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很熟悉，應該是很多年前中學國文課讀過吧。一直以為文本取自《古文觀止》，翻查一下，未能見到，那就是取自《史記》的〈絳侯周勃世家（勃子亞夫）〉了。《通鑑》取材自《史記》，但交代勞軍背景，較〈周勃世家〉所記稍詳。時為漢文帝後六年，西元前158年。
這年冬天，匈奴騎兵兩路進攻，三萬攻入上郡，三萬攻入雲中，殺了不少人。各地點燃的禦胡烽火，連長安城及甘泉宮都可以望見。文帝派令免為車騎將軍屯駐飛狐，蘇意為將軍屯駐句注，將軍張武屯駐北地；周亞夫為將軍駐紮細柳（胡三省注：師古曰：《匈奴傳》：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劉禮為將軍，駐紮霸上，徐厲為將軍，駐紮棘門；以防備匈奴的侵犯。
文帝親自勞軍，到了霸上及棘門，直接進入軍營，將軍率將士迎送。然後到了細柳，這裡的將士，身被甲胄，利刃出鞘，弓在手，箭在弦。文帝派去的先遣人員到了，營門不開，先遣人員說：「天子即到，開門迎接」。主事軍官說，「將軍有令：『軍中只聽從將軍的命令，其他一概不聽，就是天子的詔令，我們也不能聽命。』」一會兒，文帝到了，也進不去。於是，文帝派人持了代表天子的符節，下詔令：「天子來到，慰勞將士。」周亞夫下令：「開營門恭迎天子。」營門的軍官請進來的貴賓遵守將軍訂下的規矩：「軍營中，車馬不可以奔馳。」於是，天子及隨從的車馬也只有緩慢前行。到了將軍的營帳，周亞夫身著鎧甲，手持兵器，向文帝作揖行軍禮，因為甲胄在身，難以跪拜。文帝深受感動，很嚴肅俯身車前橫木回禮，並派人傳達，皇帝鄭重慰勞將軍與將士們，勞軍儀式結束後離去。出了軍門，群臣都大感驚訝，文帝說：「啊！周亞夫才是真將軍！前些時去過的霸上、棘門，軍隊鬆散，如同兒戲。將士防備鬆弛，敵人進攻，容易遭人擄獲。像周亞夫，敵人那敢侵犯！」一再稱讚。一個多月後，漢軍進駐邊地，匈奴遠離，漢軍也撤防。就升遷周亞夫為負責京城治安的中尉。
文帝與朝臣，讀到邊地呈上的報告，匈奴大舉入侵，攻入上郡與雲中，兩地人民遭到屠戮，損失慘重，心中必然沉痛。舉目遠望，傳達匈奴侵犯的烽煙縷縷升起，顯示情況愈趨嚴重。這時朝廷君臣之緊張焦慮，可想而知；然而他們並未驚慌失措，而是沉著應付；於邊防要地派駐重兵，文帝更親自前往長安附近的防禦要地，巡視慰勞。我們讀到這一段，要能體會文帝君臣面對局勢的凝重心情，進而揣想他們擬定對策的種種思考。
文帝君臣的車騎進入了營區，將軍親自迎迓，拜見皇帝，行君臣之禮。皇帝對將士們的辛勞，宣慰嘉勉一番，將軍恭送，離開軍營，一切行禮如儀，霸上如此，棘門亦然。君臣一行，巡視了營地狀況，如同平日所見，未有嚴重缺失，却也感到似乎有所不足。於是，來到了細柳。
細柳的情況，大為不同。首先，天子來到，居然進不了營門。原因是軍中只聽命於將軍，其他一概不從，就是皇帝詔令，也不買賬。於是經過了一定程序，文帝進入營區，緩步前行。將軍一身鎧甲，手持兵器，居然以介胄之士不便跪拜，只是作揖行了軍禮；文帝為之動容，俯身車前橫木回禮，表達勞軍之意，還以禮敬的口氣問候將軍。文帝君臣營區所見，將士盔甲明亮，武器皆在手旁，隨時可以動用；儼然一幅士飽馬騰，準備停當，一聲令下，即可出擊的景象。
