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5日 星期五

任官作人,直道而行:記《魏書》中的高允

      任官作人,直道而行:記《魏書》中的高允

     北魏名臣誰第一?當屬崔浩莫遲疑。崔浩少時,愛好文學,博覽經史、陰陽玄學、百家之言:而且,理解深入,講述詳明,當時之人,無不嘆服。再說,崔浩非常漂亮,纖細潔白,如同美婦。然又聰慧明敏,長於計謀。關於崔浩的謀略,請參閱拙撰〈算無遺策的北魏第一謀臣崔浩〉載《讀史與觀心》。高允與崔浩同時在朝,同為北魏太武帝倚重。但二人風格䢛異,崔浩才華畢露,讀史者多有知悉,與崔浩事蹟相較之下,高允不無黯然,但仍有一述的價值,尤其對比二人作為,或可引導我們多想一想。

    出身孤寒,讀書教書

    高允,勃海人,雖然生於官宦家庭,父親早死,少年生活孤苦,但氣度不凡。崔玄伯(崔浩的父親)見到他,說這個少年修養很好,顯現於外,將來必有成就,可惜我看不到了。十多歲時,祖父過世,回到家鄉。他把財產都給了兩個弟弟,就出家當和尚,沒多久就還俗了。高允喜歡讀書,找到一個小職位,就挑著裝滿書的擔子赴任;所讀書中,最喜歡《春秋.公羊傳》。太武帝時,帝舅陽平王杜超鎮鄴城,高允任從事中郎,這時他已四十幾歲。杜超以春日獄中囚犯多不處理,派高允、呂煕等人分赴各地,處理獄事。呂熙等藉機收賄,遭到處罰,高允處事清平,得到賞賜。職務結束,高允回到家鄉,教書為業,學生多至千餘人。

    應徵入朝,嶄露頭角

    高允與盧玄、游雅等八人,應徵入朝,拜中書博士。高允任樂安王從事中郎,樂安王鎮長安,高允輔佐,頗得秦人稱贊。召回朝廷,撰〈塞翁詩〉,有欣慰,也有哀戚,十分貼切。 
    奉召與崔浩共修《國紀》,別立魏曆。崔浩示以撰成的草稿,有五星聚於東井。高允反對,以為五星背日而行,是史官故作神奇,實無其事。崔浩以為星象有異,必有其故。高允說,天象有其規則,不因人事而異。在座者多以為崔浩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又明人事,不會弄錯。只有游雅說,高允長於曆數,唯求合理,不會說錯。後來崔浩也承認,高允是對的。
    高允再任秦王的師傅,又教授太子拓跋晃經學,頗受禮敬。奉詔修律令,太武帝與他論及政刑,頗為滿意。就問他:「朝廷事務至繁,何者為先?」高允回答:「我出身貧寒,只知道種田,今日為官,以農事為重。」並提出具體意見,歸結為公私若有蓄積,也就不憂飢荒。太武帝同意,於是解除田禁,授田於民。
    這時,崔浩推薦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數十人,出任官職,以郡守起身。太子拓跋晃對崔浩說,地方人士,入朝作官,熟悉政事,方可派赴外任。新召士人,可在朝廷歷練。崔浩不同意,固執己見,太武帝採納。高允知道了,就對人說:「崔公糟糕了,明明是錯了,還強詞奪理,怎能把事情辦好?」崔浩錯了嗎?聰明絕頂,深受君主寵愛的崔浩會犯錯嗎?是因為恃寵而驕,藐視太子,目中無人,還是別有所圖?大概都有吧!這與高允秉持的為官之道,顯然背逆。

