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名臣誰第一?當屬崔浩莫遲疑。崔浩少時,愛好文學,博覽經史、陰陽玄學、百家之言:而且,理解深入,講述詳明,當時之人,無不嘆服。再說,崔浩非常漂亮,纖細潔白,如同美婦。然又聰慧明敏,長於計謀。關於崔浩的謀略,請參閱拙撰〈算無遺策的北魏第一謀臣崔浩〉載《讀史與觀心》。高允與崔浩同時在朝,同為北魏太武帝倚重。但二人風格䢛異,崔浩才華畢露,讀史者多有知悉,與崔浩事蹟相較之下,高允不無黯然,但仍有一述的價值,尤其對比二人作為,或可引導我們多想一想。
出身孤寒,讀書教書
高允,勃海人,雖然生於官宦家庭,父親早死,少年生活孤苦,但氣度不凡。崔玄伯(崔浩的父親)見到他,說這個少年修養很好,顯現於外,將來必有成就,可惜我看不到了。十多歲時,祖父過世,回到家鄉。他把財產都給了兩個弟弟,就出家當和尚,沒多久就還俗了。高允喜歡讀書,找到一個小職位,就挑著裝滿書的擔子赴任;所讀書中,最喜歡《春秋.公羊傳》。太武帝時,帝舅陽平王杜超鎮鄴城,高允任從事中郎,這時他已四十幾歲。杜超以春日獄中囚犯多不處理,派高允、呂煕等人分赴各地,處理獄事。呂熙等藉機收賄,遭到處罰,高允處事清平,得到賞賜。職務結束,高允回到家鄉,教書為業,學生多至千餘人。
應徵入朝,嶄露頭角
高允與盧玄、游雅等八人,應徵入朝,拜中書博士。高允任樂安王從事中郎,樂安王鎮長安,高允輔佐,頗得秦人稱贊。召回朝廷,撰〈塞翁詩〉,有欣慰,也有哀戚,十分貼切。
奉召與崔浩共修《國紀》,別立魏曆。崔浩示以撰成的草稿,有五星聚於東井。高允反對,以為五星背日而行,是史官故作神奇,實無其事。崔浩以為星象有異,必有其故。高允說,天象有其規則,不因人事而異。在座者多以為崔浩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又明人事,不會弄錯。只有游雅說,高允長於曆數,唯求合理,不會說錯。後來崔浩也承認,高允是對的。
高允再任秦王的師傅,又教授太子拓跋晃經學,頗受禮敬。奉詔修律令,太武帝與他論及政刑,頗為滿意。就問他:「朝廷事務至繁,何者為先?」高允回答:「我出身貧寒,只知道種田,今日為官,以農事為重。」並提出具體意見,歸結為公私若有蓄積,也就不憂飢荒。太武帝同意,於是解除田禁,授田於民。
這時,崔浩推薦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數十人,出任官職,以郡守起身。太子拓跋晃對崔浩說,地方人士,入朝作官,熟悉政事,方可派赴外任。新召士人,可在朝廷歷練。崔浩不同意,固執己見,太武帝採納。高允知道了,就對人說:「崔公糟糕了,明明是錯了,還強詞奪理,怎能把事情辦好?」崔浩錯了嗎?聰明絕頂,深受君主寵愛的崔浩會犯錯嗎?是因為恃寵而驕,藐視太子,目中無人,還是別有所圖?大概都有吧!這與高允秉持的為官之道,顯然背逆。
料知崔浩,將罹大禍
這時,著作令閔湛、郄摽都是佞倖小人,但頗得崔浩信任。閔、郄推崇崔浩所注《詩經》、《論語》、《易經》。又說,馬融、鄭玄、王肅、賈逵的舊注,有許多疏漏荒謬之處,不如崔注之精微。於是上疏朝廷,收集這些舊注,藏之祕府。將崔浩所注,班行天下,令生徒修習。同時也請朝廷敕令崔浩注釋禮傳,讀書人就可以讀到正確的道理。崔浩也上表稱贊閔、郄二人有著述之才。閔、郄二人勸崔浩將所修國史刻於石碑,永垂不朽。高允聽說了,就對宗欽說,「閔、郄行為低下,用心卑劣,必將導至崔浩家族的大禍,我們也可能受到波及,遭致災難。」沒多久,果然出了大事。
崔浩將《國史》刻石,立於天壇東方,記魏之先世十分詳實,胡人見到先世起於北方,粗野無文,為漢人恥笑,很是生氣,就以「暴揚國惡」為理由,向太武帝告狀。太武帝大怒,下令徹查崔浩等人罪狀,嚴加懲處。就是著名的「國史之獄」。
