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的歷史,明章之治之後,逐漸步入衰途,而且脚步愈來愈快。到了桓帝與靈帝時代,已是滅亡的前奏,當然這是一段逐漸演變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仁人志士,感到種種問題必須解決,許多錯誤必須改正。但是,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國家社稷推向黑暗的深淵。讓我們就選一個段落,看看發生在那時,關於李固、杜喬的故事。
故事的背景,應該稍作交代。我們知道,明帝章帝之後,是和帝與安帝。安帝延光四年,西元一二五年,安帝崩。北鄉侯劉懿即帝位,不久病重,宦官孫程等擁立安帝之子濟陰王劉保,喋血宮庭,清除反對者,即皇帝位,年僅十四,即順帝。
學術優長,議論精要;平定盜賊,處事有方
順帝初年,朝廷不免動盪,司隸校尉虞詡等,薦舉賢良,期盼朝政清明,國泰民安。我們故事的主角李固,也就在《通鑑》卷五十一,永建二年(一二七)出場了。他寫了一封信給被薦舉的黃瓊,大意是,你如果想獨善其身,就隱居山谷,既然出山,就應該為了百姓,有所作為。有人徒有虛名,不會做事,就像最近徵至朝廷的南陽樊英,實在讓人失望。黃瓊曾隨父親在朝中一段時間,熟悉典章,在廟堂的發言,他人無以反駁,所提出的意見,順帝頗為採用。這段記載也見於《後漢書,黃瓊傳》。《通鑑》接着對李固略作交代,他是朝中大官李郃的兒子,讀書求學,不用本名,騎着驢子,負笈從師,不遠千里。他的學問很好,稱得上是大儒。四方有志之士,因為他的名聲,也來跟他讀書。他在太學的時候,定省父母,都走後門,不讓友朋知道他的父親是大官。這段事跡也見於《後漢書,李固杜喬傳》。
順帝陽嘉二年,地震、山崩、火災。天子下詔問:當世之敝,為政所宜。公卿推舉李固對策。他的對策大意是:「天地自然,關乎政事;地震火災,都是天心示警。古人講求有德有命,今人所求錢財權力。於是,不見淳厚風俗,惟有嚴刑重罰。今天外戚梁氏,無妨尊以高爵,但其子弟,不應任以大官;明章之時,不是如此。應該權去外戚,歸於國家。先聖法度,必須堅守,政教一失,百年不復。今天,助天子治天下的,外有公卿尚書,內有宦官太監,必須遵守本朝號令。寬縱不法,則壞人動心,競相爭利,則仁義蕩然。應該召請大儒,共商國是,高明的意見付之實行,宦官權重應予裁減。如果作到,輿情稱贊,天下可致太平。」順帝重視他的意見,有所採納,太監宦官不敢囂張,朝廷肅然有序。當時,權在太后之父梁商,他個性柔和,李固勸他辭退權力,梁商不允。
順帝永和年間,荊州盜患嚴重,經年未能平定。朝廷遣李固為荊州刺史,他一到任,即派人到各處視察,而且與盜賊接觸。盜賊若洗手歸正,即赦其前罪。於是盜帥夏密等,帶着大小頭目六百餘人,自縛請罪。李固一律赦免遣還,囑其自相召集,宣布法令。半年時間,盜賊皆降,州內清平。接着太山盜賊屯聚,郡兵千人,不能平服。梁冀任命李固為太山太守,李固一到,罷兵歸農,以恩信招誘,不到一年,盜賊皆散。可見李固不是只有議論,而是能夠將理念加以實踐,處事有方,成效卓著。
李固遷將作大臣,上書言事。大意有:我聽說,各種氣之中,清者是神,各種人之中,清者是賢。所以,養身需練神氣,治國需用賢人。今天朝廷,看到天子身旁備位顧問的侍中,年紀都很輕,沒有一位飽學宿儒,讓人嘆息。應該召回楊厚,重用黃瓊。他又推薦光祿大夫周舉,才德兼備,可以提供好意見;侍中杜喬學問好,人正直,是當世良臣。另外還推薦楊倫等人。天子下詔徵召楊倫、楊厚,升遷黃瓊、周舉,以李固為大司農。
沖帝即位,以李固為太尉,與梁冀參錄尚書事務。次年沖帝崩,李固以清河王劉蒜,年長有德,應立為帝,對梁冀說:「今天立新皇帝,應該年紀大有德行的。希望您能仔細考慮,周勃立文帝,霍光立宣帝,是我們的榜樣。鄧太后立殤帝,閻太后立北鄉侯,因為他們年幼,都是失敗例子。」梁冀不同意。當時梁太后信任宰輔,李固的意見, 每蒙採納,例如,宦官用事,逐出朝廷。梁冀猜忌,儼然以李固為對手,爭奪權勢。
