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後漢書》卷三十九,迎面就是這樣一篇講奉養親人,實踐孝行的大文章。明明可以放在卷末,作為史論的引言,闡釋人物的表現,為何置於篇首?范蔚宗的這番調動,不為無因,必有深義。其實我們稍作思考,也能想到,撰者無非指出「孝行」的意義。正如李賢引《孝經》、《禮記》述及者,有如:「孝子者以和顏悅色為難也,非謂三牲而已,然不可闕甘旨。」,「不義而崇養,更為親憂,是孝之累也。」以及「不以道求祿,固可恥也。」
毛義薛苞,孝行典範
東漢之初,廬江毛義,家裡很窮,他却以孝名聞地方。有一人名張奉,聽到毛義大名,特地前來拜謁。剛剛坐下,官府公文送到,將毛義從安陽縣尉升為守令;毛義捧著升遷的公文,喜形於色。張奉是一位崇尚志節的人,看在眼裡,很不是滋味,感到不應該來拜訪這個虛有其表的人,就告辭離去。
毛義母親過世,他依禮辭去官職,穿上喪服,朝廷升他為縣令,他一切依禮行事。後來舉賢良,可以到朝廷作官,毛義不赴。張奉知道了,喟然而嘆,說:「賢明的人,深不可測。過去拿到升官文書而高興,是因為家裡貧窮,得到陞遷,可以讓親人高興,這也是曾子所說:『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
漢章帝時,下詔褒揚毛義,賜穀千斛。地方官員按時訪問,賜以牛酒。毛義壽終於家。
漢安帝時,住在汝南的薛苞,努力讀書,篤行不倦。母親過世,哀痛至深,聞者感動。父親續絃,這位後母不喜薛苞,把他趕出家門。薛苞白天晚上,哭著求情,老爸後母,拿起棍子,趕他出去。他就住在附近小屋,每天還是回家灑掃,老爸很生氣,把他趕得更遠。他還是每天前來,向父母請安。過了一年多,鐵石心腸的老爸後媽,也軟化了,把他接回家住。父親過世,他遵行最為哀痛的禮儀。
一家之主過世,子弟都要分得家產,遷居異地。薛苞力勸,無法阻止。奴婢他選年紀大的,因為我與他們共事已久,你們無法使喚。土地房舍,選荒涼陳舊的,那是少時耕種居住,已有感情。器物也是只取舊的,用習慣了,順手好使。弟弟侄子,守不住產業,只要開口請求,無不給予接濟。
薛苞名滿天下,朝廷禮敬,拜為侍中。薛苞一到,即以身體不適,請允辭官歸里,甚至以死懇求。皇帝下詔同意回家養病,禮敬如同毛義。年八十餘,無疾而終。
范曄寫道:像毛義、薛苞兩位,其心中所念,發於至誠,見於行為,感動眾人,名滿天下。可以說是得美名、拜高官、受禮敬。也就是「孝養」的展現。至於江革、劉般等人的義行,也出於同樣的理念。
毛義、薛苞的孝行,在傳統中國社會,是私塾老師必然講述的內容,也是道德教育中的著名故事。請問:今天還有人聽過嗎?如果沒有的話,可知我們與傳統文化之間,不是沒有距離,。
劉平趙孝,臨盜讓生
本傳中的人物出場了,首先是劉平。王莽時擔任菑川縣令,治績佳良,郡中有強盜,他去平定,處理得很好,名聲很高。更始自立為帝,天下大亂。劉平的弟弟劉仲為賊所殺,這股盜賊又突然來襲,劉平抱起了劉仲的遺腹女兒,留下了自己的兒子,母親想要也帶著孫子,劉平說,我們沒法帶走兩個小孩,弟弟不可以沒有後人。三人躱在荒野濕地中,劉平出外覓食,為餓賊捉住,要把他煮來吃(烹之)。劉平向賊叩頭,說我為老母出來找食物,我不回去老母會餓死,能否先讓我回去,我再來向你們報到,任你們處置,說著就哭了。這些餓賊受到感動,說那就帶些野菜回去吧。劉平侍候老母畢,說我與他們有約,必須再去他們那裡,不能欺騙,就再赴賊中。這些餓賊看到這個人居然還敢回來,大為驚訝,說我們聽說世上有「烈士」,今天見到了,你回去吧,我們不忍心吃你。
劉平後來在濟陰太守劉育手下任職,劉育上書推薦劉平,朝廷任劉平為全椒縣令。施政照顧百姓,百姓十分感念,儘量為公效力。刺史、太守前來巡視,見獄中無囚犯,人人安居樂業,找不出缺點,留下詔書就走了,劉平也因病辭官。
