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史官所撰《隋書》,以「仁道不遠,則殺身以成仁;義重於生,則捐生而取義。」為宗旨,立〈誠節傳〉,其中以隋末為煬帝效忠盡節的臣子為多。我們言及煬帝,總會想到「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的昏暴形象,怎麼會有賢人為此暴君誓志效忠,盡節而死呢?這些留名青史的人物,所作所為,令人欽慕,必然深知其時國君昏暴導致百姓流離,應該不會認同煬帝的作為,然而,這些人物仍然忠於朝廷,有其決不叛逆的執著,究竟為了什麼呢?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身為人臣,只有忠於職守,盡力而為吧。
《通鑑》記載馮慈明事的大意如下:
煬帝派遺江都官員馮慈明前往東都洛陽,慈明尚未進城,為李密手下捕獲,李密早就聽聞馮慈明的名聲,請他就座,先講了一些推崇的話之後,就說:「隋的國祚已到了盡頭,我想請您與我們一起為天下蒼生做點大事,您意下如何?」馮慈明說:「您家曾侍奉文帝,名聲很高,利祿豐厚,您不能善守家業,參與了楊玄感的反叛,就很不對。楊玄感失敗,您憑運氣,得以逃脫,到了今天,還想要造反,我想不通理由何在。我們看看歷史上,西漢末的王莽、東漢末的董卓、東晉的王敦和桓玄都曾強盛一時,沒多久也就消亡殆盡,甚且禍延祖宗。今天的情形,我已被捕,只能任憑發落,死也甘心,決不從命。」李密生氣了,把馮慈明關了起來。慈明說通了監管他的小吏席務本,席務本網關一面,讓馮慈明逃了出去,馮慈明一方面向江都報告;另一方面投書洛陽留守,分析所見李密等部眾的形勢。到了雍丘,又被李密部將李公儀所捕;李密知道馮慈明決不投降,欽佩他的義行,還是釋放了他。馮慈明走出營門,翟讓立即逮捕,並加殺害。
《隋書》所載馮慈明事跡,大體相同,特殊之處有二:一、馮慈明往東都,是因為李密進逼東都,煬帝命令慈明召集洛陽附近武力,與李密決戰,至鄢城,為李密部將所獲。二、馮慈明被李密釋放,出了營門,翟讓很生氣,罵慈明:「你要去東都,被我們逮獲,李密對你那麼好,你不聽他的話,難道你什麼都不怕嗎?」慈明理直氣壯地說:「我正要消除你們這些匪類,沒想到為你們捉到,我怎麼可能向你們這些匪類求活路?你要殺我,就殺吧,不必再生氣罵人了!」轉而對翟讓手下人大聲說:「你們原本都是好人,為饑寒所逼來到此地。我告訴大家,官軍立刻就到了,你們要早點為自己打算啊。」翟讓大怒,拔刀將慈明砍死,慈明死時,六十八歲。《隋書》的記載,讓我們更多看到馮慈明義正辭嚴的一面。
我們讀這《通鑑》,除了馮慈明,我們還從這位主角身上看到了其他三人,李密、席務本與翟讓。
我們閱讀之時,想像一下,李密怎麼看馮慈明?對李密而言,馮慈明不是一位陌生人。李密對他相當熟悉,知道他為人處世,令人尊敬,見到他除了高興,更覺得如果說動了他,讓他參加討伐煬帝的陣營,自己可以得到一臂之助。所以,既使馮慈明不為所動,堅守立場,李密對他,更是欽佩,可說敬賢愛才之心始終如一,迄無改變。其實,我們從處理馮明的事情上對李密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也添加了對李密說不出的好感。
關於席務本,此處他只是一位奉命看守馮明的小吏,史家把他的名字都寫了出來,讓他留名青史,我們真的要問一下,為什麼?只是由於馮慈明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身陷囹圄,席務本他放了出來嗎?恐怕不夠吧。我們不妨設想,一定是馮慈明對席務本說了一番話,說進這個小吏的心中,讓小吏就是冒了絕大的風險,也心甘情願做出背棄職務,即使受到嚴厲懲罰也在所不惜的決定。我們可以想像,馮慈明一定對席務本闡釋忠君之道;忠於君主即忠於朝廷,忠於社稷,是天下安定的基本要素,是人世間不可或棄的核心原則。為什麼席務本可以聽得進去,從認可其觀點化為實際行動,大概只有一個因素,就是忠孝之道早已在這位小吏心中,慈明的說辭,引起他內心極大的共鳴,毅然打開了牢獄的門,指出逃逸的方向。席務本不是一個特殊的小吏,社會上許許多多有著忠孝觀念的基層小吏,席務本就是一個代表。
