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鹂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計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是《唐詩三百首》所選杜甫七律的第一首,也是昔日讀點書的人,無不熟悉的詩。描述諸葛亮的志節表現,雖說未能成就功業,也是讓人緬懷不已。再說,如果看過《三國演義》,蜀漢武將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的精彩演出,也是印象深刻。我們對於蜀漢前期人物都有一定認識,不妨看看後期人物的表現,就以蔣琬、費禕、姜維三人事跡,略窺史家的描述與評論。
為政安民,社稷之器,孔明付以後事
蔣琬是零陵湘鄉人,隨劉備進入四川,担任廣都長官,劉備出外游賞,到了廣都,見到許多事都沒做好,地方長官又喝醉了,大為生氣,要處以重罰。軍師諸葛亮為蔣琬請命,說:「蔣琬有處理國政的大才,不適合擔任地方長官的小職。他的治理是以百姓安居為念,不作表面工夫 請主公多考慮一下。」劉備素來敬重諸葛亮,就不追究蔣琬了。蔣琬這時,夢見門前一頭牛,混身是血,不斷流淌,醒來感到噁心,就去問善於解夢的人。這人說:「看到血表示事情分明,牛角到了鼻子,是『公』字,您必定當到朝廷大官,這是大吉的象徵。」
劉備為漢中王,他被任為尚書郎。諸葛亮開府,進入府中為掾。朝舉茂才,蔣琬辭讓再三,諸葛亮寫了字條給他,意思是有些人只想作官,心中沒有百姓,而你正顯示了朝廷推舉茂才的真正意義,就不要再推辭了。諸葛亮在漢中,丞相府的事就交給他與張裔,丞相在外,一切兵士糧草供應,蔣琬常保充足。諸葛亮十分欣賞,說蔣琬忠於所事,可以和我一起擔負尊王大業。也給後主密表,說道如果自己不幸,後事可以交給蔣琬。
諸葛亮卒,蔣琬繼任為相,當時人心浮動,氣氛危悚。蔣琬處事泰然,拔擢人才。既無哀戚,更無喜色,按步為班,規規矩矩,有如平日,眾人逐漸信服。有一朝臣楊戲,素來言行隨意。蔣琬與他談話,他有時一句都不答。有人對蔣琬說,您與楊戲談話,他理都不理,像他這樣傲慢,也太過分了吧。蔣琬就說,人心不同,就如人面不同,當面贊同,背後批評,古人所誡,以為不可。楊戲說贊成,違背了他本心,直接說出不同意,則彰顯了我犯的過錯,於是,就不說話了,這是他的處理方式。
另一朝臣楊敏批評蔣琬做事糊塗,不如前人。按:《三國志》原文「憒憒」,《辭源》解為「糊塗」,並舉《三國志.蔣琬傳》為例。有人轉告蔣琬,就可以治楊敏罪。蔣琬說,我確實不如前人,他沒說錯。這個人說,他說你糊塗,是指那些事呢?蔣琬說,既然不如,就是事情做得不好,做得不好,就是糊塗,何必再問。後來楊敏因事下獄,大家替他擔心,得罪蔣琬,必死無疑。但蔣琬完全不記恨,楊敏免受重罸。
這兩件小事,《通鑑》加以記載,見卷七十四。胡三省也作了些注,諸如:「琬曰:人心不同,各如同面,」胡注:「《左傳》鄭子產謂子皮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面從後言,古人所誡。」胡注:「《尚書》:舜、禹君臣之相告戒,其言曰: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楊敏嘗毁琬曰:作事憒憒」胡注:「憒,悶悶也。」「後敏坐事繫獄,眾人猶懼其必死,琬心無適莫。」胡注:「《論語》孔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與之比。謝顯道(謝良佐,北宋程門大弟子)曰:適,可也;莫,不可也。」敏得免重罪。」胡注:「此諸葛孔明所以屬琬也。」我們可以看到,《通鑑》的編者與胡三省對這兩個小故事十分重視,非但加以摘錄,更是說明此小故事的意義。
