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喜歡讀歷史,喜歡進入過去的世界,觀看時代的變化,人物的賢奸,若能理解感受,對我們的立身處世,必有助益。問題是,我們要讀些經書嗎?個人淺見,是的,應該讀點經書。古書分類,經史子集,經學總是在史學之前,認識傳統文化,四書五經的重要,仍然高於四史通鑑。經學是儒家的根本,我們多多少少都應該有所接觸,收獲豐歉,就看用功多少了。至少,我們讀史書時,經學大師總是值得認識欣賞的。
鄭玄的生平與著述
鄭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八世祖鄭崇,西漢末年任尚書僕射。鄭玄出生時,家境一般,十二歲隨母親參加地方節慶,同在一起十幾人,穿著講究,言談輕快,母親也要小玄參與其中,但他說,我不要,我不喜歡。他喜歡什麼呢?長大了,在地方上當個聴訟辭,收賦稅的小吏,他也不喜歡,一有空跑去學校聽課。父親很不高興,罵也沒用。終於讓他進了太學,師事第五元先(姓第五,名元先),讀通了《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歷》、《九章算術》,又跟從張恭祖讀《周官》、《禮記》、《左氏春秋》、《古文尚書》。這些經籍,他學通了,指非但理解,而且能夠記誦。何以能在不長的時間,取得如此豐碩的成績?惟有既聰明又努力,方才可以達到。
在洛陽已無可以指導的老師,他就西入關中,經盧植的薦引,投身馬融門下。馬融自視甚高,門徒四百多,能夠聽他講課的,只有五十幾。鄭玄到了三年,還沒見過這位大師,只能向他的大弟子學習。鄭玄不因未見馬融而懈怠,日夜讀書,非常用功。馬融集合學生,考論圖讖緯書,聽說鄭玄精於推算,就召他上樓,鄭玄也藉此機會,把讀書不明疑點,向馬融請教。馬融一一解說,鄭玄聽畢,請辭東歸。馬融說:「我的學問主張,也跟著他到了東方。」
鄭玄遊學在外,十幾年方歸故鄉,家裡貧困,仍需耕種。但名聲已高,前來拜師的弟子,已有數百上千。黨錮事起,鄭玄也歸於黨人,禁錮在家。他杜門不出,勤於著述。這時,何休從今文家立場,寫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批評古文經學。鄭玄就寫了〈發墨守〉、〈針膏肓〉、〈起廢疾〉,從古文立場,加以反駁。何休說:「鄭玄進了我家,拿了我的武器,來打我了!」東漢之時,經學中的今文家興起,直到此時,馬融寫答北地太守劉瓖,鄭玄寫答何休,古文之學,也很昌明。
靈帝末年,黨禁解除,大將軍何進徵召鄭玄,地方懼於何進威勢,逼鄭玄前往。何進禮數周到,鄭玄不受朝服,只穿平民衣著,見了一面,就逃走了。這時鄭玄六十歲。當時,從各地前來的有千餘人。北海相孔融,特在高密設一「鄭公鄉」,並建一大門,稱「進德門」。
董卓握權,遷都長安,黃巾起事,寇擾山東,鄭玄避地徐州。獻帝建安元年,自徐州回高密,遇到黃巾賊數萬人,黃巾頭目見到鄭玄,無不下拜,相約不擾高密。
鄭玄病了,想到年事已高,寫了一封給獨子益恩的信。說道:「我出身貧窮,作過小吏,喜歡讀書,游學各地,從有地位的通人,隠於民間的大儒,請教求學,熟悉六經,粗讀傳記,也探討了讖緯圖書的奧密。年過四十,才回到家鄉,由於黨錮,在家十四年。朝廷徵召,與我聯名的,有的當到了宰相。他們都是有才有德,而我只是想要:闡釋先聖的原意,整理百家的異說,可以在這方面盡力而為。接着黃巾為患,逃難回家,已年屆七十。我想把一切家事,都交給你一人。我要你努力作一個君子,容貌舉止,嚴肅謹慎,成為有道德的人。聲望名譽,是別人給你的,德行表現,則是自己立志作到的。然而,有好的聲望,也使生命有光彩,也要時時想到。我樂於學問,有點成績,不讓後人蒙羞。心中放不下的,只有親人墳墓還未修好,我寫的書,日久腐壞,要趕快傳諸其人。今天,我們不愁飢寒,還是要勤儉持家。」
這時,大將軍袁紹在冀州,統有重兵,大會賓客。派人邀請鄭玄,鄭玄最後到達,請至上座。鄭玄「身長八尺,飲酒一斛,秀眉明目,容儀溫偉。」雖然很老,仍然很帥。袁紹手下,多才俊之士,見鄭玄不過是一個儒者,競相提問,不拘經籍。鄭玄隨口回答,大出問者意料,雖是聞所未聞,眾人無不饜服。汝南應劭問:「我是前太山太守應中遠,可以作您的弟子嗎?」鄭玄回答:「孔子門下弟子,有德行、政事、言語、文學四科,顏淵、子貢不稱自己的官職。」應劭臉都紅了。袁紹薦舉,朝廷徵召,鄭玄皆以老病,不應。
建安五年,鄭玄夢見孔子,對他說:「起來,起來!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醒了,加以推算,知道生命已到終點。不久生病,這時,袁紹與曹操相持於官渡,袁紹命其子袁譚逼鄭玄隨軍,鄭玄不得已,帶病前往,病重而逝,年七十四,遺令薄葬,前來送葬者千餘人。
