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0日 星期一

我們離聖賢已遠




 
開學未久,中國史的課程就到了三代,周公東征總是要講的,講什麼呢?
其原因的三監之亂,其影響的大行封建,當然是要講的,但我還會把時間放些在《詩經》的一首詩上,那就是描述戰況的〈破斧〉,我並不是為這首詩做註解,而是看看古今的大學者如何詮釋。
        先將〈破斧〉的首章抄錄於此: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 將。
    前兩句說周公東征,戰況激烈,斧頭等兵器都破損了。後四句則是周公東征的目的,以及詩人的認知。我先舉朱子在《詩集傳》中的解讀,亦做為講述時的依據。朱子詮釋這首詩重點在於,周公東征是為了安定天下,東征的士兵都能體會周公的這番心意。玆錄於下:   
       東征之役,既破我斧而缺我斨,其勞甚矣。然周公之為此舉,蓋將使四方莫敢不一於正而後已。其哀我人也,豈不大哉!然則雖有破斧缺斨之勞,而義有所不得辭矣。夫管蔡流言以謗周公,而公以六軍之眾往而征之,使其心一有出於自私,而不在於天下,則撫之雖勤,勞之雖至,而從役之士豈不能怨也哉?今觀此詩,固足以見周公之心大公至正,天下信其無有一毫自愛之私。抑又有見當是之時,雖披堅執銳之人,亦皆能以周公之心為心,而不自為一身一家之計,蓋亦莫非聖人之徒也。學者於此熟玩而有得焉,則其心正大,而天地之情真可見矣!
  如果有時間,我還會把《朱子語類》中,朱子與學生上課時討論此詩的筆記,介紹給班上的同學,我採用的片段是大弟子陳淳問:「老師寫的資料中說,那些拿著武器跟隨周公東征的都是聖人之徒,我看不大妥當,他們好像不大能說是聖人之徒。」朱子聽了,顯然有些不高興,說:「不是聖人之徒?那就是盜賊之徒了!陳淳啊!幾年不見了,今天再見到你,期盼有些大題目,大道理可以切磋商討,怎麼你的體會居然是如此,可見你近日所做功夫是太過細碎了!」陳淳只能解釋,說:「我只是覺得拿著武器打仗的應該是粗人,怎麼能說是聖人之徒呢?」朱子說:「有粗的聖人之徒,也有讀書識文理的盗賊之徒。」
我講了朱子與陳淳師生之間的這番對話,就要同學想想,朱子說這句話時想到什麼?什麼是「有粗的聖人之徒」?聖人之徒不一定是讀書人,就是做粗活的人,也可以是聖人之徒。至於讀書識文理就是聖人之徒嗎?那也未必,也許還是盗賊之徒呢!是或不是「聖人之徒」,怎麼區分呢?請同學想想。希望同學能夠從上面引述的朱子話中找到回答的靈感,如果同學說能夠體會周公的心意,就是聖人之徒,因為周公是為天下的,那就很好了。其實我希望同學理解朱子的話語,主要在於聖人有為天下之公心,能夠體會聖人之心的,即為賢人;我們讀書的目的之一,在於向古人學習,希聖希賢,恢弘自己的心志,不要只想到一身一家。
我問全班同學,古人說,向聖人學習,體會聖人心意的,會用哪一個詞(語)彙?向聖人學習,做聖人老師的學生,不是學生嚒!同學立刻提出「學生」這個答案,顯然不大了解「古人用什麼詞彙」是什麼意思。我說,當然是學生,只要古人談到向聖人學習,而且可以懂得聖人心意的,稱做什麼?一片沉寂。你們可以猜猜啊!有一位大膽的同學說「大臣」,他大概想到周公主政,手下有些懂得周公心意的臣子吧。我說不是,再想想,一位同學舉手,說「使徒」,我說你想到保羅與耶穌了嗎?她說是的。大家再想一想!這個詞彙不從你們口中說出,我們就耗在這裡,不下課。這時一位同學說:「賢人」。對!向聖人學習,懂得聖人心意,努力提升的人,古人稱之為賢人。聖人是完美的,向完美的人努力學習,自己也就不斷提升。「希聖希賢」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精神,希望今後仍能傳續下去。
