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通鑑》,經常讀到君主與大臣談話,氣氛很好,史書的記載却極簡要,只寫了「與語,大悅」之類的幾個字。他們談些什麼?幾乎空白。這時,我們知道君主對這次談話很高興,就夠了嗎?顯然是不夠的,我們要想多知道一些談話的內容,但史無記載,如何可知呢?只有發揮我們的想像力了。歷史的想像與文學不同,基本上不可憑空猜想,向壁虛構,還是要有所依憑,儘管只是間接的證據,也是不可或缺。
隋文帝楊堅,開國未久,很重視地方吏治,經常與這些官員們談話,具體內容史書也多付之闕如。我們讀到這裡,只能發揮想像力了。《通鑑》卷157,陳宣帝太康13年(西元581年),記文帝褒揚地方官梁彥光、樊叔略與房恭懿的卓越表現,胡三省在這幾段記載之後,寫下了一條注語:「樊叔略、房恭懿之被褒擢,非必是年事。《通鑑》因梁彥光事,悉書於此,可見開皇之治,以賞良吏而成。」指出了這幾段記載應非同屬一年,但有其相同的意義。
我們先看梁彥光的事跡。梁彥光在岐州(今陝西鳳翔附近)担任刺史,表現很好,百姓懷惠。隋文帝下詔褒獎,又賜以帛、繖,通令天下地方官吏向他學習。後來,把他調到相州(今河北臨漳附近)担任刺史。岐州人民樸質守法,風俗敦厚,梁彥光只是關心,不需有所作為,每年的賦稅收入,上繳國庫,都是成績最好,天下第一。相州這個地方,昔日是北齊國都所在的鄴,齊亡之後,上層人士大多遷至關中,城外經營工商與吹奏音樂的小民,遷入城內。這些人行為隨便,不守規矩,動不動就到官府提告,打官司成了風氣。他們看到新來的刺史,白白胖胖,和和氣氣,無所作為,很好欺負,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戴帽麻薯(著帽餳)」。文帝聽說了,很不高興,就免了梁彥光的官。一年多之後,調他到趙州(今河北趙縣附近),担任刺史。梁彥光向文帝請求調回相州,文帝答應了。梁彥光到了相州,地方上的那些頑劣豪強,聽說戴帽麻薯又來了,都大笑不已。梁彥光到了,好像得到神明的幫助,把地方上頑劣份子都依其罪狀,加以逮捕,關入獄中;剰下的壞份子,不是躲起來,就是逃走了。於是,地方平靜了,百姓過著安定的生活。梁彥光就在每一個鄉設立學校,敦請有學問的老師前來授課,他自己有空就到學校視察,看看學生的學習情況,考考學生的學習成果,成績好的給予褒獎,成績不好的勒令退學。畢業的優秀學生,他就薦舉為秀才,送到京師任職。他親自到郊外送行,設宴餞別,並賜予錢物。於是,鄉里之人,努力向學,地方風氣,為之一變,百姓生活安定和諧,就沒有人再打官司了。
我們讀這段記載,感到叙事的關鍵之處,非但語焉不詳,甚至全無提及。那就是梁彥光向文帝請求調回相州,文帝答應。文帝為什麼答應?史書雖無記載,但我們不能不問:君臣對話內容為何。我們只能啟動想像力,彷彿到了隋朝朝廷觀看一番。隋文帝看到梁彥光拒赴趙州,仍回相州的請求,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但想到梁彥光昔日在岐州的治績,也不能立即駁斥,不妨召見談談。文帝問:「相州的人瞧不起你,為什麼執意要回相州?」梁彥光答:「相州的百姓與岐州無異,都是陛下的好子民,只是一些市井無賴,為非作歹,臣還不及懲治,就遭黜免。」文帝聽了,說:「噢,你也知道你被免官的問題出在哪裡?」答:「當然知道。」問:「你現在有什麼想法呢?