    料知崔浩,將罹大禍
 
    這時,著作令閔湛、郄摽都是佞倖小人,但頗得崔浩信任。閔、郄推崇崔浩所注《詩經》、《論語》、《易經》。又說,馬融、鄭玄、王肅、賈逵的舊注,有許多疏漏荒謬之處,不如崔注之精微。於是上疏朝廷,收集這些舊注,藏之祕府。將崔浩所注,班行天下,令生徒修習。同時也請朝廷敕令崔浩注釋禮傳,讀書人就可以讀到正確的道理。崔浩也上表稱贊閔、郄二人有著述之才。閔、郄二人勸崔浩將所修國史刻於石碑,永垂不朽。高允聽說了,就對宗欽說,「閔、郄行為低下,用心卑劣,必將導至崔浩家族的大禍,我們也可能受到波及,遭致災難。」沒多久,果然出了大事。
    崔浩將《國史》刻石,立於天壇東方,記魏之先世十分詳實,胡人見到先世起於北方,粗野無文,為漢人恥笑,很是生氣,就以「暴揚國惡」為理由,向太武帝告狀。太武帝大怒,下令徹查崔浩等人罪狀,嚴加懲處。就是著名的「國史之獄」。
    崔浩被捕,太子拓跋晃召高允覲見太武帝。到了宮門,太子說,見到至尊,你聽我說,若至尊問你,你就依我的話作答。高允問,為了什麼事?太子說,到了就知道。見到了太武帝,太子說,高允住在兒處,已有多年,小心謹慎,兒很清楚,他雖與崔浩相識,但出身微賤,與崔浩不合。一切情況都由崔浩,與他無關。太武帝召見高允,說《國史》是不是都由崔浩撰寫?高允回答,〈太祖紀〉是用鄧淵舊著,〈先帝紀〉、〈今紀〉是崔浩與臣同撰。但是崔浩事多,掛名負責,內容大都由臣撰述。太武帝聽了,大怒,說,你比崔浩還過分,非處死不可!太子急忙緩頰,進言高允小人,見到皇帝,十分害怕,就胡言亂語了,兒詳細問過,他說都是崔浩寫的。太武帝再問高允,太子講的是實話嗎?高允說:「臣才能低下,撰寫國史,以致冒犯天威,罪不可活。今天就是命該如此,也不敢說謊話。太子以臣侍講多時,為臣求命,其實沒問過臣,臣也沒說過那樣的話。」太武帝聽了,不無感慨,對太子說:「正直的人啊!他做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死到臨頭,還是不改說過的話。真是不容易啊!面對君主,據實以言,就是好大臣,這樣說來,不可加罪,應予赦免。」
    接著,把崔浩召來,讓大臣詰問崔浩,他嚇壞了,支支吾吾,惶恐不已。高允據實以言,條理分明。太武帝還是很生氣,就叫高允擬一道詔令:自崔浩以下,一百二十八人,都處死刑,並夷五族。高允不奉詔,太武帝頻頻催促。高允請求再見皇上,然後擬定詔令。高允對太武帝說:「崔浩的作為已很明白,至於其他的人,是否應該處死,我不敢判定,就目前看來,罪不致死。」太武帝怒氣未消,命令將高允押下處死。這時太子又求情,太武帝也有所感慨,說:「如果沒有這個人讓我生氣,就會有幾千人死去啊!」崔浩族滅,有罪者死,家人不須連坐。處刑之時,宗欽不無感慨,說:「高允作為,如同聖人!」

    略論政事,感念太子

    事後,太子責備高允,晉謁至尊,緊張時刻,不能掌握時機,應付得宜,幾乎瀕臨死亡,想到就怕。高允說:「我出身平凡,到朝廷作官,超出本願。史籍是皇帝的實錄,可供施政參考,看看過去,知道該怎麼做;就是皇帝也可以參考。崔浩身負重任,在朝無志節表現,私下欠雍容修養;慾望很大,有欠廉潔,愛憎分明,有違道理。他的失敗,錯在自身。至於在朝任職,議論得失,也都掌握大要,並無違失。我與崔浩同在朝廷,共負責任,死生榮辱,不宜有別。蒙陛下不殺之恩,得以苟活,違背了我原本的心意。」太子深受感動,嘆息不已。
    太子後期,身旁近臣為他經營田園,藉以取利。高允進諫,說道:「昔日明王,以至公對待萬物,以無私示範天下,以勤儉教導百姓。所以,千古贊美。今天殿下,身為儲君,四海瞻望,言行舉動,萬方效法。購置田地,畜養雞犬,與民爭利,風評不佳。身為人君,必須審慎用人,觀看古今,莫不任用君子必榮,小人擅利則亡。願殿下親近忠良,斥出佞邪。田園分給貧民,販賣加以節制。太子並未採納。
    太子過世,高允不再進見。太武帝召見,高允欷歔不已。太武帝即令高允回去。朝中大臣不解,太武帝知道了,就說:「你們不知道高允為什麼非常悲傷嗎?」大臣說:「我們看到高允,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哭。陛下也很悲傷。不知為何至此。」太武帝說:「崔浩處死,高允不免,太子苦苦哀求,得以不死。今天,太子過世,他看見了朕,想到太子,也就感念不已,涙流不止。」