蔣琬以為諸葛亮進窺秦川,道路艱險,糧運不繼,無功而還。不如利用水勢東下,於是多造舟船,想從漢、沔進擊魏國。但因身體不適,並未出動。然而,朝臣並不贊同,理由是不能戰勝,船艦很難返回,不是妥善計謀。朝廷派尚書令費禕、中監軍姜維與他細商。蔣琬上疏,說明過去支援漢中,至今已經六年,身膺重任,一事無成,至感慚愧。今天,魏國勢力強大,進討不易,如果結合東西,或可有所進展,但與吳國聯合頗費心力。我與費禕、姜維商量,不如結合羌胡,出兵涼州。宜以姜維為涼州刺史,姜維出兵,我負責支援,於是前往洁陵郡。但因健康惡化,去世。
識悟過人,敏於政事的費禕
費禕是江夏人,年紀很小,父親過世,依靠本族父輩費伯仁。費伯仁的姑母是益州刺史劉璋的母親,劉璋迎接費伯仁入蜀,伯仁就帶著費禕一起,來到蜀地。劉備取代劉璋統有四川,費禕就留了下來,與董允齊名。名士許請喪子,董允與費禕都要去弔唁,董允向父親董和借車赴會,董和叫人給董允一輛裝貨的車。董允面有難色,費禕即刻登上。到了許府,諸葛亮等要人都到了,而且車輛華麗漂亮,董允一臉不高興,費禕安然自若。回來了,董和問駕車者如何,駕車人說了。董和就對兒子說:「我一直不能判斷你與費禕的高下,今天我知道了,你不如他。」
劉備立劉禪為太子,董允、費禕皆在太子左右。後主即位,為黃門侍郎。諸葛亮南征還都,朝中官員於數十里之外迎接。年老大臣雖多,諸葛亮特別要費禕同載,讓人們對他大為重視。諸葛亮重用費禕,遣他出使吳國。孫權性格輕易,口無樜欄,隨意嘲弄;諸葛恪、羊衜,聰明博學,辯才無礙,費禕議論,合情合理,不落下風。孫權很欣賞他,說:「你的才能操守,必將為蜀中重臣,大概不能常來吳國了。」諸葛亮住漢中,召費禕為參軍,常常出使吳國,可見頗受孔明信任。諸葛亮倚重武將魏延與文臣楊儀,但兩人不合,時起爭執,魏延甚至舉刀相向,楊儀嚇得淚流滿面,惟有費禕在座,盡力調解,是以諸葛亮在世,兩人仍各盡其能,尚未決裂。諸葛亮過世,蔣琬前往涪陵,朝政由費禕主持。
費禕作事風格與蔣琬很不一樣,是史上少見的宰相人物。裴松之引《費禕別傳》作注:費禕辦事幹練,其時戰事不斷,公務繁雜,費禕閱讀公文書信,速度很快,看上幾眼就能掌握大意,而且長久不忘。上朝聽政,接待賓客,用餐、飲酒之餘,還要博奕幾把,歡樂一番,完全不會耽擱公事。董允接替費禕為尚書令,仿效費禕所為,不到十天,好些公事遭致拖延。董允說:「每個人的聰明才智都不相同,費禕的治事能力,我自認不及。我處理公事,一天抽不出一點餘暇。」裴注這段話,也見於《通鑑》卷七十四。但未見胡三省作注。
《通鑑》何以選取?必然是費禕很有特色,值得一記。費禕天資聰明,能力很強,成效很高,諸葛亮認為足以擔當重任,但仍有不及蔣琬之處。費禕開府次年,新春聚會,飲酒太多,沈醉迷茫,為魏降人郭循所害,可見欽酒成癮,終誤大事。裴注又引《費禕別傳》:費禕生活簡僕,家中不蓄積財產。兒子都是布衣素食,出入沒有車騎,與凡人無異。裴注此一記載,雖屬小事,能夠做到,至為不易,亦有其意義。我們可以想像,裴松之讀到此處,必然深受感動。當然,他的兩個兒子不會是一介平民,長子為黃門侍郎,次子為尚書郎,還娶了公主。
深解兵意,又有膽識的姜維
姜維是天水人,父親是地方官,羌戎作亂,死於戰場。他由母親撫育長大,喜讀鄭玄經學,得到朝廷賜官,參與本郡軍事。諸葛亮出祁山,諸縣頗有響應者,地方長官亦疑忌姜維,他只有投向諸葛亮。葛亮見到他,十分高興,加以重用,並封為當陽亭侯,時年二十七歲。諸葛亭對長史張裔說:「姜維忠於所事,勤奮不已,思慮精細,他的能力,朝中大臣諸葛誕、馬良都比不上。他是涼州的傑出人才。」又說:「關於訓練兵士,可以交給他,他對軍事很了解,而且此人心中有漢室,能力又強,可以帶他覲見主上。」高度肯定姜維的才幹。
諸葛亮去世,姜維回到成都,加官進爵,統有諸軍。他先輔佐蔣琬,再與費禕共事。平定域內夷人亂事,再出兵對抗魏將郭淮、夏侯覇,戰於洮西。他又安撫胡族勢力,再出兵,不克而還。姜維自以為熟識西地風俗,善於用兵,想要誘使羌、胡為其羽翼,認為可以控有隴西地區,每次想要興兵出擊,費禕不予同意,時加制裁,使其領兵不到萬人。費禕的理由是,我們大不如丞相,丞相都不能定有中原,我們怎能做到?不如保境安民,敬守社稷,不要有徼幸之心,冒然舉事,如果失敗,悔之已晚。
