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的裴松之注,是與《文選》李善注,《水經》酈道元注,並稱的名注。加上其後胡三省的《資治通鑑》注,有人稱之為四大名注。裴松之注《三國志》有其特點,主要在於記載了陳壽著《三國志》未曾選用的資料,裴注字數超過陳著數倍之多;可知收集了大量史料,豐富了我們對於三國時代的認識。
三國繼承漢末,天下動盪,爭戰不已,並未具備文教昌明的有利條件,但另一方面,兩漢文化發展至此,盡有許多精彩表現見於記載,我們不妨稍作檢選,僅就中原情況,約略一談。
能臣梟雄,文采風流
三國舞台第一主角,非曹操莫屬。曹操初次現身,雖未讓人眼睛一亮,有識之士却能見到他的不凡,認為是足以安定天下的大人物。裴注引用孫盛《異同雜語》作注,記曰:曹操博覽群書,特別喜好兵法,抄了各家兵法,稱之為《接要》,又為《孫子十三篇》作注。這些著作都流傳於世,曹操曾問許子將:「我是怎樣的人?」許子將不答,曹操追問再三,許子將說:「你是治世的能臣,亂世的梟雄。」他聽了大笑。這十個字見於裴注,流傳後世。但是,曹操之有能力,是他在學問上下了工夫,他既博覽群書,又用功於兵學。
曹操善於用兵,每多克捷;又選拔人才,知人善任。裴注所引《魏書》之中,頗多述及。然最有特色的一段應是:「御軍三十餘年,手不捨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絃,皆成樂章。」讀到這裡,讓我們不由自主吟起「當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無多……」的曹公名篇。雖在動亂之世,仍見詩酒風流,濃郁的文化氣息,瀰漫左右。
荀彧進言,曹操采納
曹操的事功,絕非一人之力所能建立,輔佐賢臣,必有貢獻,最為重要的人物,當為荀彧。裴松之所引《荀彧別傳》中,記有荀彧對曹操講的一段話:「漢高祖劉邦打天下時,任用能夠治理百姓的人,叔孫通在兵戈之時,傳習禮儀。光武帝時,放下兵戈,講學論藝,人們努力進修,以期達於君子。今天,您外有武功,內興文學,使天下無戰事,大道可流行,亂事方才弭定,六經就能實施,功業可與周公安定天下相比擬。立德立功之後,又應立言。秉承孔子述作之意,見於當時制度,揚名於後代時日,是我們應該努力以赴的。實際作法,邀集天下通才大儒,研究六經,整理傳記,今文古文之學並存,刪去煩言贅詞,還要昌明禮學,使得教化大行。荀彧與曹操論治天下之道,大多是這類言辭,曹操都稱許接納。」
兩軍對陣,克敵致勝,固然重要;未雨綢繆,安定天下,更為重要。至於造福百姓,提倡文教,則為善治國者,須臾不可或忘的要務。
地方儒者,教書育人
裴注記載地方文教情況,事迹頗多。足見當時士人研讀經籍之餘,致力教育事業,化民成俗之功,屢見記載。
《三國志》記管寧、邴原與王烈,遊學異地。天下大亂,管寧赴遼東依公孫度,不住公孫度提供的館舍,在山谷建室而居。裴注引《傅子》:管寧見公孫度,只是談論經典學問,不言及當世政事。前來遼東避難者,很多在他住處附近落脚,很快就住了不少人。管寧講述《詩經》、《尚書》,陳設禮器,不是前來問學的,都不接見,地方風俗因之淳良,公孫度對他很放心。他見邴原好論政事,公孫度不無猜忌,就要邴原回到中原。
