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9日 星期日

夷難折衝,國之所繫:記北魏三員猛將

 

中國中古時代,雖有治世,亦多爭戰。尤其南北對峙,戰事時起,或是胡騎南牧,或是揮軍北伐,武將扮演吃重角色。於是,我們不妨問問,史家如何描寫叙說這些人物?其實,我們較少見到戰略運用,戰術特色的記述。然而,名列史傳,必然不凡,他們各有特色,史家印象深刻,往往成為史事記述之重點所在,玆舉北魏三員猛將,稍作解說。

 

    蠻夷荒帥,貪腐成性:田益宗

 

    田益宗是光城蠻人,身高八尺,有氣勢,善用兵,相貌英俊,舉止大方,與一般蠻人頗為不同。他是當地蠻帥後人,原隸屬南朝蕭齊,直到北魏太武帝時,才歸順北朝。所轄之地官員皆由其任用,朝廷並於新蔡為他設東豫州,以他為刺史。

    南朝梁軍北伐,田益宗遣將抵禦,打敗梁軍,獲其二城。他還上表朝廷,陳述攻取方略,為北魏世宗採納,遣大將元英進攻義陽。當時南、北之交的郢、豫二州,諸縣多為梁據有,北魏唯有義陽而已。梁朝又以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等高官顯爵招降田益宗。此時南北情勢,勝負決於他的去向,他不為所動,郢、豫仍為北朝所有,這是田益宗的大功一件。

    田益宗年紀大了,貪念大發,聚歛不已,手下將士都難免不受侵擾。上行下效,諸子及孫,也都競相貪賄,謀求私利,風氣至為敗壞。手下受不了,都說要起來反抗,甚至叛變。北魏世宗不可能毫無聽聞,也很擔心,就派劉桃符前去處置,以安定情勢。劉桃符回到朝廷,報告了田益宗胡作非為的情況,世宗下詔:「聽說你兒子魯生,在淮南行事貪暴,很傷你的名譽。可以叫魯生前來京城,供職朝廷。」田魯生敢去嗎?當然不敢。於是,朝廷調動田益宗的職務,派為濟州刺史,其他官爵未作削減。朝廷也知道,益宗必不赴任,派遣李世哲與劉桃符,率軍襲擊,進入廣陵。益宗的兩個兒子魯生、魯賢於是南奔,並引進梁軍,光城以南的一片土地歸於梁有。李世哲打敗梁軍,恢復邊界,並將益宗帶回朝廷,還授以位階很高的征南將軍,改封曲陽縣伯。我們讀到這裡可以感到,北魏朝廷對這位來歸的蠻將,只因為他曾經效忠而一再容忍,儘量不加計較,以維持顏面。

    田益宗生長邊地,不習慣居住京城,雖然朝廷對他不薄,仍然不滿。上表申述劉桃符對他的譭謗。皇帝下詔,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起波瀾。益宗

又上表請浗回到東豫州,以便招還二子。當時主政的靈太后不同意。益宗也就過世了。

 

    一時驍勇,壯士功名;奚康生

 

    奚康生,本姓達奚,世代皆為部落大人。康生少時,身體強健,驍勇善鬥。所用弓矢,異於常人;彎弓需用十石力,箭矢既粗且又長。柔然南侵,康生憑其名氣,既為前驅軍主,又任宗子隊長。其後,隨車駕征鍾離,渡過淮河,南齊嚴加防堵。北魏孝文帝召募破渚中敵軍者,予以賞賜。奚康生應募,組裝木筏,㩦帶木柴,駛向敵營,因風放火,焚燒船艦。又在大霧之中,短兵相接,魏兵飛刀斫殺,梁兵不少溺死河中。奚康生因有戰功,加官進爵。

    吐京胡反,自號辛支王。奚康生隨章武王元彬往討伐,魏兵分為五軍,四軍皆敗,康生所率獨勝。他率精騎一千追擊。兩軍相遇,康生假裝受傷墜馬,胡兵以為必死,前來爭奪。康生一躍而起,舉矛剌殺,傷敵數人,伺機射死辛支王。

    南齊朝蕭齊置義陽郡,招誘邊民,奚康生隨從王肅進討。齊將張伏護在城樓辱罵不已,王肅囑奚康生將其射殺。康生描準城樓窗戶,待樓門一開,一箭射去,張伏護中箭斃命。齊軍見箭枝既粗且長,以為強弩射出。齊將圍渦陽,欲解義陽之急,又擊退魏軍,詔令奚康生馳援,康生擊走齊將桓和、陳伯之。以功任為征虜將軍,封安武縣男。

