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3日 星期三

談通識領域文化經典向度的《通鑑》選讀課程




《資治通鑑》屬於文化經典範疇,「《通鑑》選讀」也就應該是這個向度中的一門課。那經典是什麼?有一本書《為什麼讀經典》,卡爾維諾寫的,第一句話說經典就是你在重讀的書,而不是你剛開始讀的書,這句話的意思是,讀經典不能夠只是讀一遍而已,而是要一讀再讀。但是卡爾維諾接下去說:對於沒有讀過經典的人來講,尤其重要;因為這是他重讀的開始。因此並不表示,經典只是一些已經讀過的人在讀的書,經典對於沒讀過的人,也是蠻重要的。

 至於如何讀經典?我還是覺得喬治史坦納的講法,值得我們參考。他怎麼說呢?他在《勘誤表》這本書中說,我們在讀經典的時候,應該注意三件事,第一,我們要很清楚地知道,經典在問我們,你讀懂了嗎?知道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我們不只是讀表面叙述,大概瞭解就行了,其實它裡面是包含著問題。第二,他說你既然知道經典在問你問題,你有沒有運用你的想像力來回答?意思是你要回答問題,那你就要動用、發揮想像力。第三,你既然用你的想像力回答了問題,你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有沒有收穫,而這個收穫對你自己產生哪些改變。我覺得史坦納的這個講法很好,特別是讀經典不是讀字面的意思,經典的目的是導引你,最後讓你有所轉變,有所提升。
 所以,我們讀經典,應該是深入經典的文本,思考文本的意涵,想像並體會經典作者在取材、書寫時候的思慮與用心,然後你才能夠有所感動,進而化成行動,我覺得經典的閱讀基本上應該用這樣的態度來進行。歷史經典做為一門課程,應該如何進行呢?以我的教課經驗為例,談談我的想法。我帶學生閱讀的時候,基本是精選細讀。《資治通鑑》有二百九十四卷,中華書局新校標點本煌煌二十冊,怎麼讀啊?所以,一定要加以挑選,選其中一本,再選若干片段;也就是選得少一點,要精心挑選;同學上《資治通鑑》的課,目的無非是嚐到《資治通鑑》這部名著的滋味,知道《通鑑》是一部怎樣的經典,貪多務廣,囫圇吞棗沒有益處。其實,從今天情況來說,學生時間精力有限,也不可能讀太多。我們要選出精要的部分來讀,從選出的材料裡,可以看到史家書寫所呈現的時代氛圍,也可以看到筆下人物所展現的精神、氣勢,同時還可以看到那個時候百姓的哀樂甘苦。所以,我們在選材料的時候,一定要用一點心思,而不是說,一看這在漢武帝時期,當然最重要的就是天人三策,啪!一選,這麼長的一篇,學生讀得十分痛苦,讀完又沒什麼收穫,若說收穫,可能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早在高中就知道了。所以選取教材的時候千萬不要貪多,而且盡可能避免學生既有的知識,也就是那些他已經知道的史實。
我在帶領學生閱讀《通鑑》,基本心態就是帶領學生去觀看過去的世界,那過去的世界在哪裡?過去的世界就是在史籍文本之中,就是在資料之中。這些記載怎麼把過去的世界呈現出來,鋪展出來,讓我們去看看,會覺是一個有意思的時光旅程。所以,每次課程開始的時候,我都希望同學去讀一本書,波蘭記者卡普欽斯基所寫的《帶著希羅多德去旅行》或譯《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Travels with Herodotus)。2007卡普欽斯基去世,德國《明鏡》雜誌說他是「全世界最好的記者」。他畢業於波蘭華沙大學歷史系,他說他讀歷史系的時候呢,圖書館被炸掉,圖書資料十分欠缺,老師上課就是唸講義、寫黑板,同學坐在教室就是抄筆記,讓我聨想到我讀大學的時候,也是讀歷史系,書也很少,圖書館裡的書,比較重要的都被借走了,上課總是老師講,我們抄筆記,考試就把老師講的再背還給老師。