明帝初年,尚書僕射鍾離意上書,推薦劉平、王望與王扶。說:「此三人年滿七十,性格恬淡,所在之處,民眾感化,有心向善。他們的修身工夫與所為義行,應該立身朝廷,表率群僚。我談不上知人,只知道推舉賢人是應有的義務。」朝廷下詔,徵召三人為議郎,明帝多次接見。劉平陞遷侍中,再拜宗正,劉平也推薦名士,在位八年,辭官歸里,卒於家。
王望自議郎外派,任青州刺史,名聲很高。當時附近州郡,乾旱成災,百姓逃荒。王望巡行,見到逃荒者約五百人,光著身體,挖野草為食。他就不經請示,打開倉儲,拿出布帛糧粟,以供衣食,隨即報告朝廷。明帝以王望未經奏請,擅啟倉儲,要百官詳議其罪。公卿認為法有常規,不允擅啟,應依法處理。鍾離意獨排眾意,說:「春秋時代,華元、子反是宋、楚良臣,未經君命,使二國構和,《春秋》視為美談。今天王望為了作應該的事,不顧可能的罪愆,把人的善心展示出來。如果施之以法,罪加其身,不顧他憐愛百姓的本意,也就違背了朝廷要百官愛民的宗旨。」明帝立即赦免其罪,且有所嘉獎。
王扶,年少行止端正有節,客居琅邪,附近居民,都受到他的感化。後來到朝廷出任議郎,見到同僚,恭恭順順,什麼話都不說。他性格沈靜,心中明白,任何不應該的事,他都不作,聲望很高。明帝之時,光武帝侄孫劉復撰〈漢德頌〉,稱贊他是當世名臣。
趙孝是沛國人,王莽時,父親任屯田北邊的田禾將軍,趙孝跟在父親身旁。回家鄉時,身著布衣,挑著擔子,步行到家。趙孝又從長安回北邊,經過郵亭,郵亭長知道田禾將軍之子要路過,特意灑掃以待。趙孝到了,郵亭長不許他入住,只問他:「田禾將軍的兒子,從長安來,你知道什麼時候到嗎?」趙孝說:「三天後吧。」說完就上路了。
天下大亂,民人相食,趙孝的弟弟趙禮為餓賊所擄。趙孝知道,親至賊窩,說:「趙禮餓了好幾天,乾乾瘦瘦,不如我肥胖,你們吃我吧!」這些餓賊聽了,大感驚訝,面面相噓,有一餓賊說:「我們也不想吃人,你先回去,給我們帶些糧食來再談。」趙孝也籌不到豐足的糧食,再去求賊,願意以身代弟。這些餓賊仍然訝異不已,就讓他帶回趙禮。地方人士大為欽佩,州郡徵召,並向朝廷薦舉孝廉,趙孝都不應。
明帝時,辟召太尉府,天子早已知道他的表現,詔拜諫議大夫,陞侍中,又遷長樂衛尉。也徵趙禮為御史中丞,趙禮恭順謙和,行事作風,同於乃兄。明帝尤喜趙禮,每十日在衛尉府召見,宴飲盡歡。幾年後,趙禮卒,明帝令趙孝與屬官送喪歸鄉。一年後,趙孝也辭官歸里,卒於家。
同時,汝南王琳,十歲喪父。時遭大亂,百姓逃命,王琳與弟王季獨守父親廬墓,號泣不已。王季外出,為赤眉所捕,餓賊要把他吃掉,王琳自己縛住雙手,願代弟先死。餓賊憐憫,放他們離去。於是揚名鄉里,朝廷徵召司徒府,他到了不久,推薦他人,回到故里。
琅邪人魏譚,也為餓賊所捕,幾十人綁在一起,依次烹煮。賊首看魏譚一付忠厚老實的樣子,就叫他當火伕,煮人肉,晚上仍加綑綁。有一賊名夷長公,對他特別有好感,解了他的縛綁,叫他逃命。他說:「我為你們煮人肉,也可以分得一點,大家都在吃野菜,不如吃我的肉。」不肯逃命。夷長公說,這樣好了,我們兩人一起逃走吧!於是他逃過一劫。明帝時,魏譚在一位公主家裡負責事務。
齊國倪萌,梁郡車成,都與兄弟一起落入餓賊手中,他們都是兄弟爭相捨命,看得餓賊感動不已,也都釋放了。
淳于仁孝,江革巨孝
北海人淳于恭,善說《老子》,不慕榮名。家有果樹,有人盜採,他還幫助。見到田地有人偷刈,他躱在田中,不讓竊者看到。清靜淡泊,與世無爭, 鄰里受其感染,風俗淳良。
王莽末年,年成不好,饑民成為盜賊。淳于恭的兄長淳于崇為賊所擄,將烹之,淳于恭請代兄而死,賊不忍,兩人都放回。淳于崇死,他撫育孤幼,親自教課。侄兒不盡力,他執杖打自己,侄兒感悟,改過向學。天下大亂,盜賊處處,百姓不事生產,淳于恭仍力耕不懈。鄉人說:「天下大亂,生死未知,何必自苦。」他說:「不然,我得不到收成,他人可以得到,不也是很好嗎?」州郡徵召,不應。隠於山澤,所作所為必依禮度,光武帝時,朝廷屢屢徵召,皆不應,隠於琅邪山間數十年。