    南方已值蕭梁,聽說奚康生能用強弩,特製大弓兩張,弓長八尺,中間把手粗一尺二寸,箭矢粗如長笛,送與康生。 康生邀請文武同僚觀看。引弓平射,猶有餘力。觀者以為無人能及,嘆服不已。康生將此弓箭上呈朝廷,置之武庫。

    梁朝臨川王蕭宏率軍十萬進窺徐州,朝廷命奚康生馳援,康生將之擊敗。按:蕭宏懦弱不武,北軍歌曰 :「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見《南史.蕭宏傳》,意思是蕭宏與呂僧珍膽怯如婦人,他們只怕韋叡。)奚康生擊敗蕭宏,不需苦戰惡鬥,也是賞賜甚豐。出任華州刺史,頗有聲望,政績不錯。

    梁州刺史徐玄明來降,詔令奚康生迎接,宣武帝賜果與棗,當面說:「果就像是我的心,棗就早點遂我意。」可見甚得恩寵。軍至隴右,宣武帝駕崩,班師。

    出任相州刺史,因為天旱不雨,令人鞭打石虎畫像;再到西門豹祠祈雨,未獲,令吏割下西門豹舌頭。兩個兒子突然死了,自己也染病。算命的相士就說,這是遭到石虎與西門豹幽靈的報復。

    奚康生進入朝廷,拜光祿勲,參與了頗為複雜的政治鬥爭。他與靈太后的妹夫元叉,以及親家侯剛(女嫁康生之子難當)結盟。這時朝政動盪,政情複雜,玆依據《通鑑》卷一四九,略作簡述,或可一窺當時情勢。

    北魏太傅、侍中清河王元懌,非常帥,胡太后逼迫與他有苟且之事,時人皆知。但元懌有才能,禮敬士人,輔政很好,聲望很高。元叉恃寵而驕,多貪慾,每為元懌所抑,心生不滿,與衛將軍劉騰勾結,控制十一歲的小皇帝,禁閉太后,召集大臣,論元懌大逆,眾人畏懼,不敢異議。只有游肇抗言,以為不可。劉騰持公卿所議,殺了元懌,同時幽禁太后。朝野知道元懌已死,莫不哀悼,游肇憤邑而卒。

    魏主朝見太后於西林園,文武大臣侍坐。酒過三巡,奚康生跳力士之舞,舉手投足,瞋目搖頭,向太后示意,有所動作,太后了解他的意思,但未有任何指示。我們知道,奚康生的意思很明顯,願為主上清君側,即使是姻親,亦在所不顧。事出突然,一片死寂,奚康生藉君臣皆在,作出處分,無奈無人理會,反為元叉所執。元叉處康生死罪,難當恕死,難當哭著辭別父親,康生慷慨不悲,說:「我沒造反,你哭什麼!」康生赴市處斬。胡三省注:以此知一夫之勇,終當受制於人。

    我們讀到這裡,可以感到,奚康生與元叉、侯剛結盟,乃是迫於現實,心中甚不以叉、剛為然。力士之舞即表明心迹,儘管不免於死,但「慷慨不悲」也是盡己之力的一番表示。

    奚康生長期率軍作戰,殲敵甚眾,擔任地方長官,殺戮也多,因而信奉佛教。每至一州,則舍居室為寺塔。他還在南山立佛圖三層。臨死之前,夢及崩塌,和尚解釋是:「信士不吉利,無人再供奉,也只有崩塌。」奚康生很相信,果然大災難逃。

 

    奇材雄勇,媲美關、張:楊大眼

 

    楊大眼是武都氐族酋長楊難當的孫子,年少強健敏捷,奔跑如飛,然屬庶出,不受重視,生活清苦。北魏將南征,李沖典選將領,楊大眼前往,李沖不理。大眼說:「您大概不知道,我有一項絕技,能否表演一下。」拿出三丈長繩,綁住頭髮,奔跑如飛,長繩筆直,馬追不及。見到的人無不驚嘆。李沖說:「千年以來,從未見有如此材能的人。」任為軍主。楊大眼就對平日朋友說:「今天,我好像蛟龍得水,從此就不再與你們一起了。」於是,隨從魏帝征討各方,表現傑出,無不勇冠六軍。

