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改朝換代,有時很快,有時却拖得很久。南北朝時,蕭齊代宋,就是很快的一例;南齊車僧朗出使北魏,魏主問他,你們國君執掌宋朝政事沒多久,怎麼就取而代之了?車僧朗回答:「禹不需多時,舜即將天下讓與他,這是一種形態;晉司馬氏取代曹魏,拖了很久,是另一種形態。時勢不同,形態有異。」這一段對話,多少顯示蕭道成取劉宋天下,在人們眼中是十分快速的。
蕭道成何以能取劉宋的天下?一般說法,歸因於宋後廢帝蒼梧王的殘暴無道。蕭道成既有軍功,又有權勢,當然可以殺掉廢帝,再立小皇帝,進而以禪讓的形式,輕移宋秉。如果教科書這麼寫,是限於字數,只能簡單交代,但實情複雜,只讀《通鑑》恐怕也會感到資料的不足,需要再加上點其他信息。
蒼梧王真的犯了天怒人怨的大罪,非廢不可嗎?從《通鑑》的記載看來,身為國君,整日嬉戲,又好殺人,一日不殺人一日不快樂,儼然是一個必須除去的暴君。可是,《通鑑》也記了袁粲反對廢君的話,他說:「主上年紀輕,犯了些小過,容易改掉,況且廢君的這種事情,不是可以隨便做的。」顯然與所記蒼梧王惡行的「一日不殺則慘然不樂」有些距離。問題是袁粲何許人?他的話可信嗎?欲知袁粲其人,就要翻翻正史了。
《南史》記袁粲,父親早逝,叔伯都是當朝大官,袁粲與母親却過著貧困的生活;年幼好學,表現不凡,伯父袁洵任吳郡太守,把他帶去,堂兄袁顗約他出遊,他稱病不去,穿著舊衣,讀書不倦。有人來向袁洵提親,袁洵說,我的兒子袁顗配不上,可以嫁給侄子袁粲。當時袁粲在座,就哭著走了出來。我們可以想一下,袁粲為什麼哭?我想,他既是感慨家庭的清寒,同時也感激伯父的提攜。袁粲任官有其功過起伏,由於出身高門,儀表舉止,端莊優雅,而且對於自己的學識與修養,十分自負,同時也為朝野人士所敬重。這樣的人物,所說的話,可以相信嗎?
袁粲不贊成廢君的話是對褚淵說的,褚淵聽了,默然不語,心中顯然是贊成的。褚淵也是當時朝野矚目的大人物,我們也應該認識他。看看《南史》褚彥回傳(淵字彥回,《南史》撰者李延壽,唐人,「淵」字為諱。)記載他幼年時的數則小故事,就知道他的早慧不凡。但他最為知名的還是在於儀表的出眾,非但是長得俊秀,舉止瀟灑,而且神采奕奕,動靜有則,見者無不稱美。每次上朝,吸引所有官員與外國使者的目光,宋明帝劉彧就說,褚淵只要慢慢的走,就可以走到宰相的位置(褚彥回能遲行緩步,便得宰相矣)。另一個故事更為著名,前廢帝的姊姊山陰公主窺見褚淵,大為驚豔,告訴皇帝要褚淵陪她,皇帝下令褚淵陪公主十日,褚淵只有前去,「整身而立,從夕至曉,不為移步」,不論公主如何逼迫,褚淵以死相拒,就是不答應。此事《通鑑》亦有所記載。
蕭道成決意要弒君,也是出於自保。故事是這樣的,一天,年輕的國君進入領軍府,看到領軍將軍蕭道成正在睡午覺,露出一個大肚皮,說,這是一個好箭靶,讓我來一試身手。旁邊的人看到皇上又要胡鬧了,連忙說,對!對!的確實是好箭靶,只是一箭射去,箭靶毁了,下次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不如把箭頭用軟物包著,用一次之後,下次還可以再用。於是,先把「箭靶」立好,皇帝一箭射去,正中靶心的肚臍。皇帝還說,怎麼樣,我射得很不錯吧。想想蕭道成心中作何感想!如果我不殺了這個皇帝,那天必將成為他的箭下亡魂。於是找褚淵商量,褚淵贊同,就去向袁粲說,得到了「主上年幼,微過易改」的否定答覆。當然,蕭道成不會罷手,仍是積極進行,趁著蒼梧王好出外遊玩的習性,買通皇帝左右,找到機會動手,割下了這個皇帝的頭顱。