至於翟讓,這個瓦崗寨的「盜賊」亦非一般的小盜。當年李密逃脫朝廷緝捕,輾轉群盜之間,感到唯瓦崗寨足以有為,遂投向翟讓。群盜最害怕的官軍將領張須陀率軍來討,翟讓驚恐不已,李密用計擊殺張須陀,非但名聲鵲起,翟讓亦刮目相待,自認不如,奉李密為主,可知翟讓也有其不凡的豪俠氣概。但我們在處理馮慈明的事情中,看到了翟讓的局限,仍停留在盜賊層次,不能對令人欽敬的人物、社會尊重的觀念,顯示出超乎「盜賊」的認識。
讀了這三個人,我想到了許善心。煬帝在江都為宇文化及所弒,《通鑑》記載的最後一幕,宇文化及召集眾人,名聲很高的蘇威等人無不前往道賀,唯許善心不至。善心的侄子許弘仁,跑去向叔叔說:「皇帝已經死了,宇文將軍攝政,朝廷文武大員都到了,舊朝廷已消亡,新政權即出現,這是人事,也是天意。叔叔何必那麼執著!」許善心很生氣,就是不肯去。我們想想,許善心為什麼執意不去?不同意宇文化及等人的弒君行徑是其一,卑視宇文化及是其二。弘仁只有上馬,邊走邊哭。我們讀到這裡要問:許弘仁為什麼哭?我的解釋是弘仁很清楚在當前的氣氛下,他所尊敬的叔叔命將不保,怎能不流下哀傷的眼淚?有一位同學說,許弘仁感到叔叔的決定,盡管會喪失生命,但他很佩服,自己做不到,流下慚愧的眼淚。我們當然無由得知許弘仁究竟為什麼流睙,但這位同學的解說,十分深入,比我的解釋高明。宇文化及未見許善心,派人去他家「擒至朝堂,既而釋之」。許善心未按當時禮制,「舞蹈而出」,宇文化及很生氣,說:「這個人看不起我!」叫人把他捉回來殺了。許善心的母親九十二歲,撫著他的棺木,不哭,說:「能夠死於國難,不愧是我的兒子!」就拒絕進食,十多天後也死了。許老太太死時,哀傷之外,不無驕傲,為什麼?請想一想。
《隋書.許善心傳》記善心九歲時父親過世,由母親范氏養育,年幼很聰明,思慮清晰,見聞甚廣,人們都很稱贊;家有舊書萬餘卷,幾乎都讀過。十五歲時,文章為徐陵賞識,徐陵對人們贊譽:「才調極高,此神童也。」年長,入仕,為陳朝使者至隋,適逢隋文帝伐陳,他請求回國,文帝不允。陳亡,文帝告之,善心著衰服號哭於西階下,坐在草薦上三天。隋朝拜官、賜衣,善心又哭盡哀,入房改服,泣拜受詔。明日,上朝,仍悲哀不已。文帝對左右說:「我平陳國,唯獲此人。他能緬懷舊君,就是我的誠臣。」
《通鑑》這一段,最後記張季珣之弟張仲琰事。仲琰任上洛縣令,唐王李淵入關,他帥吏民拒守,為部下所殺,下洛為唐有。宇文化及之亂,仲琰弟張琮忠於煬帝,遇害。「兄弟三人皆死國難,時人愧之。」是此段落的結語。 張季珣見於《隋書.誠節傳》,季珣守洛口倉旁的箕山,李密、翟讓攻陷倉城,招降張珣,珣不降,李密有眾十萬在其城下,張珣所領僅數百人,誓死固守,無一叛離,經三年,糧盡城陷。張珣不肯拜李密,說:「我只是敗軍之將,猶是天子爪牙,怎麼可以拜賊!」李密「壯而釋之」,翟讓問他要金子,未拿到,就把他殺了,那時他二十八歲。《隋書》的結語是:「季珣家素忠烈,兄弟俱死國難,論者賢之。」
我們要問:「時人愧之」,當時人羞愧什麼?「論者賢之」,議論者稱贊什麼?我們不妨想一想,或許帝制時代,強調忠於君主之餘,亦有其忠於職守之義。時至今日,忠於職守,就是責任感的表現,更是應該加以強調,人人盡力做好本身的工作,社會焉得不富,國家焉得不強。我們看看古人的作為,略加轉換,也可以砥礪自己,這是今天閱讀傳統史書仍然有其意義的地方。
2017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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