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談《通鑑》的文本理解(四)----漢武帝與汲黯的兩次談話





《通鑑》載有漢武帝與汲黯多次談話,其中一件最為著名,那就是青年皇帝談到施展儒術的大計,講得興高采烈,汲黯一句「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宛如冷水澆頭,武帝不說話了,生氣了,臉色變了,於是「罷朝」,結束了這場君臣之間的對話。其後是朝臣為汲黯耽心,汲黯不以為意,認為當臣子就應該知無不言,武帝也稱許汲黯為「社稷之臣」。這個故事太有名了,我在別處已稍加分析,這裡再提及,做為二人對談的背景,就不再多說了。那是建元六年(西元前135年)的事。

十五年之後,元狩三年,(前120),《通鑑》記載武帝與汲黯二人關於進用人才的談話,我依之為「《通鑑》選讀:西漢」課程做了一道文本閱讀題,記於下:

上招延士大夫,常如不足;然性嚴峻,群臣雖素所愛幸者,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輒按誅之,無所寬假。汲黯諫曰:「陛下求賢甚勞,未盡其用,輒已殺之。以有限之士恣無已之誅,臣恐天下賢才將盡,陛下誰與共治乎!」甚怒,上笑而諭之(胡注:黯言之甚怒,上乃笑而諭之,即其怒笑之間而觀其君臣相與之意,則帝之於黯,非但能容其直,而從容不迫,方喻之以其所見。使他人處此,固將順之不暇矣,而黯自言其心猶以為非,此豈面從退有後言者哉!黯之事君,固人所難能;而帝之容黯,亦非後世之君所可及矣。)曰:「何世無才,患人不能識之耳。苟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黯曰:「臣雖不能以言屈陛下,而心猶以為非;願陛下自今改之,無以臣為愚而不知理也。」上顧群臣曰:「黯自言為便辟則不可,(胡注:朱熹曰:便者,便人之所好。辟者,避人之所惡。)自言為愚,豈不信然乎!」

(一)       這段記載主要表達的是什麼?
A)君臣論事之例(B)君明臣賢之證
C)君臣相處之理(D)臣怒君笑之事
(二)最後武帝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請用白話說明。
(三)胡三省有一長注,主要意思是什麼?他特別強調的是什麼?