不妨說來聽聽。」答:「其實臣在相州的時候,已經着手調查地方上橫行不法的這些人,也有了初步的名單與他們的惡跡,只是不夠全面,不宜動手,就遭到撤職。」問:「你為什麼當時不說,朕知道了,就會讓你繼續做下去。」答:「詔令已頒,不能追回。再說,朝廷人多口雜,一些必須守密的事,不宜公開陳述,臣也就閉嘴不說了。但是這段時間,臣還在設法調查,今天我掌握的情資,比一年前更加完備,如果到了相州,就能立即行動,打擊不法。」文帝一聽,大感意外,說:「那很好啊!朕最討厭地方上的豪猾莠民,弄得民不安居,能夠一網打盡,太好了。就派你赴任吧。」答:「謝皇恩。但是臣還有進一步的做法,也想稟報,請求恩准。」「你就說吧。」「等到地方平靜了,百姓生活安定了,臣想在每一個鄉設立學校,請一些有學問的老師來任教,臣有時間也去看看,親自督導。如果培育出優秀人才,就保薦朝廷,為陛下效力。」「好啊!辦學校,會有什麼好結果,朕不大相信;但是你向朝廷保薦好人才,朕很歡喜,一定任用。就這麼說定了,你就準備赴任吧。」
您看了,就說,這不過是把梁彥光到相州打擊劣豪,設立學校,保薦秀才的事跡,用問答方式重寫一遍嗎?是的。這也是為什麼史家不會將它寫下的主要原因,不可重複,是叙事的重要原則;既記其實施情況,則不再交代事前的問答。其中只有隋文帝對設學校一事,採用「文帝素不悅學」的記載,略作推測而已。因此,我們可以說,前面所記君臣談話,應該是有跡可循,也可以說是有其依據了。
樊叔略事跡《通鑑》中只有一行:「有異政,帝以璽書褒美,班示天下,并徵司農。」過於簡略,似可不談。
房恭懿任新豐令,也就是京兆尹下的新豐縣令。治績為「三輔」,即京兆、馮翊、扶風三地之冠,文帝賜以粟帛。陝西的縣令謁見,文帝見到房恭懿,就把他叫到榻前,問他治理百姓的方法。此後屢有升遷。在德州(古齊地,屬平原郡)司馬任內,為政也是天下第一。文帝對各州派來朝廷的使者說:「房恭懿一心一意為國效力,努力照顧地方百姓,這是上天祖宗對我們的庇祐。朕如果對他不加獎賞,上天祖宗必定不高興,一定責罰朕。你們要以他為榜樣,好好學他。(房恭懿志存體國,愛養我民,此乃上天宗廟之所祐。朕若置而不賞,上天宗廟必當責我。卿等宜師範之。)」《通鑑》接著寫道:因此,地方州縣官吏大都做得不錯,百姓也就過著富裕的好日子。(由是州縣吏多稱職,百姓富庶。)
這裡也有一個「失去的環節」,您注意到了嗎?對的,文帝問房懿治理百姓的方法,我們沒有看到房恭懿的回答,以及此後可能的對話。所以,房恭懿為什麼成為地方官吏學習的典範,也就失去了應有的說明;地方官吏以他為師,向他學習,重點何在,同樣欠缺應有的交代。我們不妨運用想像力,補上那失去的環節。
文帝問:「你治理地方,頗有成效,說說你用的方法,讓大家也學學。」房恭懿答:「治理地方,首先要有愛民之心。有了愛民之心,才會處處為百姓著想。特別是生活艱苦的百姓,更需要我們做官的同情照顧。我們要看到他們的困難,儘量設法幫他們解決問題。」文帝說:「講得很好,官吏要愛民,實際上如何做呢?你也說說吧。」答:「民以食為天,以衣為地,衣食不周,不能立於天地。所以,首先要想到百姓的生計,他們活不下來怎麼辦?官員就要運用手上的資源,盡力幫助,就是用到自己的資產,也不要吝惜,這是人命關天的頭等大事。」文帝:「說得對!路有餓莩,官員之恥,朝廷之羞。還有別的事嗎?」「當然有。照顧百姓的健康,也是地方官必需負起的責任。因之,百姓生病了,需要醫藥治療,地方上一定要有醫生,也要儲備藥材,供病患治療的需求。」「嗯,不錯,還有嗎?」「有的。地方官員要有憂患意識,要未雨綢繆,做好防範災荒的儲備工作。」「對的,應該建立糧倉,以備不時之需。你處處想到百姓,百姓也就報答你,讓你的治績天下第一,是這樣嗎?」「臣只是盡一已之力,做好該做的事而已。若說臣有什麼特長,那就是時時以百姓為念,照顧愛護,如此而已。」「你的話,讓朕頗為感動,如果天下的官吏都如你一樣有著照顧愛䕶百姓的心,天下必然大治。」
