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3日 星期二

遠古歷史,教些什麼?



104學年度第一學期,我在清華的第一堂中國歷史課,一開始就問學生:「歷史從那裡開始?」無人舉手。我說,大家都習慣了選擇題,那麼我們用選擇的形式再問一次,歷史從哪裡開始?選項是(A)宇宙的形成(B)地球的形成(C)人類的出現(D)文字的出現。你選哪一個呢?有一位同學問:「歷史,是什麼意思?」我說就是你們學過的那個意思。另一位同學說:「如果歷史指人的記錄,是人類的出現;如果指文明的記錄,就是文字的出現。」我說:「講得非常好。先對歷史作一個界定,再說出答案。我們都知道,歷史是與人有關,所以,大爆炸形成的宇宙,以及有著四十六億年左右生命的地球,都不是我們這門課要談的事。」
     文明的出現當然是一件大事,我們一定要談,但在文明出現之前的人類活動,我們應該談的是什麼呢?請看看講綱上選錄的資料,我來讀一下,請大家注意聽,我會著問兩個問題。
     講綱上寫著:文明出現之前,漫長的「舊石器時代」,對我們來說,有何意義?
       
     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歷史中,我們的祖先天會面對的事,就是和小團體裡的成員反覆互動,經過無數的生命的數千個世代,一直維持著類似的生存環境。換句話說,經過無數次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祖先已經養成一種互惠利他的邏輯。我們到今依然存活下來,大部分是因為我們祖先把這種邏輯內化成心智的一部分,由於這種邏輯,人類得到了合作的益處。
       《隱藏的邏輯》Mark Buchanan著,葉偉文譯,天下遠見,2007年。  
    情緒腦最有用之處,在於協助我們做困難的決定。它那強大的計算能力,能夠平行處理數百萬筆資料,使得我們在評估各種選項時,有辦法綜合分析所有相關資訊。於是,謎題分解成可以處理的小片段,然後再轉譯成實際的感覺。情緒腦之所以這麼聰明,是因為它能夠把錯誤轉換成具有教育意義的事件。你的腦袋永遠都是用同一種方式來學習,那就是:透過錯誤來累積智慧。
     《大腦決策手冊》Jonah Lehrer著。楊玉齡譯,天下文化,2010
     如今我們知道,意識與潛意識兩個系統中,比較重要的其實是潛意識。潛意識在演化早期就開始發展了,讓物種能應付必要的基本功能和生存,幫助偵查環境、安全的回應外界的刺激。潛意識是脊椎動物大腦中的基本配備,而意識則是選擇性的功能。事實上,儘管人類以外的動物,大部分不太能掌握意識的象徵性思考,但若少了潛意識,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存活。
     有些科學家估計,我們只對百分之五的認知功能有所覺知,其他的百分之九十五則超出意識的範圍,但仍深深影響我們----它的首要之務,就是讓我們能正常生活。
《潛意識正在控制你的行為》Leonard Mlodunow著,鄭方逸譯,天下文化,2013
     今日人腦的大小是五百萬年前的三倍,還發展出語言能力以及大幅提升的推理能力。為什麼我們內心會演化成律師,沒有演化成法官或科學家?如果人類的祖先不用全部腦力去找證據支持自己相信的事情,而是能弄清楚真相,真正明瞭誰基於什麼原因做了什麼事,這樣不是最適合的嗎?其實背後的答案就藏在這個問題裡:「你認為人類祖先要生存下去,真相和名聲哪個比較重要?」
          《好人總是自以為是》Jonathan Haidt著,姚怡平譯,大塊文化,20154月。
    我還想到一本有關舊石器時代的書,《舊器時代健康法則》,著者Robb Wolf,譯者張劭聿,2011年由財信出版。內容主要是說,我們的健康與基因有關,而基因又是百萬年來人們的生活形態所塑成。那麼,在這極其長久的時間裡,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很顯然,食物由採集與狩獵得來,每天的活動量非常大。但是一萬年前,新石器時代革命,農業出現了,人們的食物主要是碳水化合物的五穀類,而活動又愈來愈少。於是,各種疾病,如:糖尿病、憂鬱症、腸胃病與自體免疫疾病等困擾著今天的很多人。如何避免這類疾病呢?不妨採用舊石器時代的食物,吃些瘦肉、水產、堅果、種子、季節水果與蔬菜等等,健康狀況就會好些。這本書封面寫著「風靡全美!」在台灣好像未受重視,但不失為有趣的說法。
     我讀了第一段,請同學特別注意這段話:「我們祖先已養成一種互惠利他的邏輯,我們到今天依然存活下來,大部分因為我們祖先把這種邏輯內化成心智的一部分。」又說:這段文字的作者,原先是《自然》與《新科學人》的編輯,後來寫了不少科普讀物。這本書出版的比較早,中文譯本是2007年出的。我再讀第二段,接著說:這段文字的作者雷勒,原先是學腦神經科學的,他的老師是諾貝爾獎級的大師,他不想走學術的路,像他老師那樣埋頭做研究,就以他的所學來寫科普讀物,第一本《普魯斯特是腦神經科學家》受到歡迎,對了,你們知道普魯斯特是誰嗎?一片沉默;再問:哪一位同學知道普魯斯特,很簡單說一下好嗎?邊邊上出現一個聲音,「他是小說家」,我說很好啊,他寫過什麼著名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我說,非常好,今天的大學生,知道《純粹理性批判》的作者是康德,普魯斯特寫過《追憶似水年華》都是教養中不可少的。