章帝時,下詔褒美淳于恭德行,徵至朝廷,拜為議郎。章時時引見,訪談政事,至為禮遇,所薦名賢,無不徵用。淳于恭論政事,都以道德為本,章帝無不稱善。卒於官,賜穀千斛,刻石於閭。
江革是臨菑人,年少喪父,與母獨居。天下大亂,盜賊四起,江革携母逃難,歷經艱險。遇到可以採拾之處,常逢盜掠。江革哭著求賊,說有老母等待,詞意懇切,足以動人,雖盜賊亦感嘆敬佩。非但不忍侵奪,甚至告以避賊之策。江革到了下邳,身無分文,破衣敗履,為人傭作,供養母親,所需之物,無不具備。
光武帝末年,江革回到臨菑,鄉里間的活動,江革以母親已老,不耐震動,親自輓車載母參加。因之得到「江巨孝」的名號。太守備禮徵召,江革以母老不應。母終,思念不已,常寢於冢廬。喪服期盡,不忍脫去。
明帝初年,舉孝廉為郎,補楚國太僕,月餘辭去,楚王劉英派屬官追及,不肯返還。章帝初年,太尉推舉江革賢良方正,再遷司空長史。章帝對他十分禮敬,朝會之時,遣虎賁抶持,時有賞賜,恩寵至豐。朝中重臣馬廖、竇憲也另眼看待,稱頌之外,贈以重禮。江革既無回覆,也一無所受。章帝聽說,更加敬重。後因病請求退休,回到家鄉。
章帝元和年間,想到江革,下詔齊相,問及江革情況如何?言及孝是百行之冠,眾善之始。國家榜樣人物,都會想到江革,賜穀千斛以「巨孝」。每年長史慰問,致贈羊一頭,酒二斛。如不幸去世,祀以中牢。為是,「巨孝」的名稱,行於天下。
孝義所感,盜亦有道;道之根本,在於性善
我們閱讀的是《後漢書》卷三十九,標題是:劉趙淳于江劉周趙列傳第二十九。依據主題,天下喪亂,民人相食的,只有劉、趙、淳于、江諸人。打開《通鑑》,稍作瀏覽,我們看到與主題有關的人物之前的毛義與薛苞,見於卷四十六,章帝元和元年與卷五十,安帝建元元年。而且與《後漢書》內容幾乎無異。可知毛、薛二人事蹟非常著名,《通鑑》編者,不能遺漏。至於其他人物,僅劉平一見卷四十四,明帝永平三年,述及他在全椒的治績。可知是因為明帝建北宮,鍾離意勸諫:「宜且罷止,以應天心」,明帝「敕大匠止作諸宮,減省不急。」的君臣互動時,順便提及。可知我們閱讀的正史記載,因史書性質不同,未見於《資治通鑑》。然而,天下大亂,盜賊遍野,民人相食的時代慘況,《通鑑》亦未遺漏。如卷四十,光武建武二年,「三輔大飢,民人相食,城郭皆空。」以及卷四十一,建武三年,「浮城糧盡,人相食。」等。
范曄撰寫此卷,從「孝」的觀點着手,先闡明「孝」的意義,進而舉出最為艱難狀況下,孝子的表現。為父母,為兄弟,盡己一人之力,可謂達於的極至,固然應記於史傳,永誌不忘。但蔚宗之另一重點,似乎尤應注重,即餓賊為孝義所感,不再加害。其時,「百姓飢餓,黃金一斤,易豆五升。馮異軍士,悉以果實為糧。」(《通鑑》卷四十一)這些餓賊,想必連果實也無,只有擄人’烹之以充饑。
但是,這些餓賊也是人,他們也有感情,見到眼前充滿孝悌之心的那一幕,無不動容,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作出了合理的決定。多挨幾天餓,也不敢冒犯人世間的根本規矩,因於他也是人,不是禽獸。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任何一個生長在文明社會的人,都有基本的人性。若問人性宜作何解?答曰:人性本善。
范曄為我們留下了這些故事,相信他著筆之際,必然深受感動。決定將這些餓賊義行的篇章,置於毛義、薛苞之後,劉般、周磐、趙咨之前。構成史書叙事中,頗見特色的畫面,也是史家悲天憫人情懷的具體表現。
2014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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