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貞觀十七年(西元643年),魏徵過世,這時朝廷敢於進諫,又確能指陳太宗缺失的,大概只有劉洎了。
《通鑑》卷一百九十七,貞觀十八年(西元644年),記有一段文字,大意如下:
皇帝學問好,反應快,又好與人辯難;大臣在朝廷表達意見,皇帝就援引古今事例,提出不同看法,這些大臣都說不過,也就不說了。劉洎上書勸諫,寫道:
「帝王與百姓,聖哲與常人,上下之間,相去很遠,無法置於同一層次。所以,最笨的面對最聰明的,最低下的面對最高的,一心想有好的表現,也不可能做得到。
陛下如果和顏悅色,說些鼓勵的話,也聽聽他們的陳述,接納他們的意見,他們還未必就能坦然應對;何況陛下以無比睿智,天縱聰明,簡單幾句話,就指出其不足,再引用古代事例為證,說明不可行,大臣怎麼敢再申訴己見,只有俯首無言。
臣以為,博聞強記,要下功夫,下多了,心地不清明;說話也需體力,說多了,精氣受損傷。心不明氣不足,顯現於外,則形與神呈現疲態。雖然目前不覺得,時日久了則有害健康。陛下一定要為了天下社稷保養身體,不宜因為自己性情所好而有損聖躬。
秦王政逞強好辯,自以為了不起而人們不服;曹丕才高,文章寫得很好,但空洞的內容,增加不了他的聲望。這就是憑藉聰明,展現才華的負面效應,陛下不妨引為借鑑。」
太宗寫了回信給劉洎:「不用心考慮,不能處理天下的事;不多說話,不能把自己的考慮讓臣子知道。近日事多,談論也多,態度不謙和,說話不謹慎,就犯了驕傲自大的毛病。至於你所提到勤於政事則心氣形神受到損傷,我不以為然。今天讀到你的建言,我知道自己的缺失,一定虛懷採納,加以改正」。
文本所記劉洎上書,要點有五,一是君臣之間,有著上下尊卑的「不對等」關係;二是太宗聰敏智慧,高人一等,又勤於讀書,學識廣博,雖為屬實之言,不無奉承之意;三是太宗論事,過於炫耀才學,致使處於下位的臣僚,難以招架;四是身為帝王,問政處事過於勤勉,臣僚言辭之微過小誤,親加訂正,有傷心神,無益健康;五是舉秦王政、曹丕為例,說明語言文章,不需過於講求。
太宗的回應有二,一是為政勤勉,是帝王本分,雖云辛勞,在所不辭。二是言語談論如有驕傲之嫌,自應改正。太宗感謝劉洎上書勸諫的心意,這還是大臣進諫,君主納諫的美事一椿。但仍有續篇,請見《通鑑》。
太宗是看重劉洎的,就讓劉洎輔佐太子李治(後來的唐高宗)。貞觀十九年,太宗征高麗,行前對劉洎說:「我今天要遠征,你輔佐太子,關係國家安危,我把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你,你要深切了解我的用心!」劉洎回答:「請陛下放心,如果哪個大臣有罪,我就立即把他處死。」太宗覺得劉洎的話過於狂妄,很不得體,就說:「你的個性倔強,做事不夠精細又好出鋒頭,這個缺點會讓你失敗,你行事要謹慎,一切小心啊!」
太宗征高麗回來,生病了,劉洎探病出來,臉色悲戚,頗為憂懼。對同僚說:「聖上的病不輕啊,真讓人擔心不已。」有人傳話給太宗,說:「劉洎出來後對人說,陛下的病不必擔憂,我就輔助太子,像伊尹、霍光那樣執掌朝政,如果大臣之中有不同意的,我就殺他,天下就安定無事了。」胡三省注:「就是因為前面有殺大臣的話,才有這樣的話傳給太宗,且為太宗所信。」於是太宗下詔:「劉洎與人私下商議,有非分之心,盼機會到來,就掌握朝政,自己處於伊尹、霍光那樣的地位,把不同意的大臣都殺了。賜劉洎自盡,妻子免罪。」