崔浩被捕,太子拓跋晃召高允覲見太武帝。到了宮門,太子說,見到至尊,你聽我說,若至尊問你,你就依我的話作答。高允問,為了什麼事?太子說,到了就知道。見到了太武帝,太子說,高允住在兒處,已有多年,小心謹慎,兒很清楚,他雖與崔浩相識,但出身微賤,與崔浩不合。一切情況都由崔浩,與他無關。太武帝召見高允,說《國史》是不是都由崔浩撰寫?高允回答,〈太祖紀〉是用鄧淵舊著,〈先帝紀〉、〈今紀〉是崔浩與臣同撰。但是崔浩事多,掛名負責,內容大都由臣撰述。太武帝聽了,大怒,說,你比崔浩還過分,非處死不可!太子急忙緩頰,進言高允小人,見到皇帝,十分害怕,就胡言亂語了,兒詳細問過,他說都是崔浩寫的。太武帝再問高允,太子講的是實話嗎?高允說:「臣才能低下,撰寫國史,以致冒犯天威,罪不可活。今天就是命該如此,也不敢說謊話。太子以臣侍講多時,為臣求命,其實沒問過臣,臣也沒說過那樣的話。」太武帝聽了,不無感慨,對太子說:「正直的人啊!他做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死到臨頭,還是不改說過的話。真是不容易啊!面對君主,據實以言,就是好大臣,這樣說來,不可加罪,應予赦免。」
接著,把崔浩召來,讓大臣詰問崔浩,他嚇壞了,支支吾吾,惶恐不已。高允據實以言,條理分明。太武帝還是很生氣,就叫高允擬一道詔令:自崔浩以下,一百二十八人,都處死刑,並夷五族。高允不奉詔,太武帝頻頻催促。高允請求再見皇上,然後擬定詔令。高允對太武帝說:「崔浩的作為已很明白,至於其他的人,是否應該處死,我不敢判定,就目前看來,罪不致死。」太武帝怒氣未消,命令將高允押下處死。這時太子又求情,太武帝也有所感慨,說:「如果沒有這個人讓我生氣,就會有幾千人死去啊!」崔浩族滅,有罪者死,家人不須連坐。處刑之時,宗欽不無感慨,說:「高允作為,如同聖人!」
略論政事,感念太子
事後,太子責備高允,晉謁至尊,緊張時刻,不能掌握時機,應付得宜,幾乎瀕臨死亡,想到就怕。高允說:「我出身平凡,到朝廷作官,超出本願。史籍是皇帝的實錄,可供施政參考,看看過去,知道該怎麼做;就是皇帝也可以參考。崔浩身負重任,在朝無志節表現,私下欠雍容修養;慾望很大,有欠廉潔,愛憎分明,有違道理。他的失敗,錯在自身。至於在朝任職,議論得失,也都掌握大要,並無違失。我與崔浩同在朝廷,共負責任,死生榮辱,不宜有別。蒙陛下不殺之恩,得以苟活,違背了我原本的心意。」太子深受感動,嘆息不已。
太子後期,身旁近臣為他經營田園,藉以取利。高允進諫,說道:「昔日明王,以至公對待萬物,以無私示範天下,以勤儉教導百姓。所以,千古贊美。今天殿下,身為儲君,四海瞻望,言行舉動,萬方效法。購置田地,畜養雞犬,與民爭利,風評不佳。身為人君,必須審慎用人,觀看古今,莫不任用君子必榮,小人擅利則亡。願殿下親近忠良,斥出佞邪。田園分給貧民,販賣加以節制。太子並未採納。
太子過世,高允不再進見。太武帝召見,高允欷歔不已。太武帝即令高允回去。朝中大臣不解,太武帝知道了,就說:「你們不知道高允為什麼非常悲傷嗎?」大臣說:「我們看到高允,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哭。陛下也很悲傷。不知為何至此。」太武帝說:「崔浩處死,高允不免,太子苦苦哀求,得以不死。今天,太子過世,他看見了朕,想到太子,也就感念不已,涙流不止。」
文成即位,籲興禮教
高允深究天文數術,而且闡明天人感應之理,並以古代史事為例,依〈洪範傳〉、〈天文志〉,撰成八篇,獻給太武帝。太武帝認為高允講述災異,功力不在崔浩之下。太武帝崩,孫拓跋濬即位,是為高宗。高宗文成帝即位,高允出謀,然不蒙褒賞,高允終身不言。這類不誇耀己功的事,所在多有。
