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5日 星期二

《魏書.儒林傳》中所見儒者形象

 

關於中國中古時期的學術教育,我們粗淺印象,胡人所建的北魏政權,朝廷大多關注兵戎攻戰之事,至於提倡文教,傳授經學,他們既不理解,也不重視。這樣的看法應該是片面的,欠妥的。就以五胡十六國時期來說,中原的胡族政權也都不關心文教。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述及:劉淵父子皆粗知學問;石勒時,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又定秀才、孝廉試經之制。慕容廆大興文教,慕容氏於五胡中漢化最深。苻秦文教尤盛,諸經皆置博士等等;得出了「五胡雖雲擾,而北方儒統未絕。」的結語。再讓我們打開皮錫瑞的《經學歷史》看看,皮氏把南北朝時期的經學稱為「經學分立時代」,所謂「分立」,即此時的說經者有「南學」與「北學」之分。皮氏說:「經學萬古不廢,歷南北朝之大亂,異端雖熾,聖教不絕也。而南北諸儒抱殘守缺,其功亦未可沒焉。夫漢學重在明經,唐學重在疏注;當漢學已往,唐學未來,絕續之交,諸儒倡為義疏之學,有功於後世者甚大。」皮氏又引清代大學者焦循的話:「正始以後,人尚清談。迄晉南渡,經學盛於北方。大江以南,自宋及齊,遂不能為儒林立傳。梁天監中,漸尚儒風,於是梁書有儒林傳。陳書嗣之,梁所遺也。魏儒學最隆,歷北齊、周、隋,以至唐武德、貞觀,流風不絕,故魏書儒林傳為最盛。」說明了北朝儒學之盛,特別舉出《魏書.儒林傳》,以為佐證。皮錫瑞的《經學歷史》是這個領域的名著,也是我們了解中國經學傳統應該一讀的書。

《魏書.儒林傳》有一序言,對北魏一代儒學發展作簡要之描述,《北史.儒林傳(上》》大致相同。另外記有儒者十七人,內容甚多,這裡只選幾位具有代表性的儒者,略作介紹。

張偉,太原人。學問遍及諸經,而不是專攻一經,他在鄉里講授,前來受教的,經常是幾百人。他的教學態度寬和謹慎,什麼學生都收,而且十分認真。有的學生或不能理解,或堅持己見,怎麼講也不懂,一直問一直問,他就一再解釋,又是說故事,又是舉例子,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儒謹汎納,勤於教訓。雖有頑固不曉,問至數十,偉告喻殷勤,曾無慍色。)他的教學,利用經典內容,教導深刻含義,尤其是注重生活實踐。他的學生感到老師很有愛心,百般照顧,也就對他很好,把他像父親一樣侍奉。(常依附經典,教以孝悌,門人感其仁化,事之如父。)他的性格恬淡平靜,不會因為境遇不同,表現有異,總是安適優雅,誠直謹慎,不會說出不得體的話。(性恬平,不以夷嶮易操,清雅篤慎,非法不言。)

張偉與高允一同被徵入朝,担任一些官職,曾出使酒泉,慰勞沮渠氏;也出使南朝劉宋,後來出任營州刺史。他担任地方長官,以照顧百姓,導民為善為原則,不依藉律令,不重用刑罰。而且清廉自守,以身作則,屬下的郡守縣令也就不敢貪污舞弊。(在州郡以仁德為先,不任刑罰,清身率下,宰守不敢為非。)我們沒有看到張偉有經學上的著作,他顯然不是一位「學者」,作為儒者,他的成就在教學。

這位張老師在教學方面,有那些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先,張偉知識面很廣,他「學通諸經」,用今天的話來說,可以講授課表中的任何一門課。他既通諸經,講述之時,必能旁徵博引,互相印證,內容既有廣度,又不乏深度,教學的質量必定很高。其次,他的教學態度,很有耐性,重要的地方,一遍一遍,不厭其詳,講到學生理解贊同為止。對於學生的提問或異見,也盡量解說,從不生氣,更不會擺出高高在上的威權姿態。這樣的學習過程,學生非但理解經義的知識,也從老師身上中學到了待人之道。第三,教學的重點,不是經書上的字詞解釋、名物訓詁,而是做人的道理。這些只是日用尋常的觀念,可以見於經典記載,學習者非但要了解其意含,更要體悟聖賢的用心,方能進一步落實於生活之中,成為有德之人。再說,老師展現的慈愛之心,更是讓學生感動不已,足見身教之效果,往往為言教所不及。我們也可看到,張偉對於自己的學問,深具信心,就是放下教鞭,穿上官服治理百姓,仍然依道而行,以仁德為先,不任刑罰,清廉勤奮,為民表率。

