我們可以把為政者的清儉,視為政治安定的一項「因子」,五代是一個動亂的時代,安定的因素至為少見,但從郭延魯、張廷蘊、翟光鄴等人的表現,仍可以在某些官府的角落,察覺到潛存著的此類因子。
   
   
宋太祖喜讀書重實用
   
     宋代出現,歷史舞台角色大易,文士昂首登場,武夫黯然退出。正如柳開所言:「我國家有天下之年,將以文綏萬民,不以武靖四方。」[26]宋太祖如同後周世宗,多少發揮承前啟後的轉型關鍵作用。
     宋太祖趙匡胤個性嚴肅,沈默寡言,從來就喜歡看書,雖然在軍中,只要有空暇,總是一卷在手。聽到有人說起什麼好書,就要設法購置,不論價格多少。隨周世宗出征淮南,有人對世宗說:「趙某取得壽州,他的好幾輛車都載著珍奇寶物。」世宗派人查看,只是幾千卷書,沒有其他東西。世宗把他找來,說:「我要你當將帥,帶兵打仗,開疆拓土,主要工作是訓練土卒,增強戰力,這些書有什麼用?」他回答:「我沒什麼奇謀善策可以貢獻,既担任這樣的要職,只想多讀點書,可以增廣見聞,也可以思慮精細。」世宗對這樣的回答,十分滿意。[27]從這一則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趙匡胤在軍中好讀書的表現,雖然有其淵源,但仍是十分少見,也為其他官員側目,以至向主帥周世宗進讒言,經過調查,世宗知道他的車中所載只是書籍,第一時間也是不以為然,反映了當時對於武將的一般看法。經由他的仔細說明,世宗贊同他的想法,可以說是他與世宗對於讀書,態度是較為一致的。
     趙匡胤即大位後,仍然喜好讀書,也建議大臣多讀書,要趙普讀《論語》,是大家熟知的例子。不過,他的讀書效果如何?似乎仍欠高明,無法與儒臣相比;君主的此一愛好,還會被臣下利用,藉以奪權。開寶元年,盧多遜知道皇帝好讀書,常派人到史館取書,盧多遜就叫史館員吏告知書目,徹夜把它讀完,果然皇上問起書中的事,只有他應答如流,他就更得寵幸。[28]
     太祖的讀書,恐怕知識上的興趣不如實際上的需要。即位未久,建隆三年,他對身旁大臣說,「今天我想要武將都讀書,這樣他們才知道治民的道理,這是很重要的。」身旁的大臣們都低下頭來,沒有回應。李燾引述了這段記載,加上按語,說:「蓋創業致治,自有次第。今太祖欲令武臣讀書,可謂有意于治矣。近臣不能對,識者非之。」[29]平情而論,太祖心意固然可以讚賞,衡諸當時實情,或許稍嫌躁急。多年之後的開寶七年,太祖對趙普說:「我想選派若干有能力的儒臣去治理重要的府州,縱令他們也會貪腐,比起武臣來,總要好得多。」據之可以推知,建隆之時就要下令武將讀書,身旁的人心知不可,也只有默然不語了。
     乾德元年,朝中出現一場關於歷代武臣孰褒孰貶的討論。事起於太祖到武成王廟,看到兩廊所畫名將,就指著白起說,這個人濫殺降者,怎麼可以供奉在這裡,命令把白起除去,其他大臣有的說這個人不應該,有的說那個人沒資格,所以就重新商定,取「功業始終無瑕者」,除去了二十三人,新加了二十二人。[30]我們看看這個「名單」,多少會對於宋初文臣歷史知識之貧弱,感到驚訝。就在當時,也有人看不下去,上疏表達不滿。這是一位學問不錯的官員梁周翰,他的意見亦記於《續長編》中。梁周翰提到幾點,一、所有的傑出人物都有其瑕疵,就是周公、孔子亦不能免,那有「功業始終無瑕」這件事?二、為武將立廟供奉,表示對於兵戎一事的重視,過去列於廟中的人物,基本上都有一定共識,今天除名的理由,只注意到小地方的缺點,遺漏了十分傑出的表現,並不妥當。三、歷史上的名將,有的下場悲涼,有的犯錯不小,但他們都是英雄豪傑,其謀略、氣勢、功業,傳頌一時,留傳後世。若將這些傑出人物換掉,必將讓人困惑不已,況且典範功用喪失,使人無所取法。最後,若要強調戎政,激勵武臣,還是不要更換,也就是仍供奉原來的人物要好得多。太祖並未採納梁周翰的意見,其理由是用新的取代舊的,可以有所「懲勸」。[31]我們可以看到梁周翰的學問,顯然比朝中的一群文臣都要好得多,但太祖的懲勸,主要還是強調武將必須忠於朝廷,不可叛逆,而這也正是宋初對於武夫最不放心的地方。
     太祖讀書的記載中,可以看出他的理解是較為膚泛淺薄。乾德四年,他從容對翰林學士陶榖說:「武則天是一個女皇帝,雖然濫用刑罰,殺了很多人,但她不殺狄仁傑,這是她享國長久的重要原因。」從這個話題,談到了前代帝王的得失,談了好一會兒。[32]我們可以看到,太祖對於談論前代帝王的作為很有興趣,不過他並不了解武則天濫用刑罰的原因,以及對狄仁傑敬重,可知他的議論,顯然有欠深入。