裴注又採《先賢行傳》記述王烈的事蹟。王烈頗有見識,明白道理,身體力行。以潁川陳寔(字仲弓,曾任太丘縣令。)為師,陳寔二子陳紀、陳諶為友。當時,向陳寔問學的,還有荀爽(字慈明)、賈彪(字偉節)、李膺(字仲禮)、韓融(字元長)。陳寔見到王烈作為表現高於他人,對他特別器重,於是王烈海內知名。他求學有得,回到家鄉,遇到饑饉,將自己有限的糧食,分給族人。於是家族稱贊他大孝,鄉里也充滿人間愛心。他平日研讀典籍,盡力推廣,修建學校,教授生徒,教導主旨在於講述道理,使人趨善遠惡。學生浸潤其間,逐漸才德兼備,容貌氣度,受人矚目,行走市井,異於常人。於是,形成風氣,競相為善。王烈作為,只是一個例子。士人研讀典籍,教書育人,亂世之中,人們仍然競相為善,應是此時所在多有的普遍現象。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拜師之後,如何學習?當然沒有現代人們所著重的學習方法,諸如:提出問題,引導思考,尋找證據,仔細推論等等,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我們在裴注中看到一個頗為極端,但也頗為著名的事例,不妨一談。
董遇,魏明帝時,作到大司農,也為若干經傳作注。裴注引《魏略》記載,董遇是一個木訥但好學的人,天下大亂時,在荒地採些野穗果菜,販賣度日。這時,他隨身帶著經書,只要有空,就展卷研讀。漢獻帝建安初年,天下稍稍安定,地方舉他為孝廉,當時朝政握於曹操,他為獻帝講述經義,頗受敬重。後來也在曹操身旁,備位顧問。董遇讀《老子》很有心得,為之作注。又以朱墨之筆,為《左傳》作出別異。有人要跟他研習,他不肯教,只是說:「把書讀上一百遍,自然明瞭書中義理(讀書百遍而義自現)。」學生說,平日工作之外,又為生活忙碌,那有時間讀一百遍?他說,你要善於利用工作、生活之外,三種多餘的時間。學生再問:那三種?他說:「冬天是一年之餘,夜間是一日之餘,雨天是一天之餘。」於是,「百遍」與「三餘」就成了很有特色的讀書方法。當然,我們也不能作刻板的解讀,不妨視之為讀書要自己下工夫,要多讀熟讀,加上用心思考,就會明白書中義理。工作、生活當然重要,但仍有可以利用的閒暇時間,必須切實把握,不能虛擲。然而,董遇的方法,當時顯然不被採納。《魏略》曰:「由是少從遇學,無傳朱墨者。」但是,這種偏於自學的讀書方法,千百年來,已為人們所熟知,身體力行者必有其人,董遇所言,有其貢獻,不應忽略。
學問傳承,必須重視
隗禧,少好學,天下大亂,他和董遇一樣,野穗果菜,挑擔販賣。餘日在家則努力讀書,後來也在朝廷作官。告老還家,前來問學的人很多。他既通明經學,又善於星相,常仰望天文,嘆息天下兵革未了。魚豢要向他學《左傳》,他說:「要知幽微道理,莫如《易》;要知人倫綱紀,莫如《禮》;多識山川草木之名,莫如《詩》;《左傳》是本相砍書,不值得下工夫。」可知時人苦於天下久亂,爭戰不已,連帶對《左傳》也有微辭。魚豢因而問《詩》,隗禧說齊、韓、魯、毛四家經義,不需拿書,隨口暢論。他也寫了經解數十萬言,惜未能面世。
樂詳少時好學,聽說謝該精於《左傳》,徒步前往,拜師學習,問詢要義,撰有《左氏樂氏問七十二事》,撰畢歸鄉,回到南陽。太守杜畿也很好學,請樂詳開館授徒,來學者甚眾,當地儒學大興。魏國初年,徵為博士。當時太學初建,博士水準不佳,甚至不能授課,只有樂詳講述五經,詳加解說。同時,他又善於天文推步,與太史共同擬定律曆。他的學問很好,無意作官,從未出任地方長官。