 畢業後,卡普欽斯基到一家通訊社工作,他曾跟同事說:「我真希望有機會出去看一看。」有一天總編輯把他找來,說;「聽說你希望出去看一看,現在有個機會,派你到印度,你願不願意去?」他就想,我說想出去看一看,是到捷克、匈牙利那些地方去看一看,印度這麼遠,從未想過啊!但這是他說出去的話,他只好答應。這個時候,總編輯就在書架上拿出一本剛剛翻譯成波蘭文的希羅多德的名著《歷史》,此後,他就一直帶著,一有空閒,就把這本書打開閱讀。他要去印度,印度人講英文,他還沒學過英文,他買了兩本書帶著去自學,一本《英文波蘭文字典》,另一本《老人與海》,他開始讀,查了第一段的所有生字,但完全看不懂是什麼意思,怎麼辦?他想到要從對話開始學,因為對話比較簡單易懂,他就這樣學會了英文,後來他到各地採訪經常使用英文。他一生的最後一本書,就是這本《帶著希羅多德去旅行》,可知這本書裡盡有他畢生閱讀與工作的經驗之談。台灣的繁體字本是黃建功翻譯的,黃建功是台大外文系畢業,我們清華歷史研究所的碩士。大陸簡體字版,直接從波蘭文翻譯,譯者烏蘭,是一位波文中譯的名家。黃建功說,烏蘭譯的句子較長,讀起來有點辛苦。
這本書,讓我們可以知道我們應該怎麼讀經典。Herodotus 是孔子時代的人,寫了這本經典名著,西方人稱他是「歷史學之父」,就好像中國的司馬遷,但他比司馬遷早了好幾百年。卡普欽斯基怎麼讀呢?他透過字面,想像當時情景,一些很簡單的記載,就是他想像的憑藉,他想像當時很多的動作,構成豐富的畫面;他想像當時人們的話語,建構內心的活動。閱讀這本書,可以讓我們知道,我們在讀歷史的經典作品時,最好要用同樣的方法。我在台大也教《通鑑》選讀課程,有位台大歷史系同學,他在期末考卷中說:我看了《帶著希羅多德去旅行》,我就用這個方法來讀《通鑑》,我覺得效果很好。
我帶學生閱讀《通鑑》文本,經常在某些地方停一下,問同學,這幾個字說的是什麼意思?是怎麼回事情?要同學彷彿身歷其境加以想像。舉個例子,南北朝的南朝,劉裕死了之後,太子即位,所作所為,亂七八糟。另外有個兒子劉義真,野心很大,身旁的人有名無行。而奉遺詔輔政的徐羨之、謝晦、傅亮等人覺得這兩個人不行,太子亂七八糟,劉義真野心很大,將來也會胡作非為。所以就把這兩兄弟殺了,決定迎接名聲很好的荊州刺史劉義隆入繼大統,劉義隆就是後來締造「元嘉之治」的宋文帝。當時派傅亮前往接駕,《通鑑》記載,宋文帝見到了傅亮,嗚咽流淚問傅亮,我的兩個哥哥是怎麼死的,傅亮背上直冒冷汗,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就問學生兩個問題:第一,傅亮為什麼一直出冷汗?他看到了什麼?他想到了什麼?他怕什麼?第二,劉義隆真的是有手足之情嗎?真的是想到兩個哥哥的冤死,所以他悲從中來?還是他設計好的?我就是要嚇你,就是要讓你知道,你不要以為你是帶一個大恩惠來給我,我很清楚你們怎麼想的。
就像這些地方,我們對於史書上這樣的記載,可以問它的用意何在?不妨作一些揣測。我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如何,但是我們知道史家作此記載,是有其意旨的,也許我們猜錯了,但是我們對於這段記載做了深入的探究。所以在讀到某個地方,感到似乎有些深意,我們就要在這個地方停一下,好好想一想,也許我們讀到了一個重要的轉折。就如同我們讀到傅亮與劉義隆相見的一幕,就知道劉義隆對原來在朝廷的這一批人,徐羨之、謝晦、傅亮的態度,到了該下手的時候,是絕對不會心軟的。