性喜遊樂,不遵法度;外戚掌權,污亂朝政
梁冀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是梁商的兒子。這個人,肩膀總是斜斜的,眼睛瞪着直直的,說話含含糊糊,書寫計算只有基本能力。從小喜歡遊樂,長大又嗜酒,精於各種賭博。經常胳膊上架着老鷹,帶着獵狗,騎馬比誰快,鬥雞論輸贏。
順帝永和元年,任河南尹,行事恣暴,不守法度。父親梁商的客呂放,對梁商說了梁冀的不足與缺失,梁商責備梁冀,梁冀就派人把呂放殺了,假託仇人所為。為了避嫌,請任呂放弟呂禹為洛陽令,再藉故殺了呂禹全家及賓客百餘人。
梁冀還另外一面,不妨一提。梁冀妻孫壽,美艷妖冶,打扮新奇,如:眉細而曲,目下若啼,髻偏一側,齲齒而笑,總總妖態,引領時尚。梁冀也不遑多讓,戴小帽,折上巾,握大扇,後裾曳地,也是怪里怪氣。梁冀就是這樣一個貨色,正是李固的對頭。
順帝時,任官浮濫,李固掌政,罷去百餘人。這些人依附梁冀,上書朝廷,誣蔑李固。說他假公濟私,好像正直,其實邪惡,離間外戚,壯大私黨。天子駕崩,百姓哀泣,他却擦脂抹粉,搔首弄姿,哀傷之心,一點也無。自從他當上太尉,東南盜賊跋扈,千里蕭條,民眾悲苦。兒子的罪過,莫大於累及父親,臣子的惡行,莫大於詆毀國君。李固的罪行,應處死刑。梁冀拿去給太后看,太后完全不採,李固無事。太后何以不採?不是偏袒李固,而是明白事理。
質帝雖然年幼,相當聰慧,有一次說梁冀是跋扈將軍。梁冀忌恨,知道難以操控,先下手為強。令人在食物下毒,質帝很難受,召來李固。李固問怎麼回事?小皇帝說,吃了麵條,肚子好痛,想喝水。梁冀在旁,說不行,喝水會吐。沒多久,又是天子駕崩。
找那位王子來繼承大位?李固邀請博學明經的司徒胡廣、司空趙戒,共同商量。還寫了信給梁冀。「天下不幸,又遭大憂,今天要立皇帝,太后關心,將軍用心,必定作出最好選擇。過去都是詢訪公卿,廣求眾議,希望能夠上合天心,下應民意。但是,這件事極其重要,又非常困難。悠悠萬事之中,這件事最重要,國家是興是亡,就由這件事決定。(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國之興亡,在此一舉。)」
梁冀把當朝大官都找來商議,李固、胡廣、趙戒、杜喬,都認為清河王劉蒜,名聲很好,又屬近親,最宜擁立。此時,蠡吾侯劉志正要迎娶梁冀的妹妹,梁冀想立劉志為帝,一時無法作成決定。當天晚上,大宦官曹騰到梁商家,對他說:你大權在握,手下賓客為非作歹,清河王性嚴明,立為天子,你就慘了!若立蠡吾侯,就可常保富貴。次日廷議,梁冀一臉凶狠,言辭激烈。胡廣、趙戒嚇壞了,其他大臣也紛紛贊成劉志。只有李固、杜喬堅持原議。梁冀憑着多數支持,大喊一聲「罷會」,劉志當上皇帝,就是漢桓帝。
一年之後,劉鮪謀立清河王為帝, 梁冀指與李固、杜喬有關,將李、杜下獄。李固門生上書,說明與李固無關,太后同意,赦免李固。李固出獄,百姓歡欣,京師轟動,梁冀大驚,認為非除去不可,堅持李固有罪,將李固處死,年五十四歲。
李固在行刑前,寫了給胡廣、趙戒的信:「我受國恩,力求報答,要扶持王室,作到像文帝、宣帝那樣。沒想到梁冀誤謬,你們又跟從,好事變壞,可以成功,但是失敗。漢家衰亂,就從今天開始。你們官高祿厚,看到危險,却不出手援救。國家衰亡,此等大事,將來必見於史書,好的史家必然公正無私。我已盡力,作了該作的事,也沒話可說了。」胡廣、趙戒讀到,「悲慚,長嘆流涕」。若問二人何以悲慚,是:李固真是寃枉,李固令人敬佩,還是感到兔死狐悲,還是自責貪生怕死?請想一想。對的,自責貪生怕死,只有長嘆流涕。
奏舉李固,志同道合;不恥梁冀,暴屍城北