裴注引《魏略》記載人物甚多,董遇、隗禧、樂詳,僅其中三人而已。魚豢說明他寫這些人物的緣由:「學問之於每一個人,就如藍色染料印在素色布上。孔子說:『我不是生來就知道(吾非生而知之者)。』況且一般人呢。為什麼有人不重視學問呢?必然是有人說,就是背誦《詩》三百篇,也不能辦好外交的任務。這是指本身能力低淺的人,而不是指智力中等以上,有一定才能,再加上學習所得,具有文采的人。我舉出了許多賢能之士,都是我所熟識,據實寫出,並未誇耀。由於他們好學不懈,上為帝王所器重,下為國家好學者,都是由於他們學識淵博。從這裡看來,怎能不重視學問的傳承呢?」我們只見到董遇、隗禧、樂詳三人,裴注中引及的,還有賈洪、薛夏、邯鄲淳、蘇林,此處就不再摘述了。
鍾會學習,特殊案例
最後,讓我們來看一個頗為特殊的學習案例,就是鍾會年少時的學習過程。鍾會無疑是一個少見的天才,母親如何帶他讀書,裴注從他母親的傳記中,摘錄下來。夫人性嚴肅,長於教學,會年紀很小,就親自教導。四歲讀《孝經》,七歲背《論語》,十歲讀《尚書》,十一歲讀《周禮》、《禮記》,十四歲讀成侯《易記》,十五歲入太學,探詢各方奇文異說。她對會說:學得浮泛,就會厭倦,厭倦就不想學,我怕你厭倦,親自教導。從今以後,你可以獨立學習。夫人特別喜歡《易》與《老子》,每次讀到孔子說:「鳴鶴在陰,勞謙君子,藉用白茅,不出戶庭。」就要兒子反覆體會,說《易》三百爻,孔子特說此爻,強調謙恭、謹慎、專心,重要的事,要切實掌握,也就能夠步步升遷,依循這條道路,就可以成為君子。
我們知道,鍾會的下場至為不堪。朝廷因蜀漢姜維不斷騷擾邊地,主政的司馬師決定伐蜀,以鍾會為主帥,統領大軍。會心有異圖,以為手握重兵,足可自立稱帝,不聽朝命。但因朝廷應付得宜,會迅速敗亡,死時年僅四十。鍾會極其聰明,讀書作文,輕易應付,均有可觀。但母親一再訓誨的君子之道,並未根植於心。讀書只求表面理解,藉以炫耀才智,終是歧路亡羊,不值歎惜。
陳壽在《三國志.鍾會傳》的「評曰」指出:鍾會學問很好,謀畫策略十分高明,名聲顯赫,但是他的野心太大,志向又很迂腐,不考慮必將惹及大禍,終於遭致滅亡。裴注未見「臣松之曰」,未作評論。再者,《三國志.鍾會傳》最後提及他成年時即與王弼齊名,王弼好論儒道,論述精闢,注《易》與《老子》,裴注引何劭所撰王弼傳,摘要說明王弼思想特色,並與何晏等人的論辯要點,標示玄學的興起。
讀書求知,目的何在
三國時代,中原政權本身有欠安定,吳、蜀儘管力量有限,終是外敵,必須應付,顯然不是承平時代。士人處境艱困,仍然盡力向學,負販之餘,稍有閒暇,展卷讀書,已是常見畫面。家世優渥,聰明勤奮的子弟,只要學問優長,出仕作官,多獲重用。前人的文化遺產,未因戰爭動亂,受到摧殘,反而由於好學之士,讀書求知形成風氣,非但兩漢經學得以延續,《易》與《老子》的探究發揚,文化內容更為豐富。
士人讀書,所求為何?鍾會母親督子讀書,無非是體會君子之道,進德修業,為國為民。無奈鍾會天資甚高,讀書撰文,至為容易,名聲鵲起,貪念萌生,雖然顯赫一時,終必遭致敗亡。可知研讀經史,首要在於明白道理,繼之身體力行,服務社稷,方是正途。《三國志》裴注,羅列斑斑事蹟,讀史者應能以往事為鑑,於進退出處之際,知所取捨。
2014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