劉獻之,年幼家境不好,喜讀《詩經》、《左傳》,也曾拜師學習,後來讀了很多典籍。他說:「如果楊朱、墨翟不寫這些書,千年之後,人們不會知道他們格局如此之小。」在他眼中,只有孔子是偉大的;孔子的話,「實獲我心。」人們前來問學,劉獻之就說:「立身於世,雖有各行各業,若以孔門四科為準,當然以『德行』為首。你們若能在家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就是不出門戶,美名也是遠近皆知。如果不能做到,儘管髮懸樑、錐刺股般的用功;或跟著老師,亦步步趨,不停請益,只能做到知識豐富,無所不曉,也不過如同用土塑的龍來求雨,炫耀而已,對於待人處世,有何好處?孔門弟子,最初也不懂,後來理解了,有些就回家侍親。弟子準備束脩不容易,老師也不能隨便收受。」各地的求學者,聽說了他的這番話,不敢前來跟他讀書,學生也就不多。

劉獻之擅長《春秋》、《毛詩》,每次講《左傳》,講到隠公八年就停了,因為《左傳》的義例都講完了,不須再講;弟子也就不能完整了解老師的左傳之學。劉獻之也有做官的機會,他都推辭。當時,劉獻之與張吾貴齊名,海內並稱「儒宗」。張吾貴每次講學,門徒多至千人,但有點成績的,非常之少。劉獻之的學生,幾百人而已,大都學業有成,通曉某經。有識之士看來,兩位老師優劣也就十分明顯了。其時正是大亂之後,五經雖然各有師說,許多地方仍滯礙難解,大家就問劉獻之。劉獻之雖未遍注諸經,但他標示的宗旨,與昔日的舊解頗有不同,他著述的《三禮大義》、《三傳略例》、《注毛詩序義》等,均行於世。

《儒林傳》中也記載了張吾貴,他少時很聰明,很會說話。成年後,高大英挺,容貌俊秀,也曾從師學《禮》、《易》。老師大概講述,他讀了一遍,就提出自己的解說,很多人就來跟他學。一年夏天,學生上千,但不講《左傳》,學生就說,張老師不懂《左傳》,他聴說了,對學生說:「今夏我暫時停課一個月,下次上課時,你們來聽《左傳》。」他對劉蘭說:「你讀過《左傳》,請為我講一遍。」一個月中,張吾貴兼讀杜預與服虔的注,把兩家之說混在一起,不加分辨。學生來了,就開講《左傳》,義例方面提出許多新解,都與昔人不同。劉蘭也坐在學生中聽他講述。學生對老師居然能講《左傳》,感到驚奇。但他講的內容,不過是以聰慧辯才,掩飾內容錯誤,提出一些詭異說法,很多不能成立,課也就開不下去。他看不起王侯官員,始終不肯出仕。

劉蘭與張吾貴很不一樣,三十歲開始讀書,家人覺得他很聰明,幫著他從師求學,家裡不富裕,他得且耕且讀,三年後,開始講學。他讀《左傳》,五天讀一遍,又兼讀五經,講《左傳》推究傳文、注者的原意,再徵引有關事物,可謂精細深入,對經義的發揮,既審慎又淵博,學習《左傳》,都以他為宗師。他的學生很多,但他排斥《公羊》,又批抨董仲舒,反對他的人也不少。