我們一起讀《通鑑》選段的時候,盡量避免白話翻譯,盡量避免只講表面故事。我們要曉得古人寫一段文字,是經過很多選擇的,做了很多考慮的。章太炎說:古人寫歷史是「擇雅去疑」,把好的、深刻的、有意義的東西選出來,把那種不太能夠讓人信服的東西丟掉;「慎之又慎」,非常的謹慎。所以呢,我們要相信我們所讀的經典裡面有很多好東西,都是可以進一步深入探討的。
另外,我覺得我們要利用前人的業績。譬如說,我們讀的這些史學經典,前人做過很多的注釋,四史而言,《史記》有三家注,《漢書》有顏師古注,《後漢書》有李賢注,《三國志》有裴松之注。這些注釋,在閱讀的時候是我們非常重要的幫手。讀《資治通鑑》,胡三省的注就非常非常的重要。胡三省讓人極其欽佩,怎麼這麼厲害啊!二十本書,每一頁裡面就有好多個注,他怎麼做到的,實在是難以想像。清朝人覺得胡三省很了不起,他是官制的專家、是地理的專家。其實我在帶同學讀的時候,碰到官制可以跳過去的,碰到地理也可以跳過去;這些不是我們要學的,這些是專家之學。我們要學的是什麼?我們要學胡三省在這個地方停一下,寫下他的感受,他覺得很精彩、很欣賞、很有趣,他會寫幾個字;令他感慨的、哀嘆的、甚至憤怒的,他也會寫一兩句話。其實,胡三省在這個地方停一下,就是在講:這裡有點意思,你也看一下啊,人世間的風景如此動人,不要忽略了。胡三省的注是我們了解《通鑑》非常重要的依據,進入《通鑑》的世界,需要指引;不然的話你會在那個世界裡迷失,找不到方向,尋不著道路,而路標、明燈就是胡三省的注。
當然,我們在生活在多元的社會,我們需要有一個思考的導師,教我們如何讀了一段文字之後,想得更深更細,教我們如何做合乎邏輯的推演,怎樣在意境上有所提升。這個人就是王夫之,王夫之的《讀通鑑論》,我個人覺得應是中國傳統史學的巔峰之作,非常的了不起。
《通鑑》是一部經典名著,它的形式與內容與我們今天的生活經驗相去已遠,同學修習,坐在那邊閱讀資料,聽我講述,有時,我覺得他們好像離這個過去的世界很遠,好像他們進不去;不過,那可不一定。去年,我帶了同學讀唐代中晚期,從安史亂後讀起,大多是與藩鎮有關,同學們對書上的人名幾乎全沒聽過,書上的事情幾乎全不知道,問他們問題,他們也只能猜東猜西,上課也頗有趣。最後一節課我就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讀唐代中晚期的《通鑑》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讀了。我不知道你們的感覺怎樣,我自己呢,覺得進到一個比較陌生的世界,還是很有意思。等到批改學生的期末考卷,看到好些同學說,好有意思啊!好多地方真是有趣,這些人儘管以前都不認得,這些人做這樣的事情,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本來決定不再讀這一段了,後來台大要我開課,我就說,好,我就讀唐代中晚期吧!我講這個話最主要意思,不要以為同學對於不熟悉的部分就讀不懂,沒有興趣;正好相反,由於初次聽聞,反而有著更大的吸引力。不過讀經典資料時一定要注意,有兩種書很不適合,用了效果會大打折扣。。第一種是白話翻譯本,他們為了篇幅,會把注釋略去不譯:第二是白文本,也是什麼注釋都沒有。我們一定要讀有注釋的,講得再簡單一點,讀《通鑑》,我們應該讀的就是中華書局的新校標點本。
 學生讀通鑑,有沒有文字理解上的困難?有的。有的學生說:我讀《通鑑》,好像是讀新的語種,比英文還難。那怎麼辦呢?是不是要翻譯給他們聽,完全不用,我們就照原定的方法講。學生自有辦法,他們可以在網路上找到白話翻譯。他們的閱讀經驗是,只要下兩個月的工夫,到期中考,就過了文字的關,期中考以後理解文字就沒問題了。
