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日 星期三

預測大勢發展----記崔浩對時局的分析





我們可以從歷史知識中預測天下大勢的未來走向嗎?歷史學家會說不大可能吧,因為我們掌握的資訊有限,而世局的變化則是無窮,預測如同猜謎,意義不大。然而,傳統史書却不乏預知未來的記載,我們不妨看看,他們是怎麼看出局勢的發展,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也許,古代事務終究簡略,不能與今天同日而語。
崔浩是南北朝早期北魏的名臣,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歷盡艱辛,創建魏朝,晚年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大臣多因小過受罰,崔浩服侍左右,恭敬勤勉,頗得信任。道武帝死,明元帝拓跋嗣繼立,好陰陽術數,崔浩為之講述《易》與《洪範》五行,亦得寵信。

《通鑑》記載,晉安帝義煕十二年,西元416年,劉裕因關中後秦動亂,揮軍北上,指向關、洛;冬,檀道濟光復洛陽。次年,劉裕率水軍沿黃河西上,先派人向魏借道,這時,後秦國君姚泓也向魏求救,魏主拓跋嗣召群臣商討,大家都說,潼關天險,劉裕以水軍攻不進去。如果讓劉裕登岸,情況就複雜了,劉裕以伐秦為名義,說不定指向我們。再說,秦與我們結親,我們不能坐視不管,應該派兵阻止劉裕,不讓他西上。崔浩說,劉裕想攻進關中,已有一些時日,今天,姚興死了,兒子姚泓很弱,國內混亂,正是好時機,劉裕志在必得。如果阻擋住他,他一生氣,上岸北攻,是我們代替秦國受敵。我們的北邊有柔然騷擾,民間存糧又不足,若與劉裕為敵,發兵南向則北邊空虛,嚴防柔然則擋不住劉裕,不是好計策。不如就把黃河的水道借與他,讓他西上,然後屯兵其後,如果劉裕勝利了,會感謝我們的借道,如果劉裕用兵不順,我們就有了救秦國的好名聲。再說,南北的情況不同,劉裕不可能以南方的兵力與我們爭大河以北的地方,不可能是我們的大患。構思謀略,要想到的是國家的大利益,一個女子的小犧牲是可以不計的。朝廷中大多的意見仍以為劉裕說是進攻關中,但會北上進攻我們。而秦的姚泓自顧不暇,一定不會施以援手,所以,劉裕說是西上入關,實際是北上進攻魏國。拓跋嗣聽了眾人的意見,不同意劉裕借道,還派長孫嵩發兵阻止,為劉裕部將朱超石所敗,頗有損傷,拓跋嗣後悔沒聽崔浩的意見。關於朱超石如何擊敗魏兵,《通鑑》卷118,有精彩的細節描述,可以參看。
崔浩為什麼建議借道給劉裕?現代著名的史學家呂思勉也許會說,這也是崔浩心存故國的一項證據啊!呂氏著《讀史札記》中有〈崔浩論〉一文,開篇即言:「往讀史,嘗怪五胡入據中原,中原士大夫皆伈伈俔俔而為之下,曾未有處心積慮,密圖光復者;今乃知崔浩則其人也。」我們詳讀《通鑑》所錄文本,不易讀出崔浩的故國之思,然而,他對劉裕的認識之深,知道劉裕軍力之強,却是可以看到的。
義熙十三年,晉齊郡太守王懿降魏,上書建議斷絕劉裕歸路,可以不戰而勝。拓跋嗣問身旁的崔浩:「劉裕進攻關中,能打敗姚泓嗎?」答:「可以。」問:「為什麼?」答:「過去姚興所做的事,讓他享有很高名氣,但都不實用;姚泓個性懦弱,又常生病,加上兄弟姚弼、姚懿、姚恢之間,爭奪不已,政局混亂,正是劉裕進兵的好時機,加上劉裕軍隊精銳,將領勇武,怎麼會達不到目的呢?」拓跋嗣顯然同意崔浩的分析,就問:「劉裕才幹比起慕容垂來,如何?」按,慕容垂是前燕的名將,桓溫此伐,受挫枋頭,他的表現,十分卓越,由於受到慕容暐的猜忌,投奔苻堅。淝水戰後,中原大亂,他伺機復興燕國,是為後燕。