杜喬是一位怎樣的人物?杜喬是河內人,年輕時舉孝廉,入司徒楊震府內任職。楊震就是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聞名的「關西孔子楊伯起」。(按:《後漢書.楊震傳》作「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再任南郡太守,進入朝廷,遷侍中。
順帝漢安元年,以杜喬為光祿大夫,巡察兗州,奏舉太山太守李固,為政天下第一。糾舉陳留太守梁讓,陰濟太守汜宮,貪贓千萬以上。梁讓是梁冀的叔父,汜宮是梁冀的密友。杜喬回到朝廷,遷大司農。當時梁冀子弟五人,以及宦官,無功受封賞,杜喬上書批評,有曰:「昔人有言,古代明君,賞罰依照功過,末世昏君,賞罰只看關係。今天梁氏一門,年輕子弟,入朝作官,無任何功績,却得到封賞,情況浮濫,至為可憂。這樣下去,不止有傷政事,甚或導至亂亡。」書奏呈上,無人理睬。
桓帝建和元年,杜喬代李固為太尉。桓帝將娶梁冀妹,梁冀下令準備厚禮,杜喬以不合體制,不聽。梁冀又要他舉汜宮為尚書,杜喬拒絕。這時李固已廢,政風污亂,唯有杜喬守正不阿,為海內正直人士希望所寄。清河王事件,梁冀指李固、杜喬與劉鮪勾結,立案調查,梁太后素知杜喬忠忱,只答應免去官職,梁冀更為生氣,叫人脅迫杜喬,若不自我了斷,妻子也將不保。杜喬不理,梁冀直接捕杜喬入獄,即加殺害,妻子遣歸故鄉。並且將李固、杜喬暴屍城北,家屬故人都不敢前來看視。杜喬故吏楊匡知悉,連夜趕到洛陽,守衛屍身,驅趕蠅蟲。並請准予收葬李、杜二公。梁太后同意,得以依禮殯殮。
李杜義重於生,至矣社稷之心
唐代李、杜,名聞天下;東漢李、杜,只是曖曖內含光,幾乎無人知悉。王夫之《讀通鑑論》未提及,錢穆、范文瀾著名通史,亦無著墨。但當時人們却視為國家忠賢,感懷至深。
桓帝建熹七年,梁冀被誅,宦官當道,朝政仍然混亂。黃瓊年老病重,上書進諫。列舉當時政事,諄諄告誡,述及李、杜:「故太尉李固、杜喬,據事直言可謂忠,盡力輔佐即是德。為了國家社稷,不顧自身安危,提出諫言讜論,遭到殘虐對待,身死而且暴屍。賢明之士以及普通百姓,無不哀痛,氣氛悲傷而且憂懼。」(《後漢書.黃瓊傳》)可見當時人們的深刻感受。范曄記述二人之事,亦深受感動,撰寫史論,既追念前賢,亦啟示來者,頗可一讀。茲先用白話叙述,再附原文於後,以為結束。
可以稱為仁人的,言行必然深合道理,當然不是求名為己而已。乃是擬定去就規則,端正天下風氣,活著依於理,死時合於義。如果只是求義則害命,只求活著則違義。專為事務所困則無智,專為一己著想則損仁。如果作該作的事,可以捨棄生命;生命重於該作的事,可以保全生命。在上者所作殘虐有失君道,在下者也只能盡忠職務以守臣節。臣盡節而死,就是殺生成仁,不是為了活著而違背原則。順帝、桓帝之間,三次決定繼統國君,太后主政,壞大臣在旁虎視。李固秉持自己職權,據理力爭,竭盡一己之力,他難道不知這麼作會遭到大災難?但他既然任高官,膺重任,就必須盡責。看他發言時,大義凛然。給梁冀的信,雖然已無作用可言,唯有盡己之力,直到最後,他為社稷之心,可謂達到極點。再看看胡廣、趙戒,好像一坨大便。
夫稱仁人者,其道弘矣!立言踐行,豈徒徇名安己而已哉,將以定去就之槩,正天下之風,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騫義,專為物則害智,專為己則損仁。若義重於生,舍生可也;生重於義,全生可也。上以殘闇失君道,下以篤固盡臣節。臣節盡而死之,則為殺身以成仁,去之不為求生以害仁也。順桓之間,國統三絕,太后稱制,賊臣虎視。李固據位持重,以爭大義,確乎而不可奪。豈不知守節之觸禍,恥夫覆折之傷任也。觀其發正辭,及遺梁冀書,雖機失謀乖,猶戀戀而不能已。至矣哉,社稷之心乎!其顧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
2024年10月4日