    文成即位,籲興禮教

    高允深究天文數術,而且闡明天人感應之理,並以古代史事為例,依〈洪範傳〉、〈天文志〉,撰成八篇,獻給太武帝。太武帝認為高允講述災異,功力不在崔浩之下。太武帝崩,孫拓跋濬即位,是為高宗。高宗文成帝即位,高允出謀,然不蒙褒賞,高允終身不言。這類不誇耀己功的事,所在多有。
    高允認為文成帝即位,雖然天下承平,但風俗仍舊,建議改正風俗,學習禮教。作法要點有:一、依禮,娶婦之家不舉樂,今日諸王納室,樂部喧嘩。二、古時婚嫁,擇德義之門,選貞閑之女。今諸王年僅十五,即賜妻別居。三、古時養生送死,依據地位,定有禮制。堯舜甚儉,始皇極奢,是非判然。四、古時昭穆有序,祭之以禮。今人已葬之後,求貌似者,奉之如父母,燕好如夫妻,傷風敗禮,莫此為甚。五、古時祭饗,定有禮儀,樂非雅聲不奏,物非正色不列。今天內外相混,俳優嬉戲,有污視聽。總結是:今天陛下若不幡然改正,以矯風俗,則天下蒼生永遠不得聞見禮教了。
    尚書竇瑾,東窗事發,被處死罪,兒子竇遵逃亡山澤,妻焦氏收入獄中,因年老釋免,竇家無人理睬。高允得知,就將焦氏帶至家中,六年之後,竇遵獲赦,才回到竇家。高允不徒空言的篤行作風,時人稱美。
    顯祖獻文帝拓跋宏弘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想到兒了拓跋宏年幼,想立京兆王拓跋子推,召集大臣詢問意見,高允跪著上前,流著淚說:「願陛下想到宗廟托付的重任,也想到周公抱著成王的那一幕。」獻文帝一聽就懂,傳位給兒子拓跋宏,就是後來以全面推動漢化著名的北魏孝文帝。
    高允長期主持史事,但並未有所著述,只是緝綴資料,略作刊正。但是,自文成帝至獻文帝,重要的軍國詔令大多出自高允手筆。後來又以征西將軍,任懷州刺史,巡視全境,問民疾苦,到了邵縣,看到邵公廟毀壞不堪,奏請修 葺。這時,高允已九十多歲了。
    
    九旬老翁,一生縮影

    孝文帝太和二年,高允請告老還鄉,孝文帝不許。他以疾病要求回鄉,皇上召至京城,拜以高官。高允固辭,孝文帝仍不許。高允聚集昔日飲酒敗德之例,緝成〈酒訓〉呈上。此處摘錄要點,稍記於下:「歷觀往代成敗之效,吉凶由人,不在數也。商辛(紂)酖酒,殷道以亡,(周)公旦陳誥,周德以昌。往者有晉,士多失度,肆散誕以為不羈,縱長酣以為高達,諷酒德之頌,以相眩矅。……在朝之士,有志之人,宜克己以從善,履正以存貞,節酒以為度,順德以為經。悟飲酒之有疾,遵孝道以致養,顯父母而揚名。」孝文帝很高興,常置身旁。
    高允上朝,賞賜甚多,他都分給親戚。然而,朝中大官,兒子多獲美職。只有高允,子弟皆無官爵。高允年紀大了,孝文帝派宦官蘇興壽侍候。蘇說,他在高允身旁三年,從未見過他生氣的臉色。
    平常時日,高允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生活情景,大致如何?《魏書》本傳記有一段文字,原文如下:「晝夜手常執書,吟咏尋覽。篤親念故,虛己存納,雖處貴重,志同貧素。性好音樂,每至伶人絃歌鼓舞,常擊節稱善。又信佛道,時設講齋。好生惡殺,性又至簡,不妄交遊。」我們可以設想,魏收寫下這段文字,腦中呈現這付形相之時,既是感動不已,必也十分得意。