崔浩答:「劉裕比慕容垂強。慕容垂是慕容皝的兒子,慕容恪的弟弟,他的表現固然優異,但他是在傑出父兄撫育下成長;復興燕國,依憑的也是慕容氏過去的資源。劉裕就不一樣了,他出身孤寒,沒有任何憑藉,就靠他個人的本領,居然可以滅掉篡位的桓玄,復興了晉朝,向北用兵,擒獲南燕主慕容超,回師討滅盧循,所向無前,就是由於能力出眾,無人能及。不然,怎麼能做到呢!」拓跋嗣再問:「劉裕既然入關,一時不可能退回,我派精銳的騎兵直搗他後方的彭城與壽春,劉裕會怎麼應付?」答:「今天西邊有赫連勃勃,北邊有柔然,都想向我們侵擾,都在等著機會呢。陛下不能置之不理,不可能御駕親征,雖然我們的軍隊精良,但將領一般,長孫嵩長於治國,短於用兵,不是劉裕的對手。出兵進攻彭城、壽春,看不出可以得到什麼好處。不如等待情勢的變化,我料劉裕克秦之後,就會南歸,而且必然篡位。關中這個地方,漢族與外族雜處,民風勇悍,劉裕想要用治理南方荊州、揚州的方式來統治這個地方,就像用衣服來包火,用網來捉老虎,絕無可能。就是留下軍隊據守,由於人們的風氣、習俗不同,不可能成事,最後必然被他人所奪取。我建議陛下按兵不動,靜觀變化,關中這個地區最後一定是我們魏國所有。」拓跋嗣笑了,說:「你分析得很仔細,想必預料也很準確。」崔浩又說:「我個人認為,近代將相的表現,王猛善於治國,就像苻堅得到了讓齊國強大的管仲;慕容恪盡心輔佐幼主,就像慕容暐得到了輔昭帝、廢昌邑、立宣帝的漢代名臣霍光;而劉裕的平定篡臣與動亂,就像晉安帝身旁的曹操,終究會篡奪大位。」
崔浩為什麼會加上這一段話?當然,這段話歸結到劉裕的篡位,也是君臣討論的要點之一。但是,崔浩談到了王猛與慕容恪的傑出表現,也述及苻堅與慕容暐時期的國內情勢,應該不是誇耀知識,而是有其用意,那就是讓拓跋嗣感受到他的論事方式,是從對人物與情勢的深刻了解,進而分析、推論出看法。如果拓跋嗣對於這三段的史事不大清楚,崔浩必能詳加解說,相信拓跋嗣也會很感興趣,仔細聆聽。
拓跋嗣接着問:「你看先帝(拓跋珪)如何?」答:「我能見到的只是天空的一個小角落,而不是廣大的蒼穹。雖然如此,我還是可以稍稍說說,太祖帶着漠北醇樸的人民進入中原,變易風俗,統有天下,功勞與伏羲、神農並列,我只能仰望,不能評論。」按:這一小段論「先帝」的話,見於《魏書.崔浩傳》,《通鑑》未採納。其實,我們也可以看到崔浩論人物時的小心謹慎,談及這樣的人物,用語雖不無諂媚之嫌,却也可謂言之得體。拓跋嗣又問:「你看赫連勃勃如何?」答:「赫連勃勃國家滅亡,家族不保,孑然一身,投奔姚氏,受到接納,封予土地,他不想到應該如何報恩,而是乘着姚氏動亂,割據一方,又與四周的魏、秦、涼等國結怨,這樣的一個突起蹦起的小人,縱然能夠猖獗一時,終究會被人消滅。」拓跋嗣很高興,談到半夜,賜崔浩御酒三十升,水精鹽一兩,說:「我仔細聽你的這些話,就好像喝這醇酒,嘗此好鹽,我要與你一起共享美味。」但拓跋嗣仍然派了長孫嵩率精兵,自成皋渡河,攻向彭城與沛郡。這時,不滿劉裕晉朝人士,紛紛北奔,向長孫嵩投降。未久,拓跋嗣就把長孫嵩召回。
胡三省讀崔浩的這番話,在「出兵進攻彭城、壽春,看不出可以得到什麼好處。不如等待情勢的變化。」地方,寫了注語:「用兵的候,要深刻認識對手的主帥,也要深刻認識對手的將領,這就這個意思(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此之謂也)。」又在:「就是留下軍力據守,由於人們的風氣、習俗不同,不可能成事,最後必然被敵人所奪取。」這句下面,寫了「赫連勃勃之得到關中,崔浩已經預料到了(赫連之得關中,崔浩固料之矣)。」胡三省既講到了預料的依據,也講到了預料的成效。