徐遵明,少時好學,十七歲隨鄉人出外求學,先到上黨,從師學《毛詩》、《尚書》、《禮記》,一年後離開,投向張吾貴,當時張吾貴名氣很大,但他聽了幾個月,就私下對友人說:「張老師名氣大,但所講義理沒有準則,不合我心,我想跟從其他老師。」就離去了,另投他師。一年後,又要離開,友人說:「你年幼從師,一再更易,不到一個階段,又要走了。你離家千里,外出求學,這樣一再更換,恐怕一事無成。」遵明說:「我今天才知道真正的老師在哪裡。」友人問:「哪裡?」遵明指著心說:「正在這裡。」雖然投奔另外一位老師,但只閉門讀書,六年時間,讀了《孝經》、《論語》、《毛詩》、《尚書》、《三禮》,又換到另一位老師家,因為老師家有晉代永嘉舊本的《服氏春秋》,他前往研讀。過了幾年,寫成《春秋義章》三十卷。

徐遵明開始教書,起初門徒很少,後來逐漸增多。遵明教課,必定拿著經書與注疏,講述義理,有憑有據。後來,他的學生講課,也照著這個方式。遵明講學二十年,這種講課方式,大家認為最好,也都學習。但是,遵明愛錢,總是想辦法弄錢,與儒者給人的形象,頗為不符(頗好聚歛,有損儒者之風)。《北史.儒林傳上》記有遵明勒索學生之事,即要學生交絲納粟,抵作束脩。元顥入洛,任城太守舉義兵,遵明支持,為亂兵所殺,年五十五。過了幾年,弟子李業興上表請為老師賜諡贈爵,有云:「已故處士徐遵明,出身平民,不是世族,心志高遠,情意恬淡。能夠閉門苦讀,學有專精,鑽研經典的幽微,體會聖賢的宗旨,都能深入堂奧,宣講精義,成為海內大師,萬人景仰。(弗因世族之基,長為原野,託心淵曠,置情恬雅。故能垂簾自精,下帷獨得,鑽經緯之微言,研聖賢之妙旨,莫不入其門戶,踐其堂奧,信以稱大師於海內,擅明師於日下矣。)」又云:「北海王元顥在南朝陳慶之的幫助下,進入洛陽,當時支持的人很多,但遵明忠於魏朝,與太守誅除叛逆,時運不濟,遇難而死。至誠的高節,堙沒無聞,朝野人士,為之哀悼。特別請賜以顯諡,贈以好爵。這樣,人們可以體會朝廷崇尚德行的作風,也可以讓學生知道努力讀書的好處(仰申朝廷尚德之風,下示學徒稽古之利)。」朝廷沒有反應。

皮錫瑞《經學歷史》中對徐遵明的經學造詣評價很高,說:「北學以徐遵明為最優,擇術最正;鄭(玄)注《周易》、《尚書》、《三禮》,服(虔)注《春秋》皆遵明所傳:惟《毛詩》出劉獻之耳。」

李業興,少年性格耿介,出外求學,不辭辛苦。對於經典文本,苦思力索之外,喜歡參讀不同解說。他先從徐遵明讀書,因為當徐遵明學生不多,他就去跟鮮于靈馥問學,鮮于靈馥說:「你跟著羌博士,學到什麼?」李業興低頭不語。鮮于靈馥講《左傳》,李業興問了幾個大問題,鮮于靈馥答不出來,李業興站了起來,說:「羌弟子就是這樣!」回到徐遵明的講堂。不少學生就離開了鮮于靈馥,改投徐遵明。徐遵明學徒大盛,李業興起了帶頭作用。

李業興的學問甚為淵博,經學之外,涉獵圖緯方術等學問,尤其精於歷算。他參與修曆以及制訂禮儀的工作,也在朝廷任官。曾出使蕭梁,與朱异談明堂之制,答梁武帝經義之詢,不卑不亢,據理直言,表現傑出。《北史.儒林傳上》記業興的鄉音很重,南方人引為笑談。

李業興愛好典籍,不停蒐集,親手整治,加上題帖,數目已近萬卷。這些書他不時閱讀,見聞更廣,讀書人都佩服他的淵博。他為人豪爽,重意氣,朋友有難,盡力幫助。但脾氣很壞,與人吵架,罵起人來,聲色俱厲。就是辯論之時,也是高聲喊叫,不像是讀書人。他常對人說:「要說我好!雖然明知不是真心,總比罵我要好些。」只想自己占上風,不管以後如何,當時人不喜歡他,覺得他很討厭。但要談學問的精深,沒人比得上他。(性又躁隘,至於論辯之際,高聲攘振,無儒者之風。每語人:「但道我好,雖知妄言,故勝道惡。」務進忌前,不顧後患,時人惡之。至於學術精微,當時莫及。)