     太祖對執法的官員選取,特別慎重。開寶六年,有一次,他對馮炳說:「我每次讀《漢書》,讀到張釋之、于定國的治獄,執法公正,使天下沒有人感到寃屈,這就是我所期望於你們的。」[33]二年後,他對身旁近臣說:「我讀《尚書.堯典》,感歎堯舜的時代,四凶犯了這麼大的罪,只是投竄異地,那有像近代這樣刑罰嚴苛啊!」這些話顯示他希望治獄寛緩,[34]也有改進五代惡習的意味。簡言之,太祖讀書,切於實用,既給予他施政的理念,也是他指導臣僚的依據,至於書中的道理深精義,大概還是無暇及之。

   
宋太宗讀史書的心得與表現
    
     宋太宗趙光義,作詩作賦,寫字論字,聚書編書等等人文方面的素養遠勝乃兄,這是大家所熟知,我們就不必述說了。他也勤於讀書,尤其讀了不少史書,表現出怎樣的特點,或可藉以一探其時朝廷的文化水平。
     太宗讀書很勤奮。太平興國八年,他在禁中讀書,從巳時讀到申時,方才掩卷休息。也就說,他從上午九、十點讀到下午三、四點才罷手,真是勤學苦讀,於是出現了蒼鶴飛上殿鴟吻的祥瑞。[35]雍熙元年,他對宰相說:「我每天的行事都有一定時程,辰巳間處理朝政,完了就看書,一直看到深夜才就寢,五鼓起身,又是一天。」[36]看來他讀書時間更長了,似乎更用功了,不過,這是他自己說的。然而,我們也可以想像,他一定時常對大臣說,我時時讀書,我用很多時間在書本上,對於身旁的大臣來說,往往會形成一股壓力,逼迫自己也要在書本上下點工夫。當然,這不是壞事。
     端拱元年,太宗對戶部侍郎李惟清說:「我讀《漢書.賈誼傳》,讀到半夜也不覺疲累。賈誼在漢文帝時,評論時事,十分激切,又是長太息,又是流涕痛哭,就是為了感動文帝,不怕君主不高興,真是為國家的好臣子。今天,我們有這樣的大臣嗎?」李惟清說:「陛下即位以來,親自選拔的官員都很優秀,如果他們論事合乎道理,陛下加以獎賞,像賈誼這樣的人物就會出現了。」太宗說:「我的聰明,雖然比不上漢文帝,可是,我對大臣論事的奏疏,却是一讀再讀,看看有沒有道理。只要稍稍利國便民,我都會要宰相實施。有些見識淺薄,道理欠缺的,我就擱下,也未加以處罰,就是為了廣開言路,增加見聞。如果有人講得很好,我會特別加以拔擢。」[37]我們從君臣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太宗對賈誼論事的心意,頗為感動,於是想到目前的朝臣表現;經李惟清稍稍點撥,他就大談自己的傑出作為,似乎有意與漢文帝嫓美並肩,忘了今天是否也有一些可以令人痛哭、流涕,或者長太息的情勢,可以與大臣深入討論一番。也就是說,看來賈誼〈治安策〉的精義,似乎並未進入君臣的心中。
     然而,太宗書讀得多,也就不會只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了解,而是較能進入文本陳述的肌理。就像他對輔臣所說:「我讀前代的書,必將深深體會其中的道理(朕歷覽前代書,必深味其理)。」[38]他對唐太宗的認識,顯然就是採用這樣的讀法。淳化五年,太宗對左右說:「帝王的言行舉止,應該自然不做作。我讀唐史,看到唐太宗的作為,可以知道他是好虛名的人。每一件事,必先大張旗鼓,宣揚一番,才會去做,目的只是留名史冊,這怎能說是順其自然呢!」[39]唐太宗的事蹟固然不能用這句話概括,但多少也揭露了唐太宗好虛名的一個面向,不是講到唐太宗只會大肆歌頌的人所能觀看得到。再說,太宗這番對唐太宗的評語,應是讀史之時,體會當時情景,進入人物內心,方能得到這樣認識的。比起五代、宋初,朝廷君臣,手捧《貞觀政要》,行禮如儀似的照本宣科,逐字逐句,大聲朗誦,對於讀書意含的掌握,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至道元年,已到太宗統治的末期,一天,他對侍臣說:「自後晉、後漢以來,朝廷權勢低落,君主昏庸,大臣跋扈,紀綱、規矩都被破壞,只能算是一個小邦。我承繼這樣敗亂的局面,統治天下,即位的開始,研讀記載先王統治的典籍,參照五代以來的弊政,感到這樣的習俗為時已久,必須改革,於是決定大肆更張,重作朝廷法制。可是反對的意見很多,甚至二、三位名聲很高的老臣,也不贊同。我一心去做,決不動搖,堅持下去,於今已二十年了。你們認為今天的治理如何?雖然不能上比三代,也做到海內清平,法令明確,四裔來朝貢,百官勤職事,比起前代,我不再感到有所慚愧了。」[40]讀太宗的這段話,令人想起更有名氣的太宗,晚年對大臣所說,我的才能雖然比不上古代帝王,但是,有些地方,我看不比他們做得差,這是什麼道理,我不清楚,你們說說看。大臣只有說,陛下天縱英明,功德如天地,意思是古代帝王,誰也比不上。[41]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說,宋太宗此言,緣自唐太宗;可是,宋太宗晚年自滿,似乎不比唐太宗為少,則是可以斷言的。至於太祖的治績,已不在他的眼中,猶餘事也。