雷勒接著寫了這本書,英文書名是How We Decide更是大受歡迎,名利雙收,到處演講,紛絲不少。於是乘勝追擊,寫了一本中文叫《想像力》,原文是Imagine—How Creativity Works的書,第一章,巴布狄倫的創意腦袋,研究巴布狄倫的專家看了大感困惑,怎麼自已一點都沒印象呢?追究下去,原來是雷勒瞎掰的,結果呢?亞馬遜把這本書下架,博客來也把中文譯本下架。我讀了這本書,覺得蠻好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是作者瞎掰的。我為什麼講這些?這件事是告訴我們,做人做事都要誠實,不可欺詐。為名為利,不擇手段,總是下場淒涼。好了,我們看看他在講什麼,「情緒腦」極其聰明,我們要想想,與情緒腦相對的是什麼腦?立刻就有同學說「理性腦」,很好,作者認為情緒腦的能力是長期演化的結果,理性腦當然比不上。第三段文字的作者,是一位理論物理學家,任教於加州理工學院,與霍金是好朋友。他感到二十一世紀腦神經科學的飛躍發展,引起濃厚興趣,於是,大量閱讀有關論著,盡量參加學術研討,向專家請教,寫成了這一本既深入又有趣的書,作者本來就是科普的書寫高手,所以有此不凡的成績。第四段,選自一本英美書評界讚譽有加的書,中文書名有點俗氣,英文書名是The Righteous Mind,「正義之心」顯然比較氣派,中文書名是依它的副題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譯的。我選這段文字不無斷章取義之嫌,有點難讀,作者的意思是,我們今天,內心總是想要替自己的行為找理由,而不問事實是什麼;作者的意思是我們的祖先不是如此,我們的祖先用全部腦力弄清楚真相,或真正的原因,而不是找理由來支特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說,人類之所以能夠在艱難的環境生存,弄清楚真相,比有好名聲重要得多。這段的意思其實與前一段是可以相呼應的。
     好了,四段文字都解釋過了,我有兩問題,一是:這四段資料的共同觀點是什麼?二是:它的中心概念是什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很匆促的讀了四段既陌生又晦澀的文字,怎麼可能立刻回答像是共同觀點、中心概念之類的抽象問題呢?還是我來說吧,我的答案是,四段文字的共同觀點是,今天的人類,是百萬年演化成的:其中心概念則是我們對腦部發展的了解。第一段沒提到腦部發展,下面三段都講到腦部,我們應該要知道,腦部發展的重點不是理性的滋長,而是情緒、潛意識的形成,非常重要,是讓人類能夠存活在世的重要因素。這應該是文明萌發之前,百萬年的漫漫長夜給予我們今天最為重要的資產,也是我們開始讀歷史時,首先應該知道的事。
     我當然知道,沒人這樣講中國舊石器時代,我也知道,大家習以為常的講法是從北京人談起。我問同學,你們以前讀中國舊石器時代,讀的是什麼?一片沉默,有點出乎我的預料,今天的學生連北京人都不認識了嗎?我走到一位同學面前,問:你對舊石器時代留下什麼印象?回答是知道用火,不錯啊,接著問:是什麼人用火呢?面對的同學大概是太緊張了,說:伏羲氏。我說伏羲氏不對吧,馬上就有同學說用火的是燧人氏,我說對的,但不是我要的答案啊,中國舊石器時代知道用火的誰?「北京人」這個答案終於出現了。
     北京人的發現與下場,從猿人的大牙齒,到地質系畢業生裴文中的發掘,到步達生、魏登瑞對頭蓋骨的研究,到二次大戰北京人的失踨,是我從前必講的內容,今天都不再講了。我問學生,周口店發現北京人,對我們的意義是什麼?同學當然答不出來,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知道,當年北京人的出土是轟動世界的一件大事,後來的藍田人、元謀人就不再能夠享受同樣的榮寵與光環了,時代不同,人們關注的重點已有所變異。如果說,考古證明中國大地出現很早很早的古人類,這又能夠說明什麼?對今天的我們有何意義?老實說,我都說不出什麼來;我們總不能說,這就是事實嘛,記住就對了。
     問題是,不講北京人、山頂洞人,而是閱讀這些不是歷史的片段文字,浮光掠影地談腦部的發展,在歷史課上適合嗎?我覺得適合的。我的理由有三:首先,百萬年來的人類生活,當然是歷史變遷的重要過程,這段漫長時間,有關資料非常有限,腦部研究提供了人類演變過程中的重要訊息,無疑是歷史的一部分。其次,我們從腦部研究成果認識到,長期變化中佔有重要地位的是情緒、潛意識等屬於情感的部分,而不是我們一向強調的理性,這樣的觀念,應該給我們在學習與認知上,有所啟發。第三,我們學習歷史,應該泛觀博覽,不要畫地自限,只讀歷史學者的著作;任何有價值的知識,特別是有著時代意義的新知識,我們都應該略有所知,何況它又與我們的課程內容不是毫無相關。最後,青年學子進入大學,修習通識課程,主要是充實自己,涵養新加,激勵向上之心,追求高遠美好的理想境界,方法之一是大量閱讀,只要是好書,必然開卷有益。

                                                              2015925

                     本文已刊於《通識在線》第62期,2016年月號,頁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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