期中考有一題,問:「課程從遠古到西漢武帝,你覺得哪一段,或兩段,印象最為深刻?為什麼?」(10分)一位同學寫道:「我覺得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周公東征部分,因為老師在課堂最末問的問題很有趣,周公是聖人,那追隨周公東征的是什麼人?大家一直答出不同的答案,結果竟是賢人,因為聖賢之故,聽著也覺得頗有道理。還有一段是漢武帝喜歡用長得漂亮的人物的部分,我才知道原有歷史上這麼多名人都是有才的帥哥,讓我對歷史更有興趣了。」(工業工程系二年級102-34017林妘襄)林同學把賢人與帥哥並列,頗有趣;而且賢人的印象超過帥哥,也很有趣了。
朱子的解釋很生動,但已是八百多年前的觀點了,今天呢?不妨也找一位學者的說法,略加比較,看看古今之異,相信也是有趣的事。
主持燕京大學歷史系,培育不少優秀歷史學者的史學家洪業(煨蓮),從小接受私塾教育,也熟讀基督教聖經,有著深厚的傳統學養,可謂學貫中西,用英文撰寫《杜甫傳》就是一例。民國四十四年,洪業在《清華學報》發表一篇論文,題目只有二字:〈破斧〉,我們可以看到煨蓮先生怎麼解釋這首詩了。經過仔細的字詞考訂,他把這首詩定位在豳地歡迎東征歸來將士的大會上,將士們吟唱的一首歌,以懷念為國捐軀而長逝不返的戰友同胞們。歌詞的意思在於:「跟著周公為國家之安全而東征,我們這些人的辛苦損失算不了什麼,況且對於東征成功之貢獻,我們這些生還之人那裏比得上那些為國損軀的壯士?」於是在最後一句唱出:
「哀哉,我們的人;而且,他們的儀表都特別的壯美。(哀我人斯,亦孔之將。)哀哉,我們的人;而且,他們的言動都特別的可嘉。(哀我人斯,亦孔之嘉。)哀哉,我們的人;而且,他們的德性都特別的休明。(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煨蓮先生〈破斧〉全文最後的結語是:
在鄰里的歡迎會中,歌者、聽者各都了然今日歸來的人數比不上當初出去的數目。他們都慶幸東征的成功,也許還覺得成功的代價已太重了。如果〈破斧〉一詩可讓我們這樣來解釋,作此詩之人比曹松早了一千九百年,已感覺得:
一將功成萬骨枯。
當然,課堂講述不可能如文章之周全,但大意仍可清楚表達。於是做一個簡單的調查:你們聽了這兩種解讀,喜歡南宋朱子的呢?還是喜歡民國洪業的呢?喜歡朱子解說的請先舉手,讓我數一數;謝謝。喜歡洪業看法的,請舉手,也讓我數數;謝謝。
我們可以看到,喜歡朱子講法的同學,明顯居於少數,數目有點懸殊,而且年年如此。我們是否可說,「士希賢,賢希聖」這種傳統觀念,對於今天的我們已經十分陌生,我們離聖賢已遠。
我們需要拉近與聖賢的距離嗎?相信大多數的朋友都會覺得無此必要,但是我們對昔日的重要觀念已經十分陌生,反映怎樣的情況呢?是不是我們與過去的世界已經出現很大的裂縫?我們已經不知道古人長期以來生活在怎樣的一種想法心態之中?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需要想一下,我們歷史課的目的是否有所不足;培養帶得走的能力,無人反對,但似乎不能僅此而已;多知道一點古人的想法做法,成為我們待人接物的參考,經由我們的選擇,把傳統中有價值的部分,通過我們的所作所為傳續下去,是不是也可以說是歷史課的目的之一呢?向大家請教。
                                  
                                                       2014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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