  義熙十四年,《魏書.崔浩傳》中記了一件預測的事,《通鑑》未採。彗星出現天際,持續八十多天,拓跋嗣召群臣討論,問道:「今天天下未統一,各地有其統治者,這個天象,應驗在哪個地方?我很擔心,會不會是我們,大家盡己所知,發表看法,不要有所隠瞞。」群臣就推崔浩回答。崔浩說:「古人說,災異之所以發生,由人而起。如果人不犯錯,就不會有災異出現。所以,人犯了錯,天就顯示出來。天有異象,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漢書》記載王莽篡位之前,彗星出現,正與今天相同。我們國家,人們尊敬君主,臣下各盡其職,百姓也得到照顧,沒有非分的念頭,我看彗星的異象不是指向我們。南方的晉朝,國君很弱,大臣很強,這種情形已經很久了。所以,桓玄可以篡位,劉裕現在掌權。彗星,是一種不好的徵兆,就是晉將滅亡,劉裕將篡的上天告示。」大家都說對的,同意這樣的解說。拓跋嗣也就釋懷了。再過兩年,劉裕果然篡晉自立,拓跋嗣對崔浩說:「前年你對彗星的解說,已經應驗,讓我更是相信天道了。」
我們看到,原先討論的題目是:「彗星出天津,入太微,經北斗,絡紫微,犯天棓,八十餘日,至漢而滅。」應作何解?我們却看到,崔浩的答案全與人事有關。後來,魏太武帝拓跋燾時,南邊諸將紛紛請求對宋用兵,崔浩不同意,除了陳述「天時」的五項說明,更是以「夫興國之君,先脩人事,次盡地利,後觀天時,故萬舉萬全。」為主要理由,多少也可以看出人事與天時在崔浩心中的地位。此段記載見於《通鑑》卷121,宋文帝元嘉七年(430)。
《魏書.崔浩傳》中有一段記載。崔浩從拓跋嗣遊幸西河、太原。登上了高陵,走下了河邊,在這片承載着古代文明的大地上,頗有感慨;於是和同僚論封建、郡縣的是非,談秦如皇、漢武帝的功過。這時,崔浩必然講得意興遄飛,他人則聽之入迷,欽佩不已。寇謙之每次與崔浩談話,聽他講古代治世如何如何,動亂又是如何如何,往往一講就是整整一晚,不知東方之既白。寇謙之聽崔浩談論古代的人與事,都注意傾聽,一點不懈怠,也一點都不覺得疲累。寇謙又說:「崔浩講的這些,都很有價值,都可以施行,他就好像今天的皐陶。只是大家都習於佩服古人,輕視今人,不能對他有真切的了解。」這一段記載,說明了崔浩對古代人世事務的熟悉,可以講出許多深切著明的道理。
崔浩預測未來,既說天道,更言人事,天道是一個可以運用的形式,因為星辰運行,舉目可見,而天象之學,頗為精微,能言天道者,最足以服人。崔浩也就因天文而言人事,所謂「綜合天人之際,舉其綱紀,諸所處決,多有應驗。」(《魏書.崔浩傳》)但從上文所舉的幾件事看來,崔浩明顯對於世事之嫻熟,明白人事的義理,方是他推知未來大勢的主要依據。世間、人事指何而言呢?簡單說來就是古往今來典籍所記,今天我們說的「歷史」吧。崔浩熟知其事,更是深明其理,據以推斷未來,得心應手,未嘗失誤。然而,分析世事,推知未來,不是我們學習歷史的主要目的與重要理由;但對於主政者,或參與施政的官員們,以及有志於走上政治這條路的青年來說,這方面的知識仍是多多益善。道理很簡單,政治是眾人的事,對於世間的幽微知道越多,人事的義理明白越深,就有了許許多多可資參考的資訊,有的可以學習仿傚,有的可以避免犯錯,很有益處。就是對於未來的趨勢發展,也多少可以有所感悟。

                                                                                         2016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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