出了軍營，群臣大為驚訝。問問同學：大臣們為什麼驚訝？他們隨皇帝勞軍，居然不得其門而入，怎能不驚訝。進入軍營，居然叫朝廷君臣遵守將軍所定營中規矩，也是驚訝。再看周亞夫見到皇帝，居然不行君臣之禮，真是聞所未聞，更是驚訝。另一方面，天子駕到，營門居然藉故不開，文帝並未動怒，讓人訝異。周亞夫以軍中不便行君臣之禮為理由，以作揖的軍禮代替，文帝非但接受，還以謙和態度，禮敬口氣問候，也是讓人不解，十分訝異。我們從文本的叙事中看到周亞夫以軍事優先為考慮呈現出的種種高姿態，以及文帝認同、讚許周亞夫作法而配合演出的低身段，完全顛覆了君尊臣卑的應有格局，怎能不讓群臣驚訝不已！
文帝見到群臣驚訝的面容，作了說明。我之所以處處配合，主要是我認為周亞夫是一位「真將軍」，霸上、棘門兩處軍營，隨隨便便就開了營門，營中將士一幅隨隨便便的樣子，敵人來襲，怎能守得住？像周將軍這樣，誰來突襲，必予迎頭痛擊，也就沒人敢來冒犯了。
讀了這個故事，不妨問問同學：我們從這個故事，最能感到的是什麼？選擇題：（A）畫面（B）氣氛（C）心態（D）對話。有同學選「心態」，是嗎？你們同意嗎？似乎不妥，那麼選「畫面」，沒錯，我們好像見到當最的場景，但是最能感受到的，史家最想呈現的是畫面嗎？有同學說「氣氛」。我說這個選項比畫面好，我們讀或聽這個故事，應該可以感到史家筆下想要傳達的也是一股濃濃的氣氛。再問：是怎樣的氣氛呢？（A）緊張（B）恐怖（C）嚴肅（D）冷酷，其中的哪一種呢？同學稍加比較就會指出是嚴肅的氣氛。
這道題目，我在這個學期（106學年度下學期，2018年上半年）的兩個班談過，這兩個班性質很不相同；一是新竹清華大學的通識課程，另一是行天宮的社會大學。後者我要稍作說明。
話說一年前，行天宮社會大學約我作一次關於《通鑑》的公眾演講，那是我首次知道台北市香火鼎盛的行天宮居然辦有社會大學。我講的那次，捧場的朋友不少，一百多個位子的大教室幾乎坐滿。講完了，主事者約我開《通鑑》課。我說，我對貴大學毫無所知，想知道一點基本情況。一、學員來上課，學費多少？我心中認為社會大學都是地方政府主辦，可能免費，如果私人機構辦，應該收費吧。主事者說，我們是免費的，很出乎我的意料，接口便說，這樣的話，我不大好拒絕。主事者說：我們的鐘點費不高，我說那就不談了。二、問：學員年齡的大概情形如何？答：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退休人士。三、課程以何類為多？文史經典方面多嗎？答：過去以生活、健康、文學、藝術類課程較多，文史經典不多，目前想略作增加。行天宮社大，一年分為三個學期，一學期十七週。我在今年第一學期，於周三晚上與一百二、三十位社大學員讀《通鑑》的西漢部分。清華與社大的兩個班性質不同，上課的要求必然有異。清華同學每週有作業，我會推薦一本課外書，有期中、期末考試，社大全免。清華修課同學上課除了聽講、討論，仍以閱讀文本為主；社大學員，可以不讀文本，上課以聽故事為主。至於上述的那道題目，社大學員反應不比清華同學為慢，可見豐富的人生閱歷對於思考、體會昔日的情景均有幫助。
最後一個問題，文帝說周亞夫是真將軍，請問：「真將軍」率領的軍隊特色為何？也是選擇題：（A）紀律嚴明（B）訓練有素（C）士氣高昻（D）裝備精良。這四個選項，哪一個是對的呢？請大家想想。仔細想一下，沒一個不對，所以，四個都對嘛。是的，四個都對。一位社大的學員說：應該有第五個選項，「以上皆是」。我說是的，可以加上（E）以上皆是。
周亞夫是真正的將軍，巨大的功勳與坎坷的命運，等候著這位真正的將軍。此是後話，這裡不談。
2018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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