高允認為文成帝即位,雖然天下承平,但風俗仍舊,建議改正風俗,學習禮教。作法要點有:一、依禮,娶婦之家不舉樂,今日諸王納室,樂部喧嘩。二、古時婚嫁,擇德義之門,選貞閑之女。今諸王年僅十五,即賜妻別居。三、古時養生送死,依據地位,定有禮制。堯舜甚儉,始皇極奢,是非判然。四、古時昭穆有序,祭之以禮。今人已葬之後,求貌似者,奉之如父母,燕好如夫妻,傷風敗禮,莫此為甚。五、古時祭饗,定有禮儀,樂非雅聲不奏,物非正色不列。今天內外相混,俳優嬉戲,有污視聽。總結是:今天陛下若不幡然改正,以矯風俗,則天下蒼生永遠不得聞見禮教了。
尚書竇瑾,東窗事發,被處死罪,兒子竇遵逃亡山澤,妻焦氏收入獄中,因年老釋免,竇家無人理睬。高允得知,就將焦氏帶至家中,六年之後,竇遵獲赦,才回到竇家。高允不徒空言的篤行作風,時人稱美。
顯祖獻文帝拓跋宏弘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想到兒了拓跋宏年幼,想立京兆王拓跋子推,召集大臣詢問意見,高允跪著上前,流著淚說:「願陛下想到宗廟托付的重任,也想到周公抱著成王的那一幕。」獻文帝一聽就懂,傳位給兒子拓跋宏,就是後來以全面推動漢化著名的北魏孝文帝。
高允長期主持史事,但並未有所著述,只是緝綴資料,略作刊正。但是,自文成帝至獻文帝,重要的軍國詔令大多出自高允手筆。後來又以征西將軍,任懷州刺史,巡視全境,問民疾苦,到了邵縣,看到邵公廟毀壞不堪,奏請修 葺。這時,高允已九十多歲了。
九旬老翁,一生縮影
孝文帝太和二年,高允請告老還鄉,孝文帝不許。他以疾病要求回鄉,皇上召至京城,拜以高官。高允固辭,孝文帝仍不許。高允聚集昔日飲酒敗德之例,緝成〈酒訓〉呈上。此處摘錄要點,稍記於下:「歷觀往代成敗之效,吉凶由人,不在數也。商辛(紂)酖酒,殷道以亡,(周)公旦陳誥,周德以昌。往者有晉,士多失度,肆散誕以為不羈,縱長酣以為高達,諷酒德之頌,以相眩矅。……在朝之士,有志之人,宜克己以從善,履正以存貞,節酒以為度,順德以為經。悟飲酒之有疾,遵孝道以致養,顯父母而揚名。」孝文帝很高興,常置身旁。
高允上朝,賞賜甚多,他都分給親戚。然而,朝中大官,兒子多獲美職。只有高允,子弟皆無官爵。高允年紀大了,孝文帝派宦官蘇興壽侍候。蘇說,他在高允身旁三年,從未見過他生氣的臉色。
平常時日,高允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生活情景,大致如何?《魏書》本傳記有一段文字,原文如下:「晝夜手常執書,吟咏尋覽。篤親念故,虛己存納,雖處貴重,志同貧素。性好音樂,每至伶人絃歌鼓舞,常擊節稱善。又信佛道,時設講齋。好生惡殺,性又至簡,不妄交遊。」我們可以設想,魏收寫下這段文字,腦中呈現這付形相之時,既是感動不已,必也十分得意。
小結:正史所載,豐富生動,亦可一讀
魏收在「史臣曰」寫的第一句話:「依仁遊藝,執義守哲,其司空高允乎 !」依於仁,遊於藝,是《論語》中的話語,已是高度肯定。魏收又述及高允在最後時刻,把生死置於度外,一切憑持正道,據實發言,感悟明主,保全自身。可以看到他修養深厚,盡己之力保護弱勢。最後以「宜其光寵四世,終享百齡,有魏以來,斯人而已。」作結。當然也是史上不多見的傑出人物。
記得新冠疫情之前的2018年,台灣大學校友總會邀我提供一次面對社會人士的演講,並囑可在《通鑑》中取材。我就面對四、五十位聽眾,講了北魏名臣高允的故事,也依之寫了一篇〈依仁遊㙯,執義守哲:記《通鑑》中的北魏名臣高允〉小文。當然,《通鑑》內容主要取自正史,重大事件必見於兩處,這篇小文,難免與前文重複。但我盡量取用《通鑑》未選的內容,似乎可以顯示正史記載亦有其一讀的價值。
我們可以設想,史家在繁多資料之中,看到某些動人的小事,必然感到應有一寫的義務。事情雖小,頗能展現某種精神,後人應該知悉體會,或許正是傳統文化中最為人們肯定的地方。這些讓人感動的小事,《通鑑》大多不載,現代歷史學者更是少寫。那麼,我們如有閒暇,讀點正史,必也另有收獲。
2025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