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8日 星期一

談《通鑑》的文本理解(七)----隋煬帝時的李渾謀反案




《通鑑》隋煬帝大業十一年,(西元615年),有一段記載。大意是:

多年以前,隋文帝夢到洪水淹沒都城,心中很不舒服,就遷都大興。同年申明公李穆死了,孫子李筠承襲爵位。李筠的叔父李渾嫌李筠吝嗇,很生氣,慫恿另一個侄子李善衡將李筠殺了,把罪責推給與李筠有過節的堂弟李瞿曇,李瞿曇百口莫辯,氣憤而死。李渾對他的大舅子(妻子之兄)宇文述說:「如果由我來承襲申明公的爵位,我把封地每年收入的一半給你。」宇文述就向太子楊廣說了,太子奏請文帝,得到允諾,由李渾襲爵。二年後,李渾不再把答應的封地收入給宇文述,宇文述非常生氣。煬帝即位,李渾升官,改封邸公。煬帝覺得李渾家族勢力強盛,不無猜忌。這時,有一個方士名安伽陁,說:「李氏會當天子」,勸煬帝殺光海內姓李的人。李渾有一個侄子李敏,小名洪兒,煬帝疑心這個名字符合讖語,好幾次當面說,從你的名字看起來,你要當天子啊!意思是讓李敏自行了斷。李敏嚇壞了,經常與李渾、李善衡私下商議。宇文述向煬帝報告李家人的這些行徑,又叫裴仁基上表告李渾謀反。煬帝下令將這些李家的人關入獄中,命元文都、裴蘊審理,元、裴詳細審問了好幾天,得不到謀反的證據。煬帝就命宇文述接手,要他查個水落石出。宇文述教李敏的妻子宇文氏寫一份表狀,誣告李渾想乘煬帝征高麗,聯絡李家子弟發動兵變,事成立李敏為帝。宇文述親自拿了這份密表,奏呈煬帝。煬帝邊看邊流淚說:「我們楊家宗廟社稷差點全毀了,幸好你發現了,才得以保全下來。」於是,處死李渾、李敏、李善衡等李家宗族三十二人,其他親族,都發配邊地。幾天後,也把李敏的妻子宇文氏毒死。