    小結:正史所載,豐富生動,亦可一讀

    魏收在「史臣曰」寫的第一句話:「依仁遊藝,執義守哲,其司空高允乎 !」依於仁,遊於藝,是《論語》中的話語,已是高度肯定。魏收又述及高允在最後時刻,把生死置於度外,一切憑持正道,據實發言,感悟明主,保全自身。可以看到他修養深厚,盡己之力保護弱勢。最後以「宜其光寵四世,終享百齡,有魏以來,斯人而已。」作結。當然也是史上不多見的傑出人物。
    記得新冠疫情之前的2018年,台灣大學校友總會邀我提供一次面對社會人士的演講,並囑可在《通鑑》中取材。我就面對四、五十位聽眾,講了北魏名臣高允的故事,也依之寫了一篇〈依仁遊㙯,執義守哲:記《通鑑》中的北魏名臣高允〉小文。當然,《通鑑》內容主要取自正史,重大事件必見於兩處,這篇小文,難免與前文重複。但我盡量取用《通鑑》未選的內容,似乎可以顯示正史記載亦有其一讀的價值。
    我們可以設想,史家在繁多資料之中,看到某些動人的小事,必然感到應有一寫的義務。事情雖小,頗能展現某種精神,後人應該知悉體會,或許正是傳統文化中最為人們肯定的地方。這些讓人感動的小事,《通鑑》大多不載,現代歷史學者更是少寫。那麼,我們如有閒暇,讀點正史,必也另有收獲。

                                      2025年3月29日

2025年7月23日 星期三

兩晉門閥社會的另一相貌

    兩晉時期,世家子弟由於門風薰陶,名師教導,大多學養深厚,文采斐然,而且儀態優雅,談吐不凡。東晉初年,庾亮就是一位典型的漂亮人物。《晉書.庾亮傳》於簡述出身之後,接著就有這麼一段文字:「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老莊。風格峻整,閨門之內,不肅而成。時人以為夏侯太初(玄)、陳長文(群)之倫。」但是,蘇峻在歷輰,庾亮主政,以其有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下詔徵蘇峻入朝。王導等人皆以此舉危險,紛紛反對,庾亮不聽,遂有蘇峻之亂,幸有陶侃、溫嶠引兵平定。庾亮雖然上書自陳罪過,仍蒙朝廷重用。《通鑑》雖然記下了他的自責之辭,但司馬光也發了一點小議論。臣光曰:「庾亮以外戚輔政,導致禍亂,國家殘破,君主危殆,而他却安然無事,臣子的罪過,沒有比這還大。非但未能處以嚴刑,仍舊任以高官,可見晉室政治混亂,而政亂之責,王導是推不掉的!」連王導也受到牽連,遭到批評。但更嚴厲的是《晉書》的史臣曰:「(庾亮)智小而謀大,昩經國之遠圖,才高識寡,闕安國之長算。」意思是,雖然帥到不行,但身居重任,處理國事,却一塌糊塗。
但是,兩晉歷史多是門閥子弟身處朝廷,處理國事有得有失,却也有安貧樂道,孝親愛人的一另面,《晉書.孝友傳》中的庾袞、王裒就是兩個例子。