費禕過世,姜維率軍數萬,復出隴西,頗有斬獲,攻取河關、狄道、臨洮,凱旋西還,再破魏將王經於洮西。但次年却為魏將鄧艾所敗,死者甚眾,屬下抱怨不已,姜維謝過,自請貶削。後來姜維又屢為鄧艾所敗,鍾會進兵攻蜀,却又致書姜維,請求結好,姜維不答。鄧艾於緜竹打敗諸葛瞻,後主投降。姜維聽到諸葛瞻戰敗,想到後主應回守成都,或東向入吳,或走向南方,他都做好各種準備。沒想到居然接到後主敕令,叫將士放下武器,脫下盔甲,向魏軍投降。將士知悉,大為憤怒,也只有拔刀砍石。
姜維見到了鍾會,鍾會對他很好,出則同車,坐則同席。並對他的長史杜預說:「把姜維與中原名士相比,諸葛誕、夏侯玄都不如他。」後來鍾會有異圖,殺了鄧艾,魏軍將士大為憤怒,把鍾會與姜維都殺了。
姜維的作為,應作怎樣的評論?當時人郤正就提出議論。郤正身世坎坷,家貧好學,讀書廣博,年紀很輕,遍讀歷代名文,只要蜀地有的,他盡力覓求研讀。他以文章寫得好,廣為人知。郤正論姜維,陳壽錄於《三國志.姜維傳》,大意略為:姜維身為朝廷大將,地位在群臣之上,住家陳舊簡僕,沒什麼資產。側室很規矩,家中無娛樂,衣服車馬,夠用即可,飲食節制,如同常人,所得俸祿,隨手用盡。他的生活何以如此,不是抨擊貪腐,表揚清白,而是既然夠了,不再多求。人們談論當朝人物,稱贊成功者,詆毀失敗者。認為姜維下場悽慘,自己死了,家族族也滅了。這樣的評論,不符《春秋》褒貶之義。像姜維這樣,終身學習不倦,生活樸素節儉,可以說是人們效法的榜樣。(如姜維好學不倦,清素節約,自一時之儀表也。)
但是,《晉陽秋》作者孫盛不同意。他說:「郤正議論很奇怪,士大夫有各種作為,最重要的是忠孝節義。姜維原在魏朝,跑到蜀漢,不可說是忠。不理會母親要他回去,不可說是孝。反而對故國用兵,不可說是義。 既然失敗,而不殉難,不可說是節。身為朝廷重臣,未施德政,枉用民力,却失敗了,不可說有智勇。所以,忠、孝、節、義、智、勇,六者皆無,只可說是魏國的逃臣,蜀漢的亂相。」這段議論,裴松之雖然記於《三國志》注中,他並不同意。「臣松之曰」:郤正的議論,取姜維可以稱述的,而不是說姜維所有行事都可視為準則。所謂 「一時儀表」只在好學與節儉兩項。孫盛的指責,唯有未聽從母親,可予責備;其餘都過於苛刻,也不能駁倒郤正。
孫盛與裴松之的意見頗為不同,您贊成誰的說法?我們不妨先想到陳壽為什麼選錄郤正的話,顯然他很贊成。陳壽、孫盛、裴松之三位史家對姜維的評論,陳、裴較寬和,孫盛甚嚴苛。裴松之指出「好學與節儉」,也是陳壽所錄郤 正議論的重點。一位朝廷重臣,雖無功業可述,好學與節儉的表現,也足以留名青史,可供效法。
陳壽評論蔣、費、姜三重臣
《三國志》幾乎每卷都有陳壽的「評曰」,蜀書第四十三卷,陳壽評曰:蔣琬處事端正,頗有威嚴。費禕效率很高,氣氛愉快,都依據諸葛亮訂下的規矩,不作改易,於是邊境安定,君臣融洽。然而未能因為國小力弱,而謹慎治理也就未能符合「治小居靜」的道理。姜維粗有文武,有志功名,但未能處理得當,終致失敗喪身。老子說:「治理大國,就像烹煮小鮮。」明明是小國,怎麼可以屢屢動武,干戈不休。
裴松之不能同意。他說:蔣、費為相,行事舉動,都有節制,從未貪圖功名,有所妄動,而致損兵折將,反而是保持穩定安寧的局面。善於統治小國,合乎安靜之理,已經作得很好了,陳壽說他們未盡職責,真使讀者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啊!至於姜維,他一字未提,等於同意陳壽的評論。
我們看到蔣琬處事有格局,識大體,一切以安民為本,面對他人批評,從不計較,唯有反躬自省。費禕聰明能力,超邁蔣琬,好學與簡樸,又為時人贊賞,但終究不如蔣琬,其故安在?似可一思。至於姜維,更是不如蔣、費。《通鑑》卷七十二,記諸葛亮病重,對前來探視的尚書僕射表示,蔣琬之後,費禕可以繼之。再問其次,諸葛亮不言。胡三省注曰:「亮不答繼禕之人,蓋見蜀之人士無以繼禕者矣。嗚呼!」諸葛亮顯然未將姜維與蔣、費並列。其故又何在?內外之分,文武之別,還是品級之異?亦可一思。
2024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