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3日 星期三

兩晉門閥社會的另一相貌

    兩晉時期,世家子弟由於門風薰陶,名師教導,大多學養深厚,文采斐然,而且儀態優雅,談吐不凡。東晉初年,庾亮就是一位典型的漂亮人物。《晉書.庾亮傳》於簡述出身之後,接著就有這麼一段文字:「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老莊。風格峻整,閨門之內,不肅而成。時人以為夏侯太初(玄)、陳長文(群)之倫。」但是,蘇峻在歷輰,庾亮主政,以其有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下詔徵蘇峻入朝。王導等人皆以此舉危險,紛紛反對,庾亮不聽,遂有蘇峻之亂,幸有陶侃、溫嶠引兵平定。庾亮雖然上書自陳罪過,仍蒙朝廷重用。《通鑑》雖然記下了他的自責之辭,但司馬光也發了一點小議論。臣光曰:「庾亮以外戚輔政,導致禍亂,國家殘破,君主危殆,而他却安然無事,臣子的罪過,沒有比這還大。非但未能處以嚴刑,仍舊任以高官,可見晉室政治混亂,而政亂之責,王導是推不掉的!」連王導也受到牽連,遭到批評。但更嚴厲的是《晉書》的史臣曰:「(庾亮)智小而謀大,昩經國之遠圖,才高識寡,闕安國之長算。」意思是,雖然帥到不行,但身居重任,處理國事,却一塌糊塗。
但是,兩晉歷史多是門閥子弟身處朝廷,處理國事有得有失,却也有安貧樂道,孝親愛人的一另面,《晉書.孝友傳》中的庾袞、王裒就是兩個例子。

    執勤不匱,古人之風:庾袞

    庾袞是明帝皇后的伯父,也是庾亮的伯父,年輕時,讀書努力,事親孝順。遇到瘟疫,兩個哥哥染疫而死,還有一位庾毗,病情嚴重。父母與家人都住到別處,也叫他去,他說我不會染疫,留下來照顧庾毗。過了三個月,疫情趨緩,家人返回,庾毗、袞兄弟安然無恙。父母都說,這個兒子好奇特,做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讓人相信疫病也有不傳染的時候。
    庾袞的父輩都是朝廷大官,既貴且富,只有他父親生活儉樸。庾袞親自下田耕作,十分勤勉,而且態度謙和。有人說,你只在種田,怎麼還是恭恭敬敬?他回答,在人前人後表現有異,就不是君子。父親死後,他作些竹器販售,奉養母親。他的前妻荀氏,繼妻樂氏都成長於富貴之家,嫁給他之後,也都棄絕昔日富裕生活,捐出資產,救助貧困,過著安貧樂道的日子,夫妻相敬如賓。讀到這裡,也許我們會問:可能嗎?撰史者是否刻意美化,藉以吹捧庾袞?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勤儉持家,簡僕度日,全家上下,各盡其職,互助合作,一片祥和,應該也是一種讓人安享的生方式。
     遇到荒年,收成大減,生計困難。麥熟之後,收割已畢,庾袞帶著兒子,到麥田拾穗,又率邑人入山拾取象實;先把工作難易,按年齡分配,自己最為盡力。對於邑中孤苦的、寡居的,特別照顧與教導,使年長者有所作為,孤兒們感到溫暖。
    外甥郭秀是孤兒,照顧得比自己的兒女還好。亡兄之女出嫁,除了準備嫁粧,特別編了一把掃箒,召集子侄,對出嫁新娘說:你從小是叔父照顧,生活安適,盼你行事正當,盡少瑕疵。今天你要出嫁,將要事奉姑舅,灑掃庭除,給你這把掃箒,你要朝朝夕夕記住,每天該做的事。
    庾袞與兄長友人到陳準家,兄長友人見到陳準的母親,都行禮敬拜,庾袞不拜。陳準的弟弟問,何以不拜?庾袞說:「敬拜友人的母親,如同敬拜自己的母親,這是件大事,應該先知道為什麼要行禮。」陳準說:「自古稱贊亮直之士,你可以說是了。你如果在朝,必定是社稷之臣,你如果帶兵,必有傑出表現。今天朝廷徵召能人,你很適合。」於是地方多有推舉,他都不應,作為有異於人,遂有「異行」之號。
  司馬倫篡位,出鎮許昌的齊王冏起兵討伐,居處不安,庾袞劾率同族人進入禹山。眾人舉庾袞為主,於是召集眾人,發布命令,要眾人遵守,共同立誓:「不要只靠險境,不要錯估動亂,不要破壞房舍,不要隨意斫樹。謀略合於道德,行動合於仁義。齊心協力,克服困難。」於是,據守險要之地,阻斷山林小徑,修建塢堡,樹立障礙。人人各盡其力,勞逸公平,修繕器械,互通有無。每個人都擔任最適合的工作,庾袞以身作則,親力親為。非但號令嚴明,而且上下有禮,少長有儀,表現傑出受表揚,若有過失知改正。
  盜賊攻入,庾袞率領手下,整頓行伍,各據一處,持弓引滿而不發。盜賊挑戰,安然不動,只是大聲喊話,籲其退去。盜賊見此,不敢妄進,只有黯然離去。當時人就說:「做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就是庾異行啊!」
  齊王冏到了京師,立年僅八歲的司馬覃為皇太子,藉以掌權。庾袞感到必將大亂,於是帶妻子家人進入林慮山。於是新鄉如故鄉,言忠信,行篤敬,受人尊崇,尊為「庾賢」。石勒進攻林慮,地方父老告以大頭山,地勢險峻,足以防守。庾袞於是山上札寨,山下開耕。即將收獲,於下山時,墜崖而亡。當時人說,庾賢超然遠迹,固窮安陋,不與世同榮,不與人爭利,但命遭如此,令人哀嘆!
  《晉書.庾袞傳》最後一段,原文記於下:「袞通《詩》《書》,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專事耆老,惠訓蒙幼,臨人之喪必盡哀,會人之葬必躬築,勞則先之,逸則後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是以宗族鄉黨莫不崇仰,門人感慕,為之樹碑焉。」史家之筆,稱誦不已,蓋有古人之風烈,今人當慕而效焉。