    執勤不匱,古人之風:庾袞

    庾袞是明帝皇后的伯父,也是庾亮的伯父,年輕時,讀書努力,事親孝順。遇到瘟疫,兩個哥哥染疫而死,還有一位庾毗,病情嚴重。父母與家人都住到別處,也叫他去,他說我不會染疫,留下來照顧庾毗。過了三個月,疫情趨緩,家人返回,庾毗、袞兄弟安然無恙。父母都說,這個兒子好奇特,做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讓人相信疫病也有不傳染的時候。
    庾袞的父輩都是朝廷大官,既貴且富,只有他父親生活儉樸。庾袞親自下田耕作,十分勤勉,而且態度謙和。有人說,你只在種田,怎麼還是恭恭敬敬?他回答,在人前人後表現有異,就不是君子。父親死後,他作些竹器販售,奉養母親。他的前妻荀氏,繼妻樂氏都成長於富貴之家,嫁給他之後,也都棄絕昔日富裕生活,捐出資產,救助貧困,過著安貧樂道的日子,夫妻相敬如賓。讀到這裡,也許我們會問:可能嗎?撰史者是否刻意美化,藉以吹捧庾袞?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勤儉持家,簡僕度日,全家上下,各盡其職,互助合作,一片祥和,應該也是一種讓人安享的生方式。
     遇到荒年,收成大減,生計困難。麥熟之後,收割已畢,庾袞帶著兒子,到麥田拾穗,又率邑人入山拾取象實;先把工作難易,按年齡分配,自己最為盡力。對於邑中孤苦的、寡居的,特別照顧與教導,使年長者有所作為,孤兒們感到溫暖。
    外甥郭秀是孤兒,照顧得比自己的兒女還好。亡兄之女出嫁,除了準備嫁粧,特別編了一把掃箒,召集子侄,對出嫁新娘說:你從小是叔父照顧,生活安適,盼你行事正當,盡少瑕疵。今天你要出嫁,將要事奉姑舅,灑掃庭除,給你這把掃箒,你要朝朝夕夕記住,每天該做的事。
    庾袞與兄長友人到陳準家,兄長友人見到陳準的母親,都行禮敬拜,庾袞不拜。陳準的弟弟問,何以不拜?庾袞說:「敬拜友人的母親,如同敬拜自己的母親,這是件大事,應該先知道為什麼要行禮。」陳準說:「自古稱贊亮直之士,你可以說是了。你如果在朝,必定是社稷之臣,你如果帶兵,必有傑出表現。今天朝廷徵召能人,你很適合。」於是地方多有推舉,他都不應,作為有異於人,遂有「異行」之號。
  司馬倫篡位,出鎮許昌的齊王冏起兵討伐,居處不安,庾袞劾率同族人進入禹山。眾人舉庾袞為主,於是召集眾人,發布命令,要眾人遵守,共同立誓:「不要只靠險境,不要錯估動亂,不要破壞房舍,不要隨意斫樹。謀略合於道德,行動合於仁義。齊心協力,克服困難。」於是,據守險要之地,阻斷山林小徑,修建塢堡,樹立障礙。人人各盡其力,勞逸公平,修繕器械,互通有無。每個人都擔任最適合的工作,庾袞以身作則,親力親為。非但號令嚴明,而且上下有禮,少長有儀,表現傑出受表揚,若有過失知改正。
  盜賊攻入,庾袞率領手下,整頓行伍,各據一處,持弓引滿而不發。盜賊挑戰,安然不動,只是大聲喊話,籲其退去。盜賊見此,不敢妄進,只有黯然離去。當時人就說:「做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就是庾異行啊!」
  齊王冏到了京師,立年僅八歲的司馬覃為皇太子,藉以掌權。庾袞感到必將大亂,於是帶妻子家人進入林慮山。於是新鄉如故鄉,言忠信,行篤敬,受人尊崇,尊為「庾賢」。石勒進攻林慮,地方父老告以大頭山,地勢險峻,足以防守。庾袞於是山上札寨,山下開耕。即將收獲,於下山時,墜崖而亡。當時人說,庾賢超然遠迹,固窮安陋,不與世同榮,不與人爭利,但命遭如此,令人哀嘆!
  《晉書.庾袞傳》最後一段,原文記於下:「袞通《詩》《書》,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專事耆老,惠訓蒙幼,臨人之喪必盡哀,會人之葬必躬築,勞則先之,逸則後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是以宗族鄉黨莫不崇仰,門人感慕,為之樹碑焉。」史家之筆,稱誦不已,蓋有古人之風烈,今人當慕而效焉。