蕭道成身著軍裝,在宮殿庭園中,招集大臣商議,擺出一副兇狠的樣子,瞪著大眼睛,大聲問:目前情況如此,你們看怎麼辦?宗室劉秉、袁粲、褚淵等朝中重臣均無話可說,只能聽蕭道成處置。鹵莽的王敬則要蕭道成即刻登基,為蕭道成制止。蕭道成此時再是炙手可熱,但也知道,取劉家天下而代之,仍需一段必經的過程,不是一蹴可幾。於是,迎接十一歲的宗室安成王劉準入繼,安成王府不開門,說是要等袁粲來,表示他們只相信袁粲,袁粲去了,劉準方才入宮即位,是為順帝。然而,朝廷一切都要聽命蕭道成,褚淵依附他;尚書令劉秉、司徒袁粲位尊而無實權。不過,蕭道成也不能高枕無憂,荊州的沈攸之,自以名位功業都在蕭道成之上,不願聽命,而且結集力量,指向建康,形成外在的威脅;而朝廷之中,袁粲等人素來輕視蕭道成,也結集了可觀的力量,是為內部的隱憂,蕭道成可謂腹背受敵。朝廷下詔以袁粲鎮守石頭城,袁粲一向作風清雅,重要官職總是一辭再辭,但此一任命,立即接受,就是為了對付蕭道成。
蕭道成命世子蕭賾防禦西方的沈攸之,蕭賾積極準備,頗見成效,蕭道成很滿意,說:「蕭賾真是我的兒子!」蕭道成知道沈攸之將起事,前去拜訪袁粲,袁粲不見,僚佐提醒,這個時候不宜與蕭道成公然決裂(不宜示異同),袁粲說:如果蕭道成說現在君主年幼,局勢艱難,要我一起見皇帝,我無話可以回絕,一旦與他一起處理事情,怎麼能夠再表示不支持他呢?蕭道成只有召來褚淵,每件事都與褚淵商量,褚淵認為沈攸之起事,不會成功,不需擔心,要注意的是朝廷內部的反對勢力。
袁粲等人決定要除去蕭道成。袁粲認為要與褚淵說一聲,大家都說褚淵與蕭道成走得這麼近,怎麼可以與他說,一定不可以。袁粲說:「褚淵與蕭道成雖然很親近,我們也不能不管他,把他當作敵人。今天如果不跟他說,要他也參加我們這邊,等事情告一段落,就非要殺他不可了。」袁粲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們要想一想,袁粲顯然太高估自己一方的實力,以為必能除去蕭道成;也對褚淵十分疼惜,不忍心把這樣一個人殺掉。當然,袁粲的想法不切實際,太過天真了。褚淵就與蕭道成說對方要動手了;於是,兵戈相見,已不能免。
蕭道成派薛淵去石頭城,薛淵不願去,蕭道成強迫他一定要他去,他就哭著說我去好了。蕭道成說,石頭城又不很遠,一天可以來回,你為什麼這麼悲傷?薛淵說:「不知道您能否保住袁粲一家的性命?今天我去石頭城倒向袁粲,就是背叛您,如果不投向袁粲,則立刻被攻擊,怎麼不難過呢?」蕭道成說:「我派你去,就是因為你臨危不亂,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很好,讓我不需擔憂石頭城,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有信心,你也不必再說什麼了。」我們想想薛淵的眼淚為誰而流?應該不是自己,而是袁粲,正是敵營主帥,而且他也預感袁粲命將不保,心中痛苦,悲傷不已。袁粲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可以窺見。
事情一如薛淵所料,文人舉事,亂成一團,根本不是蕭道成的對手。領軍將軍劉韞是劉秉之弟,為王敬則所殺,劉秉父子先至石頭城,慌亂之中,踰城逃出,為追兵所執,皆死。袁粲自知不免,點燃燭火,對兒子袁最說:「我知道一木不能獨撐大廈,但要儘量做該做的事。」蕭道成手下戴僧靜進入室內,袁最以身體保衛父親,袁粲說:「我不失為忠臣,你不失為孝子!」兩人都被殺。老百姓知道了,悲痛不已,唱出了這樣的歌謠:「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作褚淵生!」
石頭城是一座城池,有感覺嗎?能知生死嗎?當然不能。說是石頭城,指的是石頭城裡的百姓們,你要忠於故國而死,還是依附新朝而生?這是朝代交替時的人生抉擇,石頭城裡的百姓給出了他們的答案。