     李燾在《續資治通鑑長編》太宗死後,記一個故事。太宗曾對錢若水說:「讀書人像古人一樣為學入仕,運氣好當大官,生活榮華富貴,出進前呼後擁,門楣生耀,夠光榮了,這時能夠不想到如何報效國家嗎?」錢若水說:「高尚的人,固然不會以位高名重為無比光榮,忠貞之士,也不會以時運有無改易節操,如果只是因為得到高官厚祿就效忠朝廷,這是下等人的作為。」太宗點頭,說:「你講得很對。」劉昌言罷官,太宗問身旁趙鎔等人:「看見劉昌言了嗎?」趙鎔說:「常見到他。」太宗說:「他哭了嗎?」趙鎔回答:「他談到就哭。」太宗說:「人們就是這樣。給他一個重要的職位,不能盡心盡力做好,一旦被罷斥,就哭哭啼啼。」錢若水說:「劉昌言從來沒哭過,這是趙鎔為了迎合陛下,才這麼說啊。」呂蒙正罷官,太宗又對錢若水說:「當大臣就應該盡已所能以保富貴,呂蒙正過去是一介平民,我提拔他為宰相,今天又他遭到罷黜,他一定很想重回這個相位。」錢若水說:「呂蒙正任宰執,固然顯貴無比,但他的學養德望足以當之,罷相而為僕射,也是百官之長,地位崇榮,並非僅是閑差。況且,呂蒙正並沒有因為退罷相職而抑鬱憂傷。今天世上不求爵祿,不想做官,隠居山林的高士,為數不少,像我們這樣,貪圖朝廷俸祿,一直做官,是不值得炫耀的。」太宗沉默不語。錢若水因此想到,君主這般對待輔佐的大臣,主要在於從來沒有一位重臣,高舉風節,不貪名利,以進退之道感動君主,決定做滿一年,以身體不適,請辭告退。只是因為春季天旱,太宗十分焦慮,錢若水不敢提出,接著西邊用兵,一年後,太宗過世,一直未能提出。[42]
     李燾是在真宗即位之初,錢若水罷知樞密院事之後,加上了這段記載,主要描述錢若水的風骨,也反映太宗對待大臣的態度。太宗的態度固然來自他的性格,然亦出於他的學養,特別是他喜讀史書,應該會把他的讀史心得表現在實際政事的處理上。太宗對待大臣的態度,見於記載,可知流傳於士人之口,而為人所熟知。我們不論李燾記於太宗死後,是否具有總論太宗之意,但傳達讀書人的普遍觀感,應屬無疑。張詠說:「為政之道,府吏曰治,未也;庶民曰治,未也;僧道曰治,未也;若識見無私,學古之士曰治,斯治矣。」[43]我們若以張詠的標準加以衡量,宋太宗儘管讀書勤奮,但在有識見的士人眼中,他的為政表現,其去人們心中的「治世」,仍有一段並不很短的距離,這是需要後人繼續努力前進的。
我們可以說,雖然太祖、太宗對學問的理解尚屬浮薄,但他們重視讀書的態度却為後來的朝廷政治、社會文化指出了方向,也開闢了道路。


 

第一、大變動的時代,萌現的新事物中,往往有其舊因素。任何創新的事物,必有其淵源、來歷,加以追究梳理,可以看到若干明確的連繫,可使因果解釋的網更趨細密。我們解說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有些重要概念已經掌握,並且清楚陳述,取得共識,成為堅實的歷史知識;或許仍有可待補充的細節,若從舊因素中尋覓,應可有所發現。
第二、研究材料的蒐集與運用,與其只重數量,毋寧稍重品質。前輩學者告誡初學,對於材料,要「竭澤而漁」,盡可能地掌握,進而運用;這當然是研究歷史的基本態度,不容懷疑。但若全面掌握材料,只是蒐集齊備,既多且全;運用材料,只是表面解讀,泛泛而談,所得必將有限。相對而言,材料蒐集不全面,却能就其所採之材料,陳述其時之氛圍、心態,人物之思想、情感,其解釋效果應該勝過前者。當然,量、質兼重,最為理想。
第三、讀書很重要,讀書可以增進知識,也可以陶冶身心。一個重視讀書,具有閱讀風氣的社會,利於培育優質公民;一個國民不閱讀的國家,沒有前途可言。讀書之中,向古人學習,十分要緊。二十世紀初,有人說:「雖然人類生活表面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內心世界的變化却很小,而且人類的經驗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學完的一門課程。」[44]今天看來,依然有理。我們閱讀五代、宋初歷史,觀看變動時代中人們的處境與因應,提供我們許多有價值的參考。特別是讀到為史家所推崇,令我們很欽佩的人物言行,諸如好學、讀書等,稍加體會,有所感動,學習、仿傚之念,油然而生,正是可以得到切身的好處。