    蠻酋反,楊大眼隸屬李崇,將之討平。大眼妻潘氏,善長騎射,隨從大眼征戰狩獵,總是身著戎裝,與夫並駕齊驅。休息時與諸將談笑自若,楊大眼稱之為「潘將軍」。

    楊大眼隨中山王元英進圍鍾離,為南朝韋叡所敗,發配至營州為卒。不久,朝廷念及前日功勳,再予重用。楊大眼到了京師,人們聽說大眼英勇雄奇,紛紛到臺省門巷,盼能親眼見到。此後也多有戰功。

    楊大眼對士卒很好,叫他們「兒子」,看見兒子傷重,為之流涕。每戰,身先士卒,無堅不摧。南朝將領都很怕他。甚至在淮、泗一帶,小孩哭鬧,只要大人說:「不准哭!再哭,楊大眼就來了!」小孩立即不再啼哭。王肅的弟弟王康,自南方北歸,對楊大眼說:「在南方聽到你的名聲,以為你眼睛大如車輪,見到你,才知道與常人無異。」楊大眼說:「兩軍旗鼓相望,凝神遠眺,戰陣進退,制敵之策,皆在目中,何需大如車輪。」當世之人,以大眼之驍勇,無人能及,就是關羽、張飛,也不能超越。但是,淮堰之役,喜怒無常,懲罰過當,軍士不無怨言。有人認為,長期征戰,個性作風有所改變,非復昔日了。

    楊大眼在荊州刺史時,結草為人形,穿上青色布衣,作為箭垜。召集蠻族酋長,對他們說:「如果你們不聽命,想造反,就這樣處理。」北海郡有虎害,楊大眼將之捕獲,把虎頭斬下,掛在市場。荊州蠻人都懼怕畏服,不敢打家劫舍。二年後,楊大眼去世。

    楊大眼沒上過學,沒讀過書,但經常叫人讀書給他聽,聽了幾遍,也都熟記。戰役之後,草擬露布,都是口授,下屬筆記,不比讀書識字的將領為差。

    楊大眼有三個兒子,潘氏所生,頗有父風。他徙至營州時,潘氏在洛陽,行為不檢,為大眼側室女婿告發,大眼盛怒,殺潘氏,再娶繼室元氏。大眼死,長子問元氏印綬所在,元氏指懷孕的肚子,說:「官爵由我兒繼承,你們都別想。」三個兒子都很生氣,棺木將還京師,長子等將棺木打開,女婿問:為什麼?立遭射殺。元氏害怕跑到河裡去,三子彎弓將射,長子說:「天下不容害母之人。」三子方才收手。兄弟三人,取出父親屍體,令人抱住,叛逃到了南方梁地。

 

    小結:蠻族將領,勇武有餘,殊欠文明

 

    北魏是鮮卑拓跋氏建立的政權,雖然有異於南方漢族朝廷,却也朝著漢化方向邁進。相對而言,光城蠻人、達奚後人以及武都氐族等,距離中原文化更遠,表現出來的作為與風格,雖然有其特色,更是顯出有欠文明。況且這些都是歷史邊緣人物,現代史著鮮少提及,我們不妨藉傳統史家之筆略窺一二。

    田益宗,其「猛」之處不在戰鬥,而在貪腐。僅憑其不受南朝招誘,得到朝廷信任,多予涵容。益宗遂與子孫剝削下屬,內部不和,幾至叛變。可知史家寫田益宗,作為反面教材。而益宗的表現,也是文化淺薄的必然展示。

    奚康生彎十石弓,射粗長箭,作戰有功。但史家書寫的重點似在落入政爭之中,以致下場淒涼。然而惋惜不舍之情,依然溢於紙上。

    最顯著的人物,非楊大眼莫屬,李沖說:「千年以來,未曾見過的傑出材能!」,洵非虛語。未曾上學,不曾識字,口授要點,寫成露布,也是天生才華。視士兵傷病,為之流涕,更是仁心的流露。至於家庭悲劇,諸子尚知「天下不容害母之人」,可謂保持作人底線,格調終嫌低下。

    也許,我們觀察從這三位人物,更可以看到文明的重要,學識的價值。「夷難折衝,國之所繫」,見於李延壽《北史》史論,亦襲自魏收《魏書》。我們不妨稍加挑剔,或曰:夷難折衝,國之所繫,學識不足,仍有憾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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