檢討作業,我問:「第一題你們選什麼?」,第一位同學說選A,問另一位,也是選A,我再問你們選什麼?同學想大概不是A了,於是改說B,我說,是君明臣賢之證嗎?同學覺得有點奇怪,明明是論事之例,你不滿意;那麼,君明臣賢看來也很像啊,怎麼還是不滿意呢?有一位同學乾脆說D,不是汲黯生氣,而武帝笑了嗎?我問其他同學,你們同意嗎?大家笑著搖搖頭。最後剩下了C,難道應該是君臣相處之理嗎?
第二題,我們借助朱熹對字詞的解說,可以清楚了解武帝不同意汲黯自謙之詞,說他是一個時時想到討好別人,不要惹人生氣的人,當然不是。汲黯是那種有話直說,只要道理所在,不顧後果如何的人。問題是武帝同意他所說的「愚」,是什麼意思?字面上,那就是「笨」,說話不看對象,不管場合,覺得有理就不饒人,那不是「笨」嗎?我們仔細想想,這人的笨,笨在堅持原則,不做任何妥協,更不會見風轉舵,順應情勢,這樣的「笨」是受人尊敬的。這就是說,汲黯的自我認知,也同樣是武帝心中對汲黯的認識。
第三題是這段文本的重點。讀《通鑑》,胡注是指路明燈,一定要仔細體會胡三省的一番心意。胡注之中,職官、地理、博物之外,像這種抒發個人讀史見識或感受的較長文字並不多見,尤其值得我們細讀。胡三省重視的,不是君臣對談的內容,而是二人對談時的態度。我們讀的時候,不妨先想像一下二人對談的大概情景,汲黯覺得武帝用人太嚴苛,稍不滿意,即予黜退,甚至殺戳,這樣的做法,必然不是用人之道。武帝則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做任何退讓,強調只要不能為我所用,即是廢物,殺之可也。君臣二人對談這個議題,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嗎?應該不是吧!那麼,二人之間還會說些什麼,又是文本所未記載的呢?既然講到用人的問題,恐怕會舉出某些實例吧。「某某人本性良好,能力亦可,只犯了點不注意的小錯,立即趕出朝廷,是不是太苛了?」「這個人不像你所說的能力不錯,我看他的書是白讀了,一點小事,都做不好,這種人留在朝廷有什麼好處?還是讓他回家吧,你說是不是啊!」我們可以想像,就立論上說,兩人各有理據,如果舉實例論辯,心思細密、反應敏銳的漢武帝口才之鋒利,就不是鯁直的汲黯所能抵禦,只有甘拜下風。但是汲黯心裡明白,武帝善於言談,這番話語,展現他極其聰明的一面,而不是站在為政用人的情理上。只是這個話題無法再談下去了,只能承認辯論失敗,但仍然不同意武帝的這番說辭,不認為它合乎用人的道理。
再回到胡注,我們可以看到,胡三省根本沒有述及內容,君臣二人,孰是孰非,並不關心,所注意的,惟是二人的態度。汲黯見到武帝用人之苛,不以為然,發而為言,怒氣難免。就是辯論失敗,仍然不以武帝所言為是,但他不屑表面應付,唯唯諾諾,出了朝廷,再大吐怨言,仍然固執己見,這樣的態度,值得肯定。而武帝心裡不同意汲黯的批評,非但與他辯論,而且笑著聽,笑著說,沒有動怒。更沒有斥責,尤其是難得。臣子直言無諱,君主有度能容,這是胡三省特別強調的地方,也是遍觀昔日朝廷,鮮少見到的一幕。所以,君容臣直,就是君臣的相處之理,胡三省讀史至此,稱美不已。
我是胡三省的崇拜者,胡注所揭示的精意,就是這段文本的要旨。所以,第一題的答案,我認為C最適合。我也說,如果同學怎麼看都覺得ABC為適合,我也尊重。文本閱讀題,主要是培養閱讀與思考的能力,同學只要認真的讀,細心的想,就達到作業的目的。至於標準答案為何,應該不是重要的事。
如果我們翻讀《通鑑》,會發現正在這段文本之前, 記載的一件事,透露武帝對汲黯已有所不滿了。那年,漢得神馬於渥洼水中,武帝立樂府,命司馬相如等人編寫詩賦,為宦官李延年設協律都尉,將文辭與音律結合,譜成樂章。汲黯批評,說:「帝王的音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天,陛下得了神馬,做詩賦,製音樂,用於宗廟,祖先百姓能夠了解嗎?」《通鑑》接著記:「上默然不說。」這段之後,就是我們讀到的文本,武帝還對讓他「不說」的汲黯,笑著聽批評,笑著提反駁,真是不容易。這種容人的度量,君主少有,胡三省佩服不已,抉其要義,予以闡明,我們豈能等閒視之。

再過兩年(元狩五年,前118),武帝與汲黯見面、談話,但已是最後一次,此後汲黯即步下歷史舞臺。武帝身旁也就少了一位不斷對他提出諫言的「社稷之臣」。我把二人相見的最後一幕,做成文本閱讀題目,也是作業中的一題。

上以為淮陽,楚地之郊,(胡注:師古曰:郊,謂交迫衝要之處。)乃召拜汲黯為淮陽太守。(胡注:黯去年免,故召拜之。)黯伏謝不受印,詔數強予,然後奉詔。黯為上泣曰:「臣自以為填溝壑,不復見陛下,不意陛下復收用之。臣常有狗馬病,力不能任郡事。臣願為郎中,出入禁闥,補過拾遺,臣之願也。」上曰:「君薄淮陽邪?吾今召君矣。(胡注:師古曰:言後即召也。)顧淮陽吏民不相得,(胡注:師古曰:顧,思念也。言吏民不相安而失其所也。)吾徒得君之重,(胡注:師古曰:徒,但也。重威重也。)臥而治之。」
黯即辭行,過大行李息曰:「黯棄逐居郡,不得與朝廷議矣。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務巧佞之語,辯數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好興事,舞文法,內懷詐以御主心,外挾賊吏以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與之俱受其戮矣。」息畏湯,終不軙言;及湯敗,上抵息罪。(胡注:師古曰:抵,至也,致之於罪也。)
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十歲而卒。

(一)       這段文字述及武帝與汲黯的最後相處,依文本所述,請選出妥適者。
A)武帝不願汲黯在旁,武帝已知黯、湯不和
B)武帝已知黯、湯不和,武帝憐黯優俸養病
C)武帝憐黯優俸養病,武帝借重汲黯長才
D)武帝不願汲黯在旁,武帝借重汲黯長才
(二)汲黯期望在朝廷「補過拾遺」,是什麼意思?武帝不同意,主要原因可能是什麼?
(三)武帝與汲黯,君臣相與已有時日,我們屢在《通鑑》中見到,而汲黯下場如此,原因何在?請一探之。