袁粲失敗了,蕭道成召袁粲手下,負責與劉秉聯繫,商議謀密的莫嗣祖前來詰問:「袁粲謀反,你為什麼不通報給我?」莫嗣祖說:「我地位低下,只知道報答長官的恩情,今天袁公已死,我也不應該活。」蕭道成赦免了他,還加以任用。看來袁粲頗得人心,但失敗了,原因何在?《通鑑》的解釋是:袁粲性格簡樸淡雅,欠缺處理政事的才幹;喜歡喝酒、吟詩,身居高位,並不勤於政事,下屬有事請做裁決,他也吟詩以對。平常的日子,很少與外人接觸,人情世故所知不多,以致失敗。(粲簡淡平素,而無經世之才;好飲酒,喜吟諷,身居劇任,不肯當事;主事者每往諮決,或高詠對之。閒居高臥,門無雜賓,物情不接,故及於敗。)《宋略》作者裴子野說:袁粲聲望很高,是國家傑出人物,身居高位,沒有去除奸邪的智謀,也欠缺應付事變的能力,情況越來越壞,國家危難,無以挽回。等到天命將易的最後時刻,身在斗室,毅然赴死,就個人表現來說,志節可佩,却不是可以付託重任的棟樑之才。胡三省的注:裴子野的議論,有《春秋》責備賢者的意思。所以,《通鑑》加以采用。「《春秋》責備賢者」,就是認為此人雖然做得不錯,但應該可以做得更好的意思。
等到一切安排就緒,蕭道成就將宋順帝廢除。禪讓的程序,先要把未來國君的地位突出一般官僚之上,不能僅是宰相而已,王儉提出此議,還說應讓褚淵知道,蕭道成說,我自己與他說。兩人見面,蕭道成說了一些話,褚淵好像聽不懂,就開門見山講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當皇帝。」褚淵說:「您當宰相沒多久,等一二年再說吧,況且好夢未必成真。」蕭道成回來,對王儉說了,王儉說,褚淵不明白事理。就不待他人,自己唱議加蕭道成太傅,假黃鉞。要何人寫詔書呢?蕭道成的親信任遐說:這是件大事,應該讓褚淵來寫,蕭道成說,他不答應,怎麼辦?任遐說:「褚淵是一個愛惜身家性命,不講求志節的人,我能讓他寫。」褚淵果然寫了。胡三省注:「褚淵這個人,讓人看不起,誰都可以侮辱他(史言褚淵為人,人皆得而侮薄之)。」我們讀《通鑑》至此,可以想想兩個問題:一是,褚淵為什麼說還要等一兩年?顯然褚淵感到朝廷中挺蕭道成奪大位的人並不多,沒有嗅出易代的氣氛。二是,任遐用什麼方法讓褚淵寫了?一定是把寫與不寫的利害分析一下,寫了會怎樣,不寫後果如何;褚淵聽了,只有答應。
禪讓的禮儀,先要解下廢帝的璽綬,那是侍中的事;其時侍中謝朏(音翡,元嘉名臣謝弘微之孫,謝莊之子)拒絕,說自有齊的侍中去做,就穿著朝服,走出宮門,登車回家。老臣王琨見到被廢皇帝登車出宮,上前攀住車上拂塵用的獺尾,大哭,說,常人以長壽為幸,而我兩次看到改朝換代,真是不幸!我寧願早點死掉,不要一再看到這一幕!朝中的百官,目睹被廢小皇帝被趕出宮庭的情景,無不淚如雨下(《通鑑》:「百官雨泣」,胡三省注:「言涕泣如雨也。」)。我們要問:百官為什麼都大哭?如果宋室不得民心,早該更替,為何這般哀傷?如果蕭道成是英雄人物,眾望所歸,不是應該歡欣鼓舞嗎?百官如雨般的眼淚,說明什麼呢?他們這時的人生抉擇上,會傾向哪一邊?我們不妨想一想。
褚淵捧著璽綬,帥百官到齊宮勸進。褚淵的堂弟褚炤問褚淵的兒子褚賁,你爸在哪裡?回答:在齊宮勸進呢。褚炤說:「你爸爸拿了一家的東西交給另外一家,這麼做到底為了什麼?」胡三省說,後來褚賁不做齊官,只守著父親的墳墓,就是由於堂叔的這番話。胡三省察覺褚炤的語氣,責難之意甚重,反映了當時人們處於朝代交替的心理感受,既眷念即將逝去的故國,更不恥趨炎附勢,諂事新朝的舊人。齊朝發布褚淵為司徒,賀客滿門,褚炤難了一口氣,說:「這位堂兄年輕時,行為舉止,受人敬重,名聲很高。沒想到後來的表現竟然如此不堪,他當上了司徒的大官,只能說是褚家的家門不幸。如果堂兄年輕時就過世,不也是青史留名的傑出人物嗎?沒有好的聲望,沒有好的作為,就會有好長的歲數,只能讓人嘆息啊(名德不昌,乃復有期頤之壽)!」褚淵說什麼也不接受這個最為崇高的官爵。讀到這裡,不妨問一下:褚炤說堂兄「少立名行」,所指何事?還記得那個可以做為代表的故事嗎?