《魏書.儒林傳》的內容甚豐,我們只介紹這幾位,不足涵蓋。該傳的「史臣曰」有云:「古語說:容貌身體不足以炫耀;勇敢有力不足以依恃,族姓高貴不足以傲人;先祖功業不足以稱道。然而可以名揚天下,流傳後世的,只有學問!(容體不足觀,勇力不足恃,族姓不足道,先祖不足稱,然而顯聞四方,流聲後裔,其惟學乎!)」說明從古以來,重視學問,強調學習,已成傳統。担負此一重責的,首推儒者。儒林傳中的人物,大都以專研經典為志趣,教授生徒為職責。而學問之中,當然以經學為主,但也不乏兼擅其他學問。李業興善於圖緯方術;孫惠蔚講述佛經,皇帝滿意,詔加「惠」字,號惠蔚法師;平恒,「自周以降,暨於魏世,帝王傳代之由,貴臣昇降之緒,皆撰錄品第,商略是非,號曰:《略注》,合百餘篇。好事者覽之,咸以為善。高允每稱博通經籍無過恒也。」」可知史學造詣頗深。這些都是傳中可以隨手舉出的例子。

我們讀《資治通鑑》,不會遺漏那段常爽教學的名文,描述魏太武帝攻取學風甚盛,號為多士的涼州,以致魏之儒風始振的重要事蹟。見於卷123:「魏以索敞為中書博士。時魏朝方尚武功,貴遊子弟不以講學為意。敞為博士十餘年,勤於誘導,肅而有禮,貴遊皆嚴憚之,多所成立,前後顯達至尚書牧守者數十人。常爽置館於溫水之右,教授七百餘人;爽立賞罰之科,弟子事之如嚴君。由是魏之儒風始振。高允每稱爽訓厲有方,曰:『文翁柔勝,先生剛克,立教雖殊,成人一也。』」儒林傳中未見索敞,常爽有之,《北史》則有常爽專傳,皆載有此事。

我們讀《魏書.儒林傳》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非但看到了儒學傳授的情況,也看到了這些著名學者的在人們心中的形象。簡要歸納,張偉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師,學識廣博,講述勤懇,亦有重點,而且以身作則,雖然未見學術上的貢獻,亦為人們敬仰。劉獻之講學,以立身之道的德行為主,不貴博聞多識。但他在經學上的貢獻,海內稱為「儒宗」,成就遠過於在教學上的名聲。最有貢獻的當推徐遵明,他在學習過程中,明白了老師所說,必須心中服膺,才是真知。北魏儒者經學著作,遵明成績最好,所以皮錫瑞稱他「北學最優」。他在教學方面亦有貢獻,「持經執疏,然後敷陳」的教學方式,由他的學生傳續下來。但也有頗為負面的形象,就是「頗好聚歛」,後世甚至以「勒索」形容,當然是有損儒者之風。教師收取學生束脩,絕非聚歛,遵明之受人疵議,主要仍在貪念。〈儒林傳〉所記儒者之中,也有無絲毫貪念者,如平恒,他是南朝名將王玄謨的外甥,父祖都仕宦慕容氏的燕國,但他「廉貞寡欲,不營資產,衣食至常不足,妻子不免飢寒。」衣食不足,妻子飢寒,當然不足為訓,但史書記此,則是表揚其人之廉潔。李業興,學識淵博,論學能讓南朝君臣為之折服,為國增光。但性格急躁,脾氣暴烈,也是有損儒者形象。

最損儒者形象的當屬張吾貴。張吾貴長處有二,一是高大俊秀,有非常好的外表;二是聰慧善辯,膽大氣盛。這兩項長處,固然可吸引眾多生徒,但這位張老師,既無真實學問,又欠謙謹態度,只憑聰明,現學現賣,必然滿口胡言,不耐驗證,學生稍能思考,必不信服。史書寫他「辯能飾非,好為詭說,由是業不久傳。」留下了做為教師的反面教材。我們也是教書先生,一定要以這位張老師為誡鑑。平時多讀好書,充實學問;課堂上謹懇講述,溫言勸喻,才能做一個稱職的好老師。

 

                            20201231 疫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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