    隱居不仕,孝心淳厚:王裒

  王裒字偉元,祖父王修,魏時頗有名聲,父王儀,晉文帝司馬昭時,職掌軍事。東關之敗,司馬昭問僚屬,近日之事,何人應負責?王儀說,責任在元帥,司馬昭很生氣,將王儀處死。
  王裒身高八尺,容貌俊秀,語音清亮,博學多能。因父親死於非命,終身不再西向而坐,表示不肯臣服朝廷,當然不會出仕作官,只是隠居教學。各方屢屢徵召,他都不應。住在父親墓旁,時時至墓前跪拜,攀枝哭泣,涕淚流在樹上,枝葉為之枯槁。母親怕雷聲,每次雷鳴,就到母墓之前,說兒子在旁,不要害怕。讀《詩經》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就淚流不止。門人學生也就不讀〈蓼莪〉這篇。
  家裡很窮,親身下田,耕種夠食用,養蠶夠衣著。任何人的幫助、餽贈都不接受。門生私下刈麥送給他,更不接受。這段事蹟也見於《通鑑》卷80,晉武帝太始時。司馬光還寫了一點議論。臣光曰:「堯舜誅鯀而禹事舜,不敢廢至公也。嵇康、王儀,死皆不以其罪,二子不仕晉可也,嵇紹苟無蕩陰之忠,殆不免於君子之譏乎!」胡三省在「嵇紹苟無蕩蔭陰之忠」處,注曰:「余謂蕩陰之難,君子以嵇紹忠於所事可也,蓋未足以塞天性之傷也。」請問:胡三省重視之「天性之傷」,指何而言?是否對於溫公史論略示不滿?請略思之。此處或可一見胡三省史事之熟悉,闡釋之完備。
  王裒門人被地方徵去服役,學生向老師求援,請老師向縣方打個招呼,或可免役。王裒說,你的學問不足以自保,我的德行不足以蔭庇,打招呼沒什麼用,況且我不執筆寫字,已經四十年了。於是,擔起乾糧,兒子帶著醃菜,送到執役的地方。縣令還以為王裒來求見,盛裝出迎,王裒在路旁站立,說:「門生到縣裡服役,我來此地送別。」就與門生握手告別,兩且流下眼涙。縣令立刻放人,讓他回家,大家都覺得縣令好丟臉。
  地方人士管彥,雖有才華,但無名聲,王裒與他交友,而且約為親家。管彥後來到朝廷作官,死後葬於洛陽。王裒就將女兒另嫁,王裒的弟弟不解,王裒說,我餘生就在這山裡,姊妹都在遠方,音訊皆無,深以為憾,也絕不再有此事。今天管彥的兒子葬父洛陽,已是京師的人,不是我原先的想法。弟弟又說,他母親是山東人,將來會回到臨淄。他說:「那裡有父親葬在河南,又隨母親住在山東,如果這樣,就不是我結親的本意。」王裒的意思,父墓在河南,就不可以隨母住山東,為什麼?也請一思。
  北海人邴春,家境不好,立志向上,遊學各處,地方人士以為他將如三國時代的邴原。但王裒與他交談,感到此人性格陰柔,心胸狹窄,貪慕名聲,將來必無所成,後來果然如他所料。王裒強調人之所言所行,要歸於善道。不可以自己的長處能力,也要求別人做到。
  胡族勢盛,中原動亂,洛京失守,盜賊蠭起。大族紛紛南遷,王裒戀念舊壤,不忍離去,不幸為賊所害。《晉書》史臣曰:「王裒隠居不作官,樹枝枯乾,應驗誠心,雷鳴之聲,憶及母愛。」贊曰:「王裒、許孜,孝心淳厚,德行所至,有感必徵。」所作所為,感人至深,且應及天心,給予高度肯定。

    我們需要閱讀史書孝友傳嗎?
  
  孝友傳的這些內容,今人所寫史書很少提及,甚至可說未曾見到。何以如此,不為無因。首先,這些人物與行事,可說人微事瑣,不能列入古代大事的「歷史」範疇。其次,「孝友」可歸於昔日之修身,今人所說的公民修養,也與歷史有其距離。即以《晉書.孝友傳》開篇的李密事蹟,其〈陳情表〉即在其中,這是昔日高中生必讀的名文,也是屬於國文,而非歷史。我們今天學習歷史,此一內容似可略去。
  《晉書》特別將孝親典範人物闢為〈孝友傳〉一卷,就是強調尊親之道,孝友之義,應為人倫之本,有所表現者,予以表揚。企盼讀者景行行止,知所取法;若能蔚為風氣,必可促進風俗淳美,社會健全。司馬光寫《通鑑》也將之摘錄,視為史書之精彩篇章,王裒即其一例。
  我們今天學習歷史,閱讀史書之重點,不只是知悉過去事跡而已,了解昔日人物言行,以及其蘊含之文化意義,尤其重要。中國文化重視孝道,前人孝友的表現,有所認識,也是繼承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環。
  所以,對於史書〈孝友傳〉的記載,我們似乎沒有讀它的需要。但是,如果我們想要了解傳統文化,它仍是應該閱讀的篇章。

                     2025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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