我們只看這一段記載,想像其時朝廷風氣,就讓人嚇一大跳。親人之間,爭奪財產,殺人越貨,稀鬆平常,視親戚情誼如無物。高官之間,結黨營私,稍不合意,反目成仇,使出卑鄙手段,打擊對方,至死方休。煬帝好像只關心一件事,就是讖語所說,李氏當為天子,究竟是哪個姓李的。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朝廷,怎麼可能正常運作,怎麼可能延續下去?如果我們問:這些事情見於朝廷,其背後的主要因素,應該是什麼?選擇題,選項為:(A)讖語流行(B)大臣貪財(C)家族內鬨(D)帝忌高門。問問修課的同學。選(A)的不少,選(C)、(D)的也有,大臣貪財比起來弱了一點。如果我選,也選讖語流行,因為這是李渾案的主要背景,也是煬帝流淚的表面理由。只讀這一小段,可以留下印象,但難以深入理解,還需要多讀點書,《通鑑》之外,《隋書》的〈李渾傳〉尤不可不讀。我們就談幾個有關的問題吧。
第一個問題,李渾何人?要從其父李穆說起。《隋書》的〈李穆傳〉是列傳的第二篇,第一篇是后妃;就人物列傳來說,就是第一篇了。李穆是李陵的後代,祖上至魏時南遷,李穆為宇文泰效力。史書說李穆「精明細密,英俊瀟灑,風度翩翩,而且所作所為,人們贊賞不已(風神警俊,倜儻有奇節)。」宇文泰與高歡戰於芒山,宇文泰被圍墜馬,千鈞一髮之際,李穆衝入圍中,叱責宇文泰,高歡士卒沒察覺墜馬者是主帥級的大咖,就被李穆帶走。此後,李穆深受宇文泰信任與重用。楊堅謀篡周,尉遲迥舉兵,李穆表明支持楊堅,並上表勸進。隋文帝對他獎賞無數,李穆一門,尊貴隆盛,當時無人可比。開皇六年,李穆死,長子早逝,李筠以嫡孫襲爵。
李渾是李穆的第十子,風姿俊偉,相貌堂堂。尉遲迥舉兵,李穆令李渾入京見楊堅,奉上熨斗,表示「願執權威以熨安天下」,楊堅非常高興。後隨楊廣於揚州,遂與宇文述相結,因宇文述的幫助,得以承襲申明公爵位,如文本所記。李渾襲爵,生活極奢侈,二年之後不再履約,宇文述很生氣,酒醉後與人說:「我被李渾所賣,死也忘不了!」李渾略有所知,於是兩人結怨,亦如文本所記。
宇文述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通鑑》文帝開皇二十年(西元600年)記,楊廣在揚州,知道獨孤后不喜太子楊勇,想要取而代之,與宇文述商議。宇文述很贊成,認為頗有機會,但需楊素相助,因為文帝最相信楊素。楊廣就遣宇文述多㩦金寶入京,宇文述知道楊素事事都與其弟楊約商議,就與楊約交往,喝酒賭博,藉故輸給楊約很多錢,相與結好,並將楊廣奪太子的意思,請他轉告楊素。楊素同意,在獨孤后的支持下,奪嫡成功,楊廣為太子,宇文述居首功。煬帝征高麗,令宇文述率領大軍,薩水之役為高麗名將乙支文德所敗,渡遼大軍三十萬五千,回到遼東城的只有二千七百人,其他資糧器械,損失殆盡。《通鑑》記其事於大業八年(西元612年)。煬帝當然很生氣,將宇文述下獄,隨即除名為民,不久又恢復信任。宇文述與煬帝的關係,非比尋常,不是他人可取代,是一個原因;而宇文述又善於伺候,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說話、動作都讓人覺得舒服,皇帝身旁的侍衛都學他(善於供奉,容止便辟,侍衛者咸取則焉),深得煬帝寵幸,則是另一因素。
宇文述誣告李渾謀反,此案的審理過程值得重視。從正式管道來看,李渾無罪定讞,由於宇文述找到新證據,李家遂有滅族之禍。何以說「正式管道」判定無罪呢?我們知道,傳統治術,律令只是輔助,判案多與權力結構、個人因素關係密切。張釋之執法,天下無寃民;于定國執法,民自以不寃,都是佳話美談。李渾案中的關鍵人物,應推裴蘊。裴蘊精於吏事,更是懂得煬帝旨意,往往依之判案。《隋書.裴蘊傳》記:「裴蘊最會體察君主的心意,若君主想要判罪,則扭曲法規,將之定罪;如果君主想要寬恕,就依據法條,將之釋放。煬帝就把大小的案子都交給他審理,刑部大理等執法機構不敢與他爭辯,一切都依他的意思判案。裴蘊反應快,說理明,論及法理,滔滔不絕,或判重,或判輕,他都能辨析分明,說出一番道理,沒有人說得過他。(蘊善候人主微意,若欲罪者,則曲法順情,鍛成其罪。所欲宥者,則附從輕曲,因而釋之。是後大小之獄皆以付蘊,憲部大理莫敢與奪,必禀承進止,然後決斷。蘊亦機辯,所論法理,言若懸河,或重或輕,皆由其口,剖析明敏,時人不能詰。)」從裴蘊的角度想,他當然知道煬帝想置李渾於死地,但他總要找到一些證據,方能判決死罪;什麼證據都沒有,他也只能判為無罪。我們在這裡看到,就是諂媚阿諛的大臣,所做所為亦有其分寸;不失大臣的身分尊嚴,才不會為君主所卑薄。
案情的轉折,在於宇文述提出新事證,關鍵人物是李敏的妻子宇文氏。我們從《隋書》的李敏與李渾本傳中,可以看到較多的訊息。李敏長得非常漂亮,善於騎射,又有音樂舞蹈方面的天分與造詣。隋文帝時,獨孤后的妹妹,也就是周宣帝的皇后,只有一個女兒,要找如意郎君,宇文小姐就看上了李敏這個帥哥。文帝看小姨子的面子,從很高的官階開始任用李敏。李渾出事了,相關者皆入獄,裴蘊判定無罪,煬帝要宇文述接手。宇文述把宇文氏從獄中召出,對她說:「妳是皇帝的外甥女,不怕找不到好丈夫。李渾、李敏的名字對應讖語,皇帝要殺他們,他們躲不掉的。妳要自求多福,如果聽我的話,就不會受到牽連。」宇文氏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請長輩教我。」宇文述說:「你可以說李家謀反,李渾告訴李敏,『你的名字應在圖讖,當為天子。今天,主上好用兵,百姓困苦,正是隋朝滅亡的時刻。我們可以做番大事,乘出兵征遼,你我都是大將,率領部眾,再加上我們李家控有的人馬,聲勢可觀。我們只要乘皇帝不備,突襲大營,子弟響應,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奪得天下。』」宇文述一面說,要這位李敏夫人一面寫,寫好密封,宇文述就拿著呈給煬帝,如文本所記。這位宇文小姐,真是幼稚得可悲,其下場的淒慘,也就難以避免;而這位宇文先生之心狠手辣,讓人不寒而慄,面善心惡有如是之甚者,也是世上少見。
我們要問:煬帝流着淚對宇文述說的那句話,可以相信嗎?我認為不可信。理由很簡單,裴蘊的判案已清楚說明實情;而宇文述報來的密表,出於一個嬌生慣養,無知無識的女子手筆,怎能相信?煬帝絕不是糊塗昏庸的人,他的心裡明白的很,他要感謝宇文述,謝謝他毀了這個名應圖讖的李氏強族,煬帝這幾滴感謝的眼淚,宇文述必是了然於心。
最後一個問題:楊廣、裴蘊、宇文述、李渾等,都不是無知無識的庸人,相反的,他們都是思慮細密,精於吏事的政壇高手。為什麼我們看到的却是如此骯髒、齷齪、醜陋的演出?我想,這批人聰明有學問,瀟灑又能幹;沒有的是人文素養,欠缺的是心性修養。一個沒有人文素養的社會,在上者欠缺心性修養,政壇上演出的,必然是一幕幕骯髒、齷齪、醜陋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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