    隱居不仕,孝心淳厚:王裒

  王裒字偉元,祖父王修,魏時頗有名聲,父王儀,晉文帝司馬昭時,職掌軍事。東關之敗,司馬昭問僚屬,近日之事,何人應負責?王儀說,責任在元帥,司馬昭很生氣,將王儀處死。
  王裒身高八尺,容貌俊秀,語音清亮,博學多能。因父親死於非命,終身不再西向而坐,表示不肯臣服朝廷,當然不會出仕作官,只是隠居教學。各方屢屢徵召,他都不應。住在父親墓旁,時時至墓前跪拜,攀枝哭泣,涕淚流在樹上,枝葉為之枯槁。母親怕雷聲,每次雷鳴,就到母墓之前,說兒子在旁,不要害怕。讀《詩經》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就淚流不止。門人學生也就不讀〈蓼莪〉這篇。
  家裡很窮,親身下田,耕種夠食用,養蠶夠衣著。任何人的幫助、餽贈都不接受。門生私下刈麥送給他,更不接受。這段事蹟也見於《通鑑》卷80,晉武帝太始時。司馬光還寫了一點議論。臣光曰:「堯舜誅鯀而禹事舜,不敢廢至公也。嵇康、王儀,死皆不以其罪,二子不仕晉可也,嵇紹苟無蕩陰之忠,殆不免於君子之譏乎!」胡三省在「嵇紹苟無蕩蔭陰之忠」處,注曰:「余謂蕩陰之難,君子以嵇紹忠於所事可也,蓋未足以塞天性之傷也。」請問:胡三省重視之「天性之傷」,指何而言?是否對於溫公史論略示不滿?請略思之。此處或可一見胡三省史事之熟悉,闡釋之完備。
  王裒門人被地方徵去服役,學生向老師求援,請老師向縣方打個招呼,或可免役。王裒說,你的學問不足以自保,我的德行不足以蔭庇,打招呼沒什麼用,況且我不執筆寫字,已經四十年了。於是,擔起乾糧,兒子帶著醃菜,送到執役的地方。縣令還以為王裒來求見,盛裝出迎,王裒在路旁站立,說:「門生到縣裡服役,我來此地送別。」就與門生握手告別,兩且流下眼涙。縣令立刻放人,讓他回家,大家都覺得縣令好丟臉。
  地方人士管彥,雖有才華,但無名聲,王裒與他交友,而且約為親家。管彥後來到朝廷作官,死後葬於洛陽。王裒就將女兒另嫁,王裒的弟弟不解,王裒說,我餘生就在這山裡,姊妹都在遠方,音訊皆無,深以為憾,也絕不再有此事。今天管彥的兒子葬父洛陽,已是京師的人,不是我原先的想法。弟弟又說,他母親是山東人,將來會回到臨淄。他說:「那裡有父親葬在河南,又隨母親住在山東,如果這樣,就不是我結親的本意。」王裒的意思,父墓在河南,就不可以隨母住山東,為什麼?也請一思。
  北海人邴春,家境不好,立志向上,遊學各處,地方人士以為他將如三國時代的邴原。但王裒與他交談,感到此人性格陰柔,心胸狹窄,貪慕名聲,將來必無所成,後來果然如他所料。王裒強調人之所言所行,要歸於善道。不可以自己的長處能力,也要求別人做到。
  胡族勢盛,中原動亂,洛京失守,盜賊蠭起。大族紛紛南遷,王裒戀念舊壤,不忍離去,不幸為賊所害。《晉書》史臣曰:「王裒隠居不作官,樹枝枯乾,應驗誠心,雷鳴之聲,憶及母愛。」贊曰:「王裒、許孜,孝心淳厚,德行所至,有感必徵。」所作所為,感人至深,且應及天心,給予高度肯定。

    我們需要閱讀史書孝友傳嗎?
  
  孝友傳的這些內容,今人所寫史書很少提及,甚至可說未曾見到。何以如此,不為無因。首先,這些人物與行事,可說人微事瑣,不能列入古代大事的「歷史」範疇。其次,「孝友」可歸於昔日之修身,今人所說的公民修養,也與歷史有其距離。即以《晉書.孝友傳》開篇的李密事蹟,其〈陳情表〉即在其中,這是昔日高中生必讀的名文,也是屬於國文,而非歷史。我們今天學習歷史,此一內容似可略去。
  《晉書》特別將孝親典範人物闢為〈孝友傳〉一卷,就是強調尊親之道,孝友之義,應為人倫之本,有所表現者,予以表揚。企盼讀者景行行止,知所取法;若能蔚為風氣,必可促進風俗淳美,社會健全。司馬光寫《通鑑》也將之摘錄,視為史書之精彩篇章,王裒即其一例。
  我們今天學習歷史,閱讀史書之重點,不只是知悉過去事跡而已,了解昔日人物言行,以及其蘊含之文化意義,尤其重要。中國文化重視孝道,前人孝友的表現,有所認識,也是繼承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環。
  所以,對於史書〈孝友傳〉的記載,我們似乎沒有讀它的需要。但是,如果我們想要了解傳統文化,它仍是應該閱讀的篇章。

                     2025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