此事就是這麼簡單嗎?恐怕未必。《通鑑考異》有所討:「《實錄》記:黃門侍郎褚遂良誣奏:『皇帝生病不必擔心,我就輔佐太子即位,執掌政權如同伊尹、霍光,大臣不同意就殺了,天下自然安定。』太宗病好了,問劉洎,劉洎告以實情。褚遂良堅持不已。劉洎就請中書令馬周為他作證,太宗問馬周,馬周說的與劉洎相同;太宗就詰問褚良,褚遂良堅持馬周的話正他所說,於是就定了劉洎的罪。」《考異》的撰者接著寫了一段按語:「誣害人的事,普普通通的人都不會做,褚遂良是一個忠直的人,而且與劉洎沒有怨仇,怎麼會做呢?就是由於許敬宗討厭褚遂良,所以在修《實錄》時就把劉洎的死歸咎於褚遂良。我們不相信,不寫在《通鑑》中。」《考異》作者的理由,主要是褚遂良是忠直好人,許敬宗是小人,如此而已。
《新唐書.劉洎傳》記,劉洎與馬周一地去探太宗的病,出來遇見褚遂良,《通鑑》提及傳話的人,在《新唐書》中就是褚遂良,可見歐陽修相信《實錄》所記。《新唐書》又記,劉洎死時,要求給他筆紙,有所陳述,獄吏不敢,未與。後來太宗知道了,處罰了獄吏,可知唐太宗對劉洎之死多少感到歉意。我們觀看賜死劉洎的案子,關鍵證據應是馬周的供辭;馬周是一位正直細密,深得太宗信任的大臣,太宗不取馬周提供的直接證據,而採褚遂良的間接轉述,不無偏聽之嫌,可知心中已有定見,只是事後念及,難免不安。
劉洎是一位能力強,敢直言的大臣。《新唐書.劉洎傳》記:貞觀七年,上書言及尚書積壓詔敕,處理緩慢,由於主事者多為國親勳貴,瞻前顧後,憂讒畏譏,不如貞觀初年魏徵、戴冑任事時之明快有效。請精選能臣任職,可以提高效率,矯正風氣。太宗就任命他出任尚書右丞,劉洎做事積極,於是尚書恢復了魏徵時的情況。
《通鑑》貞觀十八年,有一段唐太宗品論群臣,言其得失的記述,對劉洎的評語是:「劉洎堅持道理原則,不稍退讓,對於朝廷很有好處,重朋友情誼,說話算話,然不無結黨之嫌(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劉洎在廢太子承乾事件中,與岑文本站在支持魏王泰這一邊,恐怕是太宗說他有結黨之嫌,也是褚遂良對他不滿的原因吧。
歐陽修在《新唐書.劉洎傳》的「贊曰」中說:「劉洎的才能與表現,正是《易經》所說「做為大臣,忠直不阿順(王臣蹇蹇)。」這樣的人。然而,個性剛強,不拘小節,輔佐太子,擔負重任,說話不謹慎,為嫉妒的人所陷害,遭到處死。啊!以太宗的英明,為一時氣憤所蔽,劉洎的忠直不能為太宗諒解,況且資材駑下的人。古人一再強調說話要小心,為人臣怎能不謹慎呢!」歐陽修以劉洎之死歸因於說話欠謹慎。我們看文本所錄,也可感到劉洎的剛正耿直,勸諫之言,舉秦王政與曹丕為例,太宗心中想必不悅,也可以說是舉例不妥,表述不慎。相對而言,魏徵進諫,史上美談,但我們看到魏徵的諫言,說理明晰,語氣温和,處處顧及君主情面,但魏徵死後仍有「停婚仆碑」之事(擱置公主下嫁魏徵長子,打掉為魏徵所寫的碑,)。《新唐書.魏徵傳》贊曰:「君臣之際,顧不難哉!以徵之忠,太宗之睿,身歿未幾,猜譖遂行。」即記其事。太宗對魏徵可謂十分敬重,徵亦謹守本分,尚且如此;劉洎才能為太宗賞識,劉洎之疏闊,太宗亦時時提醒,但終於因言賈禍。我們只能說一聲:「伴明君如伴猛虎,言行舉止,都要謹慎小心啊!」
劉洎故事,多少指出:人的一生,成敗榮辱,關乎性格;剛柔有偏,調整矯正,庶幾免禍。
2017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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