您看到,這裡述及文帝與房恭懿之間的談話,其依據與梁彥光不同,不再是把實施的內容用問答方式描述。那麼,依據何在呢?我們在文帝說的話中,讀到一個關鍵字,即「愛養我民」的「愛」字,不妨依之作點文章,加以發揮,以愛民之心來解釋。至於實際做法,《通鑑》雖無記載,但在《隋書.循吏傳.房恭懿》中,述及:房恭懿治績為三輔之首,文帝予以嘉獎,賜了絹帛四百段,房恭懿就把所賜給了窮乏之人。沒多久,文帝再賜米三百石,房恭懿又拿來周濟貧困。文帝聽說了,下令制止。接著,就記了文帝把他叫到榻前詢問治民之術這件事。所以,我們所想像談話中的第一件重要作為,不是一無依憑。
第二件事,即照顧病患,請醫生,購藥物等,我們未見直接證據;然而,同樣列入《隋書.循吏傳》中的辛公義,其作為可以參照。《通鑑》開皇九年(西元589年)記有:辛公義至岷州(今甘肅省南部)任刺史,岷州此地風俗,一有疫病,患者就遭家人拋棄,病人多死。辛公義把被棄的病人接到公府,人多的時候,廳堂、走廊都住滿了。辛公義白天夜裡都不離此處,用自己的俸祿請醫生,買藥品,予以診治。病人痊癒,叫家人接回,告以生死有命,不相傳染,如果傳染,我早死了。此後,人們一旦得病,就想去刺史那裡,家人不肯,一定要留下,家人之間,慈愛為懷,社會風氣,因之大變。《通鑑》所記,應該是地方長官照顧病患的一個例子,用於房恭懿的身上,不無可能。
關於儲糧積榖,隋初情況如何,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有所述及,十分精要,援引於下:「水旱災害,歷年常有,貧民死亡流散,常是社會不安的一個重要原因。隋文帝置倉積榖,預防荒年,收效甚大。倉有兩種,一類是官倉,一類是義倉。官倉積儲租米,供朝廷使用。隋文帝都長安,關中產糧不能供給京城的消費。漕運又有砥柱(河南陝縣三門峽)的險阻,一遇荒年,軍民便無法得食。五八三年,在衛州置黎陽倉(在河南濬縣大伾山北麓),在陝州置常平倉,在華州置廣通倉。三倉逐次轉運,供京城食糧。隋文帝在一個荒年裏,發廣通倉粟三百萬石賑濟關中饑民。此後,連年有災,倉榖也無法應急。五九四年,他只好率領饑民到洛陽就食,因為洛陽有充足的糧食。」(第三編,頁25-26。)我們可以想像,在這樣的背景下,地方長官提出建倉積榖,以備荒年的想法,得到文帝的讚賞,應是合理的推測。
胡三省說:「開皇之治,以賞良吏而成。」我們進一步追究何以君主賞良吏可以締造治世,即以隋文帝與地方循吏的談話互動,稍加歸納,也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語:吏有愛民之心,民受其惠;君重愛民之吏,天下大治。
2017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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