本文已刊於劉翠溶主編:《中國歷史的再思考----許倬雲院士八十五歲祝壽論文集》(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57月),頁243—257




[1]〔宋〕歐陽脩,《新五代史》(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卷34,頁369
[2]〔宋〕歐陽脩,《新五代史.梁家人傳文惠皇后王氏》,卷13,頁128。引文之後又言:「后惻然良久曰:『汝能至此,可謂英特,然行義未必得如先人也。』」
[3]彼得蓋伊著,劉森堯譯,《歷史學家的三堂小說課》(台北:立緒出版社,200410月),頁221
[4]〔宋〕歐陽脩,《新五代史.敬翔傳》,卷21,頁208
[5]〔宋〕歐陽脩,《新五代史.本紀第五》,卷5,頁41
[6]〔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唐明宗家人傳秦王從榮》,卷15,頁163
[7]〔宋〕歐陽脩,《新五代史.晉本紀第九》,卷9,頁89
[8]亦見《新五代史.周世宗本紀》:「嘗夜讀書,見唐元稹〈均田圖〉,慨然歎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政自此始!』乃詔頒其圖法,使吏民先習知之,期以一歲大均天下之田,其規為志意豈小哉!」,頁126
[9]關於元稹〈均田表〉,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三編,第一冊,頁232,有所解說,其結語:「這就成為元稹的著名政績。」可以參看。
[10]亦見於〔宋〕薛居正,《舊五代史.李愚傳》(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送67,頁894。〔宋〕司馬光,《資治通鑑》(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的另一個例子見於於卷289,漢隠帝乾祐三年。「宮中數有怪,帝召司天監趙延乂,問以禳祈之術,……延乂歸,帝遣中使問:『如何為脩德?』延乂對曰:『請讀《貞觀政要》而法之。』,頁9425
[11]張昭遠,學識淵博,而且聚書甚豐,其墓誌銘中記有:「府君博覽群書,富於詞藻,器量宏廓,不拘小節。至於周文、漢史、道書、釋典、天文、地里、律曆、醫牒、惣三萬九千三百一十二卷,聚於私家;張茂先三十車,不相上下矣。」五代之時,動亂不已,亦有這樣的人物、事跡,最值得記述。此一墓誌銘,係20148月,參加宋史研究年會時,承李偉國先生告知,並慨然贈予該墓誌銘之照片,謹致謝忱。
[12]〔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23,頁243
[13]〔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25,頁269。〔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史匡翰傳》,卷88,記有:「匡翰剛毅有謀略,御軍嚴整,接下以禮,與部曲語,未嘗稱名。歷數郡皆有政聲。尤好《春秋三傳》,每視政之暇,延學者講說,躬自執卷受業焉,時發難問,窮於隠奧,流輩或戲為「史三傳」。頁1151
[14]〔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26,頁279
[15]〔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33,頁359。〔宋〕薛居正,《舊五代史.王思同傳》記有:「思同好文士,無賢不消,必館接賄遺,歲費數十萬。在秦州累年,邊民懷惠,華戎寧息。」卷65,頁869
[16]〔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39,頁416。〔宋〕薛居正,《舊五代史.羅紹威傳》記有:「紹威形貌魁偉,有英傑氣,攻筆札,曉音律。性復精悍明敏,服膺儒術,明達吏理。好招延文士,聚書數萬送,開學館,置書樓,每歌酒宴會,與寶佐賦詩,頗有情致。」卷14,頁191
[17]〔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41,頁447
[18]〔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42,頁453