鄭玄答門人弟子問五經的對話,弟子依《論語》作《鄭記》八篇。鄭玄作注,有《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候》、《乾象歷》。又著有《天文七政篇》、《六藝論》、《毛詩譜》、《駁 許慎五經異論》、《答臨孝存周禮難》,等百餘萬言。
鄭玄注經,力求詳盡,學者覺得囉嗦,但一般認為闡釋洽當,齊魯一帶,儒者尊信。門人為當朝大員的不少,他也拔舉人才。獨子益恩,救援孔融,為黃巾所殺。留下遺腹子,因手紋頗似乃祖,鄭玄命名小同。
范曄在史論中寫道:「秦焚六經,文明遭殃,漢興以來,儒學復盛。時至東漢,各家競起,固執己見,互不疏通,經有數家,家有數說。章句多者,百餘萬言,學者勞而少功,後生疑而不信。鄭玄網羅各家,全面探討,盡除謬誤,加以改正,補充漏失,清楚論述,使學者知所遵循,有益學習。(按:錢穆說:此言可謂得鄭學之真趣。見氏撰〈兩漢博士家法考〉。)祖父(范曄的祖父)范寧,研讀經注,每感鄭注優長,仲尼子弟不能過也。講授生徒,必以鄭注為主。」
經學史中的鄭玄
我們讀了《後漢書.鄭玄傳》,知道了鄭玄的生平大概,也佩服他在學問上的努力,得到卓越成就與崇高聲譽。但是,我們看到他在經學史上的貢獻與意義嗎?似乎很少。因為這不是范曄撰述之時,必須交代的內容。於是,我們要另尋他途,看看後人在經學史的研究,給予鄭玄怎樣的地位與評價。
皮錫瑞(1850-1908)的《經學歷史》,是瞭解經學發展最為精簡深刻的名著,作者將經學分為十期,分別是:開闢、流傳、昌明、極盛、中衰、分立、統一、變古、極衰、復盛等時代,加以論述。文辭簡要,內容豐盛,周予同詳加注釋,最便閱讀。玆將有關鄭玄經注研讀不輟的情況,略摘於下:
東漢末年,經學中衰。「鄭君康成,以博聞彊記之才,兼高節卓行之美,著書滿家,從學盈萬。當時莫不仰望,稱伊雒以東,淮漢以北,康成一人而已。或言先儒多闕,鄭氏道備。自來經師未有若鄭君之盛者也。」(頁123) 「鄭君博學多師,今古文道通為一,見當時兩家相攻擊,意欲參合其學,自成一家之言,雖以古學為宗,亦兼采今學以附其義。學者苦其時家法繁難,見鄭君閎通博大,無所不包,眾論翕然歸之,不復舍此趨彼。」(頁131)。
隋唐時期,經學統一。「朱子謂五經疏,《周禮》最好,《詩》、《禮記》次之,《書》、《易》為下。……《詩》、《禮》、《周禮》,皆主鄭氏,義本詳實,名物度數,疏解亦明;故於諸經正義為最優。」(頁185)
全書最後篇章,亦可摘錄於下:「今欲簡明有用,當如《漢志》所云『存大體,玩經文』而已。……《詩》主魯、齊、韓三家遺說,參以《毛傳》、《鄭箋》。……三禮主鄭注,孔、賈疏,先考其名物制度之大而可行於今者,細碎者姑置之。……本漢人治經之法,求漢人致用之方,如《禹貢》治河,《洪範》察變之類,而兩漢人才之盛必復見於今日者,何至疑聖經為無用而以孔教為可廢哉!」(頁324)
鄭玄注經,雖云雜揉古今,但也看到他不立門戶,擇善固執的為學態度,也是近千年鄭注不廢,成為傳統文化的重要成分,值得我們重視,進而研讀,庶幾對於傳統文化亦可有深一層的瞭解。
讀點經書,稍知經學,認識傳統文化
儒家經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中國政治思想史》作者蕭公權,述及幼年所受經史教育,有曰:「十四歲那年,何篤貞先生來教我們。這是我幼年讀書的重要關鍵。從清宣統初到民國三年底,五年當中,在何師教導之下,我才粗淺的認識了中國經史文學的輪廓,經驗到學而時習的快感。他認為「十三經」必須涉獵。那時我已讀過「四書」了,他教我(一)加緊熟讀「詩經」、「春秋左傳」、「禮記」、「尚書」、和「爾雅」;(二)隨後涉獵「周禮」、「儀禮」、「易經」;(三)此外「公羊傳」和「穀梁傳」在有餘力時過目一下。上列第一類的五種並不背誦全書。比較不重要的,由我翻閱一下,不去「精讀」。採取這樣速成的方式,我居然在五年之中,「讀」完了十三經。他不要我們讀「史記」、「漢書」等史學要籍,而要我們讀「綱鑑易知錄」,他教我們不必去管書中關於前代的褒貶而專注於事迹本身。在那五年中,近乎偷工減料地讀經史,給與我不少「國學」常識,後來受用不盡。」(氏著:《問學諫往錄》,頁19-20)
錢穆、呂思勉是現代學者,對於經學均有深刻造詣。錢穆記師生二人討論經學,說道:「誠之師(呂思勉字誠之)已成名,余獲與通信,曾經為經學上今古文之問題,書問往返長函幾達十數次。各累數萬字,惜未留底,今亦不記其言之詳。惟憶誠之師謹守其鄉前輩常州派今文家之緒論,而余多方加以實疑問難。誠之師最後一書,臨了謂君學可比朱子,余則如象山,儘可有此異同。」(氏著《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頁47)
我們讀中國史,若視經學為無物,不予理睬,不知其時人們思想觀念之本源,社會價值風氣之依據,總是有所欠缺。至於個人品格之陶冶,道德之體認,經籍之功效必然高於史著,更是我們觀看過去世界之時,不應忽略的景色。
2024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