武帝把汲黯再召回朝廷,即派赴淮陽任太守。汲黯回到朝廷固然欣喜,但前往淮陽却非他所願,一再訴說,希望能留在朝廷,陪伴君主,扮演過去的角色,武帝不允。汲黯又陳述體力不繼,不足以擔當地方長官的重任,武帝則說只要借重他的名氣,不需他出什麼力氣,臥而治之即可;就是要把他派出去,不留他在朝廷。汲黯赴任前,對李息講了一段話,主要是批評張湯,並要大家防範張湯。汲黯對張湯極其不滿,文本中他的話已講得很清楚了,主要是張湯甚得武帝寵幸,張湯這個人,儘管非常聰明,很有能力,但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討好武帝,而不是為了天下蒼生。張湯的聲勢越來越大,對國家對朝廷的危害也就更大。如果朝中大臣不能設法讓武帝知道張湯的可怕,快快把他除掉,將來大家都要陪他一起受到嚴厲處罰。李息怕張湯,不敢向武帝進言,最後就如汲黯預言,陪上了生命。         按:張湯後來捲入朝中的政治鬥爭,說了謊話,犯了武帝最忌諱的欺罔罪,繫獄,自殺。張湯兄弟要為他辦一場體面的葬禮,張湯的母親不同意,說張湯是天子的大臣,被人惡意攻擊而死,不必辦什麼風光葬禮。《漢書.張湯傳》記有武帝聽說張母的話,說了;「不是這樣的母親,就不會生出這樣的兒子(非此母不生此子)」。班固寫這句話,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武帝對張湯仍有一股不舍之情。張湯是執法酷吏,《通鑑》中就不記武帝說的這句話了。
第一題,只要讀到汲黯想留在朝廷,武帝不允,就知道武帝是不願汲黯在他身旁的,只有在AD中做選擇。那麼武帝真的要借重汲黯長才嗎?似乎也不明顯,借重名氣,臥而治之,不算長才吧。所以,只有A最適合。
第二題,「補過拾遺」,是補君主的過失,拾君主的遺漏,都是針對國君,獻言進諫,有所規勸。武帝對汲黯素有納諫的美名,但此刻不同意將汲黯留在身邊,此中訊息十分明白,武帝已經不再想生這位直臣的氣,與這位大臣費口舌了,那只有把他派到遠遠的地方。汲黯是名聲很高的賢臣,任他為地方大吏,既借重他的清望,也對朝野有了交代。
另一方面,朝中已有寵幸的新貴,那就是極其聰明,能力極強的的張湯。我們可以想像,武帝與張湯對談,二人思慮迅如閃電,高來高去,不時激出謀略的火花,真是快意無比。回想汲黯的批評進諫,稍加思考,皆知有其道理,不應輕忽,但其沉悶無趣,也是讓人難耐。眼前張湯、汲黯二人不和,朝中無人不知,只有一人可以留在身旁,對武帝而言,這個選擇是不需多做思考的。
第三題,這是讓寫作業的同學自我發揮的題目。題意似在為汲黯抱屈,讓人略有「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之嘆。我們可以想像,汲黯去世在十年之後,這十年期間,昔日來往可稱密切的君臣,見過面,談過話了嗎?我們在文本中見不到訊息,只能想像汲黯回朝廷述職,必蒙武帝召見,這時大概也就是行禮如儀,噓寒問暖一番罷了,已經沒有任何危言讜論,可資記載。原因呢?汲黯依然故我,但武帝已非昔日好學明辨、留意管控情緒的年輕君主,隨著功業的樹立,國勢的雄偉宏大,步入中年之後的武帝,謹慎的思慮逐漸褪去,自滿的心情盈溢胸中,此時君主尚能顧念舊情,不計昔日頂撞,汲黯得以終老他鄉,已經是君主的恩寵了。史言「君臣之際,顧難言哉」,武帝與汲黯,這是一例,只是並非十分淒涼。
    這兩題是同一次的兩道「作業」,同學細讀精思,或可對漢武帝與汲黯有較多的認知,也對歷史上君臣之間隱晦與幽微的一面,留下印象。

                                                                                        2016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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