 為什麼我們要讀那些傳統的歷史的經典?我覺得文明在經典之中。如果經典不再被閱讀,不再被探究,不再被提出新的論述,這個文明就不能繼續。所以我們非但是說,我們要社會新公民了解過去的世界,對於有意義、有趣味的東西,有所認知與體會,更重要的是,能夠把它接續下來。
我們再從實用的角度,談談今天為什麼要讀《通鑑》,《通鑑》有其實用性嗎?我以為有的,我可以舉兩個關於《通鑑》具有實際功用的事例。郭廷以在近代中國史綱》中說道:十九世紀中期,太平天國起事,聲勢很大,進展很快,清軍無力應付,八旗早已失去作戰能力,綠營也十分腐敗,清朝應該亡國才對,清朝沒有理由混下去。清朝為什麼能夠再延續了五十餘年,因為出現一批能人,就是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這批人。這批人能夠挽救清國的滅亡,靠什麼?靠四書五經嗎靠朱子、王陽明我想不是吧,靠的是什麼,當然不一定是《資治通鑑》,但應該是傳統史學。傳統史書裡面告訴他們怎麼樣面對問題,怎麼應付,如何思考策略,如何切實執行等等,所以他們處境儘管艱難困苦,還是做出了一番了不起的功業。
 我再講一個今天的例子:92日,我在台北高鐵站要乘車回新竹,一位中年人叫我「張老師」,他說他是羅茂雄,上過我的《通鑑》課。我說羅茂雄我有印象,但人卻記不起來,他說幾年啦,人都變了,老師你沒變。我說怎麼可能,你在講好聽的話。他自我介紹是91級清華數學系畢業,後來上了交大光電物理研究所,以及台大商研所。
 他說畢業後就到外商公司做事,他說《通鑑》對他幫助太大了,每次碰到有什麼問題的時候,就把《通鑑》拿出來,看古人怎麼思考,怎麼處理,他說得到好多的啟發,我就覺得他非常了解一部經典史書該怎麼讀,他能夠從表面文字讀出古人的智慧,然後跟自己的情況結合起來,發揮出實際的功效。
他又說,老師您常常教我們要神入,要教我們了解別人的內心想法,我在外商公司時,全世界跑,我覺得西方人很能夠做到,常常想要知道你在想什麼,反觀台灣人不是,台灣人談話,就是劈哩啪啦講自己,人家想什麼他不管,這樣很不好,所以我覺得應該讀歷史,學神入。我說,人世間的道理,中外皆然、相通的。
 羅茂雄最後說,在外商公司做了幾年,退休了,決定再做一點事業,自己開一家公司。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公司名叫英睿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他的頭銜是總經理。他講了一段話,我把它記下來,當然記的不是很周全,我寄給他看,他重新寫下來。他說:「台灣的問題不在於技術和能力上的不足,或者紅色供應鏈的威脅,而是在於對於未來的大局缺乏戰略性的宏觀視野,以及系統性的策略思考能力。同時對於未來市場的創新裁決、應用及商業模式少了些綜觀全局的想像力,及掌握市場、關鍵啟發的能力,就是以物聯網來說,台灣所得到的市場資訊,大約落後美國兩年,也落後大陸一年,這是台灣轉型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之一,面對來勢洶洶的產業新趨勢,必須採取新的方法以應之。」這是他自已寫下的話

總結來說,讀《通鑑》是有用的,但要看怎麼去讀,看你怎麼去理解,我把與羅茂雄的相遇寫了一篇小文:〈高鐵站巧遇羅總〉,我把這篇小文給我太太看,我太太說很精彩,我說是我寫的精彩嗎?她說不是,是羅茂雄這個人很精彩。

謝謝大家。


201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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