蕭道成登基,是為齊武帝。一位任「奉朝請」的官裴顗上表,歷數蕭道成過去所做的壞事(數帝過惡),就掛冠而去,蕭道成大怒,把裴顗殺了。胡三省寫了一段話:「奉朝請,奉朝會請召面已,非有職任也。裴顗在宋朝既無職任,又無卓犖奇節,惟不食齊栗,遂得名垂青史。君子惡沒世而稱,正為此也。」重點在留名青史。但我們讀這段記載,要問的是裴顗指責的應該是些什麼?儘管我們看不到任何一絲的具體內容,但我們仍可想像,必然不是捕風捉影,而是真有若干讓人們看不起的壞事情。
《南史》記載,蕭道成即位後,一次大宴群臣,酒喝多了,說:「你們與我同時是宋的公卿,那時你們都沒說我該當天子。」褚淵整理一下衣服,說:「陛下不能說我沒有早就勸請取得大位。」齊武帝(蕭道成)笑了說:「是啊!你是早就說過這話的。」這段記載頗能展現褚淵與眾大臣在朝代轉換之際作為的不同,也可以看到宋朝公卿心中並不認為蕭道成是可以得天下的人物;至少,蕭道成本人感覺眾公卿是這樣看他的。
我們可以說,袁粲與褚淵代表著朝代交替時,人生抉擇的兩種態度。袁粲見於《宋書》個別人物列傳的最後一卷,而褚淵則是《南齊書》出場的第一位大臣。同時的兩人,相知甚深,情誼匪淺,由於人生抉擇的不同,下場遂有死生之別,分載不同史書,也是適當的處理。
我們看看《宋書》撰者沈約怎麼說袁粲:「袁粲生活儉樸,行事簡約,身居高位,負有重責,朝野之人無不崇敬,但他沒能把朝政大事辦好。他最後為了朝廷的存亡,不辭艱危,慷慨赴難,可以說是做該做的事,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雖然未能受到上天眷顧,如他所願,然而在他身上展現的道理,足以讓人感懷不已。(袁粲清標簡貴,任屬負圖,朝野之望雖隆,然未以大節許也。及其赴危亡,審存滅,豈所謂義重於生乎。雖不達天命,而其道有足懷者。)」很明顯的,「義重於生」是史家標舉了袁粲揭示的人生意義。
褚淵呢?南齊書的撰者蕭子顯出身齊宗室,怎能說開國重臣的不是?我們看看李延壽《南史》中怎麼說吧:「彥回以此世資,時譽早集,及於逢迎興運,謗議沸騰,既以人望見推,亦以人望而責也。」人的一生,就以這幾句話總結,說這個人「逢迎」新興的權勢,用「沸騰」形容別人對他的譏諷,這個人名氣儘管很高,也就越令人失望,越讓人不齒。史家的品評也很清楚,就是失望與惋惜。
袁粲的作為是身居高位者做應該做的事,後人讀史,讚嘆之餘,多少也會興起「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忻慕之情。而褚淵呢?我們讀到了他內心的不安,讀到了他給家人親友帶來的羞恥,真的應該引以為鑑啊!
讀者朋友們,您也許會說,時代不同了,我們不要再聽這些「愚忠愚孝」的陳年八股。我感謝您讀了這篇小文,也請您想一想,這些史書,千年來讀者無數,留給後人的會是什麼?大概是鑄造中國文化過程中添加了一些成份,我們讀它,應該有助於認識這個悠久的傳統;如果您說,我不喜歡中國的傳統文化,那麼可以學到什麼呢?我會說,學學讀史書的方法吧,讀到人們的心裡,探知人們的內心感受。西班牙大哲學家,奧特加.賈塞特(Jose Ortega y Gasset 1883-1955)說:「歷史是一齣內在的戲,在人們的心靈裡進行。」(《關於愛》,頁214)我很喜歡,也供您參考。
2016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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