[19]例如:羅紹威,「紹威嘗有公讌詩云:『簾前淡泊雲頭日,座上蕭騷雨脚風。』雖深於詩者,亦所歎伏。」〔宋〕薛居正,《舊五代史.羅紹威傳》,卷14,頁191
[20]陳登原,《國史舊聞》(台北:明文書局,1984),第一分冊,第一五七條,「收遺書」,錄彭大翼《山堂肆考、《後唐史》、馬令《南唐書》所記,案語曰:「即在五代亂離之候,收書之事,亦所經見」,頁368
[21]〔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46,頁516
[22]〔宋〕歐陽脩,《新五代史》,卷47,頁530
[23]〔宋〕歐陽脩,《新五代史》49,頁554
[24]〔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221,頁6708
[25]〔明〕王夫之,《讀通鑑論》(北京:中華書局),卷22,頁759
[26]〔宋〕柳開,《河東集》(臺灣商務,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李守節忠孝論〉,頁7
[27]〔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卷7,頁171
[28]〔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9,頁201
[29]〔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頁62
[30]新加的是漢灌嬰、後漢耿純、王霸、祭遵、班超、晉王渾、周訪、宋沈慶之、後魏李崇、傅永、北齊段韶、後周李弼、唐秦叔寶、張公謹、唐休璟、渾瑊、裴度、李光顏、李愬、鄭畋、梁葛從周、後唐周德威、符存審等二十三人。退出的是魏吳起、齊孫臏、趙廉頗、漢韓信、周亞夫、後漢段紀明、魏鄧艾、晉陶侃、蜀關羽、張飛、晉杜元凱、北齊慕容紹宗、梁王曾辯、陳吳明徹、隋楊素、賀若弼、史萬歲、唐李光弼、王孝傑、張齊丘、郭元振等二十二人。見〔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4,頁91-92
[31]〔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4,頁91-92
[32]〔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7,頁172
[33]〔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14,頁302
[34]〔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16,頁337
[35]〔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4,頁562
[36]〔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5,頁588
[37]〔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29,頁650
[38]〔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4,頁757
[39]〔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5,頁779
[40]〔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8,頁824
[41]〔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198,頁9247
[42]〔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41,頁868
[43]〔宋〕張詠,《乖崖集》(臺灣商務,文淵閣四庫全書版),卷12,〈語錄〉,頁1
[44]依迪絲.漢密爾頓著,葛海濱譯,《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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